第14章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留意。”哈利湊近了亞歷克斯,假裝在看窗外的草坪,“上尉已經講了一個小時的海戰了,要是他再提一次‘驅逐艦’這個詞,我就要把酒潑到他臉上了。”

婚禮明早在小禮拜堂裏舉行,賓客今天陸續抵達,汽車一輛接一輛地碾過碎石路,見縫插針地停在前院修剪整齊的灌木叢之間。一個小型雞尾酒會安排在日光室裏,雜物都被搬走了,換成兩張鋪着白色亞麻布的長桌,整齊擺放着各式拇指大小的甜點心、裹着糖漿的堅果、配着橄榄的火腿,以及切成小塊的腌鲱魚。裝果酒的寬口玻璃壺外面凝了一層細密的水珠,臨時請來的侍應端着香槟和小餅幹在人群裏穿梭,用冰涼新鮮的酒換走賓客手裏的空杯子。喬治和盧瓦索男爵是兩個逆向運行的太陽,周圍聚集了一圈顏色不同的行星。喬治身邊是穿着深藍禮服的空軍軍官,而正在和男爵熱切交談的都是些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哈利和亞歷克斯躲在遠離公轉軌道的落地窗邊,盯着那個高談闊論的前海軍軍官看了一會,為了不顯得可疑,各自移開了目光。

“中校,不是上尉。”亞歷克斯把空杯子放到長桌上,拿了一杯新的,“他也沒有別的談資了,颠來倒去都是‘向U型潛艇開炮’和‘拯救落水飛行員’這兩個故事。不過我聽說的版本是,中校第一次出海,船就被魚雷擊中了,他逃得很快,爬上了救生筏,在海上漂了一晚,第二天被一艘醫療船撈起來,再也沒出過海,在多佛指揮部哪個發黴的辦公室裏坐了兩年,但是熱衷于四處吹噓自己擊沉過納粹驅逐艦,不留神的話你會被他說服的。你看到上将了嗎?方下巴,比所有人都高一個頭,拿着茶杯,一滴酒都沒喝過的那個。”

“看到了。”

“那就是迪格比的父親,和中校互相鄙夷,從來不說話。我們一直很好奇為什麽迪格比看起來不像他父親,巴裏說這家人就像鷹和山貓生出了小犀牛。”

哈利沖玻璃杯裏的酒笑起來,咳嗽了一聲,掩蓋過去。

“既然我們提到了巴裏。”亞歷克斯搜索着盧瓦索男爵附近的行星,“站在爸爸右邊的——灰色領帶,戴着眼鏡,那就是尊敬的大使閣下,我希望他還沒發現他兒子把車借給了我們。”

“他的胡子是真的嗎?看起來像舞臺道具。”

“也許這是他進入以色列大使館的通行證。”

兩人都低聲笑起來。亞歷克斯從長桌上拿了一小塊卷着腌鲱魚的點心,咬了一口,皺起眉,露出牙疼的表情,抱怨魚肉嘗起來鹽漬粉筆,不明白瑪莎為什麽堅持做這玩意。他一口氣喝完了杯子裏剩下的香槟,碰了碰哈利的手肘,讓他留意一個正從玻璃壺裏舀果酒的矮胖男人,“布魯默先生也來了。”

“我從沒聽你提起過這個人。”

“爸爸的事務律師,處理他的房産、信托基金和遺囑。如果可能的話,還想處理離婚,但是爸爸和媽媽始終沒有走到這一步。”亞歷克斯示意一個侍應過來,把空杯子放到托盤上,拿了幾塊嵌着砂糖和杏仁片的小餅幹,分了一些給哈利,“布魯默先生總是記錯我的名字,叫我阿德裏安,也不是不能理解,最小的兒子和一切都沒有關系,沒有人會費心記住排在最後的盧瓦索。我很慶幸以後需要和布魯默先生打交道的是喬治。”

“然而最有意思的是排在末尾的盧瓦索。”

“謝謝你笨拙的奉承,普魯登斯先生。”

一陣笑聲傳來,短暫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幾個皇家空軍軍官不知道分享了什麽內部笑話,連喬治也難得地露出笑容。通往溫室的門開了,萊拉悄悄走進來。男爵的女兒有着和亞歷克斯相似的綠眼睛和下颔線條,金發剪得很短,走路的姿态令哈利想起草叢裏的羚羊。她先過來吻了吻弟弟的臉頰,低聲和他說了幾句話,然後走到喬治身邊,悄聲交談,喬治點點頭,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一個穿着明黃色長裙的女人走進了日光室,所有對話都短暫地中斷了,人們過了半分鐘才移開目光,重新拾起之前的話題,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女人徑直走向盧瓦索男爵,帶有金屬小墜飾的耳環随着她的腳步而晃動,兩人互相僵硬地點了點頭,始終保持着距離,沒有說一句話。随後穿着長裙的女人走開了,沖萊拉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臉頰,然後擁抱了喬治,遞給他一個綁着緞帶的木盒子。萊拉對她說了些什麽,女人打量着日光室裏的人群,像是在找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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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亞歷克斯已經走了,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溫室裏。哈利站在原處猶豫了一會,放下酒杯,跟了過去,輕手輕腳地關上門。

溫室裏悶熱潮濕,泥腥味和蘭花的甜膩香氣混雜在一起,像濕手帕一樣捂在人臉上。亞歷克斯不見蹤影,哈利從低垂的植物卷須和油亮的綠葉之間走過,有些迷失方向了。溫室中央是一張寬大的木桌,零散地放着手掌大小的蕨類盆栽和郁金香球莖,還有一雙沾滿泥的手套和成套的園藝工具,噴壺不久前有人用過,沾着亮閃閃的水珠。

西斜的夕陽穿透大塊的玻璃,泛出一種剔透的、帶着血紅的金色。哈利開始出汗了,衣領勒着脖子,他把領結扯松了一些,但沒有完全拆開。他叫了亞歷克斯一聲,無人應答,粘濕的空氣堵住他的喉嚨,像海綿一樣吞沒聲音。種着可可樹苗的角落似乎有什麽動靜,哈利向那邊走去,不小心踢翻了兩個陶土花盆,匆忙彎腰把它們擺回原處。

“我看見了。”

哈利擡起頭,亞歷克斯沖他笑了笑,從擺放熱帶蘭花的架子後面走出來,打了個手勢:“這邊,哈利,這個玻璃箱熱得像個烤爐。”

亞歷克斯推開了通往花園的小門,涼爽的空氣撲面而來,這是個幹燥晴朗的午後。哈利跟着他穿過草坪,路過噴泉。噴泉看起來被翻修過了,補好了大理石的裂縫,石頭上因為風吹日曬形成的灰黑色污漬也被洗刷過,不怎麽成功,但至少現在哈利能分清魚鳍和鱗片了。水從魚嘴的細小尖牙之間湧出來,落進清澈的池水裏,那裏面還養了幾條魚,躲在石像的陰影裏,嘴巴一張一合。亞歷克斯把手伸進水裏的時候,小魚四散而去。哈利坐在水池邊緣,看着不遠處開滿粉色花朵的玫瑰架,一塊褪色的牌子挂在最顯眼的地方,寫着“布萊克利玫瑰”,下面是一行小一些的字:“1949年康沃爾園藝錦标賽冠軍”。

“那是你媽媽,對嗎?”哈利打破了沉默。

亞歷克斯聳聳肩,坐在草地上,背靠着大理石水池,心不在焉地用禮服外套擦了擦手上的水。

“至少應該打個招呼。”

亞歷克斯仰頭去看哈利:“你說起話來就像萊拉。”

“而你說起話來就像個發脾氣的小男孩。”

“那是件壞事嗎?”

“不是嗎?”

“你不能把問題推回來,哈利,這是作弊。”微風把細碎的水珠吹了過來,亞歷克斯把頭靠在水池上,半閉着眼睛,“我上一次和媽媽見面是在,我都不記得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六年前,七年前,而且不是在這裏,是在學校。複活節假期前後,她來和我過了一個下午,給我帶了一盒巧克力。你不覺得奇怪嗎,人們想敷衍孩子的時候總是帶甜食,好像這樣就能騙住他們似的。我根本不喜歡巧克力,況且我當時已經不是個孩子了。既然她不想見我,我也沒必要見她。”

哈利沒有回答,找不到适合的話。亞歷克斯似乎突然對池邊的野草産生了興趣,揪了一棵,仔細研究它的葉片和根莖。花園裏一片寂靜,聽不到鳥叫,連風也短暫停息,只剩下噴泉的流水聲。哈利滑到草地上,和亞歷克斯坐在一起。

“我記得你告訴過我她在療養院,肺病什麽的。”

“我只是在重複喬治的說辭而已。也許我一直都知道這不是真的,我從來不問,不想證實。爸爸和媽媽很早就分開了,我太小了,不記得這場鬧劇,喬治和萊拉肯定記得清楚,但從來不說,瑪莎也不。”亞歷克斯用力把手裏的野草丢出去,但這株輕飄飄的植物沒法飛很遠,慢悠悠地落在他的褲腿上,“沒有人告訴我任何事。”

哈利剛想說什麽,馬上就改變了主意。一個人影在門廊上張望,套着熟悉的藍白條紋圍裙——瑪莎在尋找失蹤的小盧瓦索先生和他的同夥。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顧不上襯衫和外套,趴到草地上,躲避女管家的視線。

樹籬就在不遠處,那道裂縫還在,但現在對他們來說太小了。哈利和亞歷克斯手腳并用地爬到灌木叢旁邊,艱難地擠了過去,帶刺的枝桠在哈利手背上劃出了一道傷口,亞歷克斯的外套紐扣被樹枝勾住了,哈利匆忙幫他解開,手指上又被尖刺割出新的小傷口。兩人飛快地繞過馬廄旁邊的沙地,沖進茂密的樹林,屏息躲在樹枝、藤蔓和蕨類組成的陰影裏。

不到三分鐘,瑪莎繞過了樹籬,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沙地,走進馬廄,不一會兒又出來,掃視了一圈周圍的樹林,拍了拍裙擺沾上的灰塵,再次繞過樹籬,消失不見。

哈利和亞歷克斯對視了一眼,笑起來,還是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擔心瑪莎沒有走遠。兩人擠在一棵無花果樹下,虬結的攀援植物像一把畸形的雨傘一樣遮在頭上。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哈利從藤蔓的縫隙裏往外看,确保瑪莎真的走了,“我都二十二歲了,但她還是讓我怕得像個七歲的小孩。”

“瑪莎對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威力。”亞歷克斯低頭看了一眼外套,第二個紐扣旁邊被刮出了一道四英寸長的裂口,“見鬼。”

哈利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的傷口,不怎麽嚴重,但他把血滴蹭到襯衫上了,一點暗紅色在漿過的白色布料上非常顯眼。

“對不起。”亞歷克斯悄聲說。

“有什麽好道歉的?這沒什麽。”

亞歷克斯頭發裏有一小片葉子,應該是從樹籬上蹭下來的,哈利下意識地伸手幫他拂掉。對方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側過頭,吻了他的掌心。哈利倒抽了一口氣,像是被燙到,但并沒有把手抽回來。有那麽凝滞的幾秒鐘,又或者是半個世紀,他們看着對方,誰都沒有說話,等待着。被枝葉濾過的細碎陽光落在他們身上,亞歷克斯深綠色的眼睛映着樹冠的紋理。一只雲雀在草地上鳴叫起來,打破了沉寂。亞歷克斯松開哈利的手腕,轉而抓緊他的衣領,往前俯身,吻了他的嘴唇。哈利擡起手,像是想摸亞歷克斯的臉頰,半途又改變了主意,落在他肩上,輕輕推開了亞歷克斯。對方驚訝地看着他,帶着被背叛一般的受傷神色。

“亞歷克斯。”哈利開口,但又不知道如何繼續,含糊地道歉,站起來,離開了樹叢,穿過被血紅陽光點燃的草地,向大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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