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亞歷克斯是深夜回來的,獨自一人。哈利在門鎖轉動的時候驚醒,等亞歷克斯走進卧室,他已經打開燈,兩步跨到房間另一邊,抱住了他。亞歷克斯低聲嘆息,靠進哈利懷裏,摟緊了他的脖子。哈利吻了他的額頭,把手放在他的後腦勺上,輕輕摩挲。誰都沒有說話。

亞歷克斯還穿着被帶走時的那套衣服,臉上是幾天沒刮的胡子,眼睛布滿血絲。他去梳洗的時候哈利到廚房去泡茶,往茶杯裏加了半指高的白蘭地,想了想,又多倒了一些,帶到浴室裏。

水嘩嘩作響,霧氣彌漫,亞歷克斯縮在浴缸一角,水龍頭下面,熱水順着肩膀和背脊的曲線淌下來,緩慢聚集,漫過他的膝蓋。哈利輕輕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在浴缸旁邊半跪下來,把茶杯遞過去。

“謝謝。”亞歷克斯沙啞地說,啜了一口熱茶,半閉着眼睛,“白蘭地,我愛你。”

“我無法确定你愛慕的對象是我還是白蘭地。”

亞歷克斯側過頭,沖他露出半個微笑,酒精和熱水重新給他帶來了一點血色:“就目前而言,是白蘭地。”

“令人心碎。”

“你介意把肥皂遞給我嗎?”

哈利從他手上取走茶杯,放到地上,拿來了肥皂和剃須刀,亞歷克斯順從地仰起頭,讓他幫自己刮掉胡子。這本來是個簡單的任務,只要對方不說話,就沒有被劃傷的風險,但亞歷克斯顯然不擅長保持安靜。五處的人把他軟禁在“格洛斯特”旅館裏——哈利從他零散然而持續不斷的敘述中拼湊出了過去五天的圖像——那肯定是個專門用于審訊的房間,加裝了軟墊的牆壁,房門內側的把手被拆掉了,沒有窗戶,沒有電話,有一個帶洗手池的窄小浴室,同樣沒有窗戶,放着泛黃的毛巾,當然沒有剃須刀片。探員們每天來兩次,早上和下午,至少亞歷克斯是這麽猜測的,房間裏沒有任何能幫助他判斷時間的東西。他們很禮貌,然而咄咄逼人,每次都問一模一樣的問題,催促亞歷克斯供出未遂爆炸案的同謀,亞歷克斯根本沒聽說過什麽爆炸案。他沒有受到拷打,但房間裏的燈從來不關,阻礙他睡覺。探員們總是挑他極度疲勞的時候進來,逼問他是否知道給《號角》雜志供稿的神秘“雅各”是誰。亞歷克斯一概不知道,但并沒有人相信他。直到幾個小時前,康奈利,主持審訊的那個探員,忽然打開門,告訴他可以走了,把他帶到樓下,塞進計程車裏。他就是這個時候才匆匆瞥見旅館名字的。

哈利把刀片浸到水裏,沖洗掉泡沫:“以後離巴裏遠一點,也別再去那些危險的聚會了。”

“他們有很多有趣的見解。”

“有趣到足以惹上軍情五處?不了,謝謝。”哈利把毛巾拽下來,沾了沾熱水,擦幹淨亞歷克斯的臉,“喬治昨天來過。”

“來這裏?我們的公寓裏?”

“是的。”

“他想幹什麽?”

“讓我留意你,別讓你再惹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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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他能想象到你有多‘留意’我——”

“說起這個,迪格比警告我們‘小心一些’。”

“你什麽時候見過迪格比?”

“一兩天前,我當時不知道你怎麽了,在找一切能打探消息的渠道。”

“那也不需要找迪格比。”

“我懷疑他知道了。”

“知道什麽?”

“我們。”

“他也做不了什麽。”

“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應該謹慎一些。”

亞歷克斯嘆了口氣,關掉水龍頭,順着浴缸往下滑了一些,讓熱水浸過肩膀。“我一直都很謹慎。”

“比現在更謹慎一些,少去派對,你知道你喝醉之後有多麽難以對付嗎?”

“這兩件事毫無關聯,哈利,你擔心得太多了。”

“你擔心得太少了。”

“因為本來就沒什麽好擔心,這次只是個誤會。”

哈利還想說些什麽,還沒開口就放棄了,把毛巾搭在浴缸邊緣,站起來,準備離開浴室,但亞歷克斯抓住了他的手腕:“普魯登斯先生。”

哈利看着他:“我們又會淹了這間公寓的。”

“我不介意。”

“我很介意,我才是負責清掃的那一個。”

亞歷克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把哈利的手拉到水下,探到雙腿之間:“我保證我會幫忙。”

——

“就像我之前說過的那樣,面對着亞歷克斯,你遲早會妥協的。”普魯登斯說,攀登燈塔超過了他的體力極限,原路返回療養院的過程中他停下休息的次數明顯變多了,“他沒有再去碼頭工人的集會,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放棄了其他社交活動,亞歷克斯依然是牛津每一個雞尾酒會和派對的常客。至于巴裏,莫頓大使不久之後就把他從軍情五處手裏搶回來了,他消失了一段時間,很快又回來了,在沙龍上談笑風生,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出于一種心照不宣的社交禮儀,沒有人提起被捕的事。人們對我的态度沒有變,在他們眼中我就是亞歷克斯最新的貓玩具,好奇我為什麽能在他身邊待那麽久,但依然沒有人說一個字,如果說所謂的上流社會有什麽特長的話,那就是保持沉默。”

冷清的沙灘上什麽腳印都沒剩下,游泳者也不見蹤影。兩人緩慢地走完了剩下的距離,在門外的墊子上蹭幹淨鞋底的泥沙,回到溫暖的會客室。壁爐仍然熊熊燃燒,雨停了之後,微弱的陽光令這個小房間看起來更舒适了。普魯登斯在小鐵箱裏翻找了一會,取出一小疊信,回到搖椅上。

“1954年夏天盧瓦索一家去了托斯卡納山區度假,他們在那裏有一間度假屋。我沒有跟着去,第一當然是因為不合适,我不是他的‘家人’。其二,我找到了一份給報社寫稿的臨時工作,頂替休長假的記者,不怎麽有趣,采訪果農,抄寫祖母的美味塔餅秘方什麽的,但終究是一份和記者沾邊的差事,我樂在其中。可以想象亞歷克斯在意大利無所事事,因為他沒停止過寫信。”

普魯登斯抽出其中一封,遞給記者。

“親愛的哈利,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非得留在倫敦不可,夏天的倫敦是我能想象到的最無聊的地方,你應該到我這裏來,我有一百個借口促成這件事。哈利,這裏有一個紅土網球場和一間土耳其浴室,帶有迷人馬賽克和圓形天窗的那種,想象一下我們可以在裏面做什麽。

萊拉和她的丈夫也在這裏,醫生有可能比你還沉悶,不過,幸好他們引開了爸爸的注意力,所以我的假期還算清靜。喬治沒有來,當然沒有了,和妻子去了斯特拉斯堡,我聽說。

我每天的生活:七點被瘋狂的公雞吵醒(需要提醒喬凡尼殺掉這些讨厭的禽類,那是我們老實的意大利幫工,大家都叫他喬迪)。八點半早餐,我喜歡這裏的幹腸,它們大概是我在這個荒郊野嶺唯一喜歡的東西。早餐之後的散步時間是我一天之中最喜歡的,其次就是坐在無花果樹下看書和寫信的時間,比如現在。這棵樹被雷劈中過,一半死了,一半活着,我在活着的這邊,蟲子十分惱人,時常掉進我的果酒裏,是的,哈利,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還能想象到你皺起眉。在你用你那清教徒的哲學來教訓我之前,請體諒一下一個獨自在山野過夏天的可憐人,沒有酒精的話,我就不知道如何保持精神正常了。

這地方居然有個劇院,你能相信嗎?昨天下午去看了本地人演出的劇目,完全不知道他們在演什麽,劇本可能也是他們自己寫的,他們自己肯定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觀衆就不一定了。

試圖寫完《白罂粟》,沒成功,仍然無法決定主角的生死,有些時候死亡是一個更好的結局,但從來不是一個輕松的決定。随信附上片段,告訴我你的意見。

又及,謝謝你上次寄來的果醬配方,雖然沒用,但還是謝謝。

你的,

A于科爾托納(*注1)

1954年7月11日

當日下午

喬迪明天才會到鎮上的郵局去,所以我又把信封拆開了,繼續多寫幾筆。最差的寫信方法可能就是把它當日記寫,親愛的哈利,原諒我要用這個方法了。今天被村民邀請去品嘗橄榄油,我覺得每一種嘗起來都差不多,但當地人顯然很把榨油當一回事。不會說意大利語,全程賠笑,喬迪忙着和果農的太太們調`情,留意是複數,不知怎的,我似乎是唯一注意到這件事的人。

很喜歡果園的狗,也許我們也該在杜松街養一只,也許貓比較好?你更喜歡哪一種?回信告知。

A.

很不幸,仍然被困于科爾托納”

記者放下信,摘下眼鏡擦了擦。

“如果你想問問題,問吧。”普魯登斯說。

“你們看起來非常幸福。”

“是的,兩個無憂無慮的年輕男孩,深陷在愛和性的蜂蜜裏。”

“所以轉折點在哪裏呢?”

普魯登斯并沒有思索很久,像是早就預料到了這個問題:“也是個夏天,裏弗斯先生。在我看來,最悲傷的故事不是難以阻擋的外力把兩個角色分開,因為這樣的話他們依然相愛。最令人遺憾的故事總是靜悄悄地發生的,植根于人們各自的缺陷。要到很多年之後,人們回過頭去,才能聽見雷聲,意識到第一滴雨早就落下了。”

tbc.

注1:Cortona,位于意大利托斯卡納大區的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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