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整個夏天他們都待在巴黎。對面的花店關了門,貼出“休假,八月返回”的紙條。街道靜悄悄的,其他商店也逐一歇業,火車站仿佛巨大的海綿,吸入匆匆出逃的巴黎人,泵出一批接一批的游客。哈利不得不比平常多繞十分鐘的路,才能找到還開着門的熟肉店。書店也關門了,老人帶着他的半截銀鏈子去了勒芒,據說在那裏有個還活着的親戚。
哈利仍然保留着那個塞在格蘭大道木偶劇場後面的小房間,但現在他的打字機、三分之一的書和大部分衣服都在聖多米尼克街的公寓裏,容易皺的大衣挂進卧室衣櫃,其餘都疊好放在起居室的一個行李箱裏。他們并不睡在一起,畢竟哈利名義上“只是過來幫一陣子忙,馬上就會走”。
這個“馬上”從六月延伸到七月,理所當然地拖進了八月份。夏天最熱的時候哈利正好有兩周假期,都用在修修補補和搬動家具上了。兩人在舊貨市場買了一張九成新的沙發,起居室裏總算有個能夠歇腳的地方了,哈利的臨時床鋪也從地毯搬到沙發上。為了看書方便,另外還買了一張小茶幾,把新臺燈放到上面。哈利往廚房裏添置了很多東西,新的鑄鐵炖鍋,一套手柄上有漂亮的金色幾何圖案的餐具,咖啡和茶葉,還有一盆長勢旺盛的鼠尾草。罐頭湯被烤肉調料、黑麥面粉、蛋黃醬、蘇打、酵母和可可粉取代了,棄置已久的烤箱終于派上了用場。哈利從米涅小姐那裏抄來一份巧克力蛋糕的配方,嘗試自己烤一個。配方上寫的制作時間是三小時,但整整五小時之後,兩人站在狼藉一片的廚房裏,手臂、臉上和頭發裏都是面粉,盯着盤子裏那團軟塌塌的棕黑色糊狀物,宣告失敗。
“請別再碰我的烤箱了。”亞歷克斯說。
哈利把手背上的糖漿蹭到褲子上:“我發誓再也不會了。”
大多數下午他們會在沙發上看書,更準确來說是亞歷克斯枕在哈利的肚子上,翻閱阿拉伯語詩集的英譯本,哈利象征性地拿着一本總是看不完的小說,不停地打瞌睡,又不停地被亞歷克斯叫醒,聽他念詩集裏的一段。窗開着,但是沒有風,雖然街對面的鄰居都出門度假了,但安全起見,紗簾還是拉着的,一動不動地垂到地板上。一只蜜蜂從紗簾縫隙偷溜進來,嗡嗡低鳴,徑直飛向插在玻璃瓶裏的玫瑰,心滿意足地鑽入花蕊。
“喬治以前給我念過這一段,那時候他還在哈羅念二年級,這是他的文學作業。其他人都選了法語,就只有他要挑戰阿拉伯語,失敗了。下一個學期他就改選了法語。”
這是他第一次提起喬治,毫無預兆。哈利合上書,放到一邊,掌心輕輕覆在亞歷克斯的手背上,沒有說話。蜜蜂爬出花蕊,迷失了方向,在房間裏暈頭轉向地繞圈,撞上玻璃,後退,沖上天花板,發現無路可去,在窗簾上落腳,沿着皺褶往上爬。兩人都盯着這只小昆蟲看,直到它奇跡般地找到紗簾的縫隙,重新飛進陽光之中。
“我時常想象喬治的腦海之中有一個怎樣的私人地獄,以至于他會覺得一顆子彈是解脫。”亞歷克斯合上詩集,抓緊,好像那是船難過後的一塊木板,“爸爸認為他很軟弱,但我覺得事實正好相反。沒有人知道喬治在他自己的地獄裏待了多久了,而我們沒有一個人能幫助他。”
“喬治是我所知道的最勇敢的人。”
“我想念他。”
“我知道。”哈利斟酌了一下,“我希望我當時能趕回去。”
亞歷克斯笑了笑,擡手撫摸哈利的臉頰,哈利側過頭吻他的手腕,問他那些疤痕是怎麽回事。
“我做了一個夢。”亞歷克斯移開目光,“冬天傍晚,我從花園裏回到家,但裏面一片漆黑,空蕩蕩的,我一個房間接一個房間地找過去,裏面有看了一半的書,吃了一半的晚餐,茶還冒着熱氣,但一個人都沒有。我跑上二樓,推開了書房的門,裏面站着一只鳥頭怪物,長得像只烏鴉,聲音也像,爪子沾着煤灰。它抓住我的時候,那些灰也蹭到我手上。它說它可以告訴我其他人在哪裏,但它想要我的血,我答應了。爸爸的書桌上有一把拆信刀,邊緣很薄,磨得鋒利,我把拆信刀拿了起來,給它血。血滴在羽毛上會冒出一股煙,就像水落在燒紅的炭塊上那樣,但鳥頭怪物認為根本不夠,它把我的眼睛啄了出來,我發誓我能感覺到鳥喙刺進我的腦袋裏。”
亞歷克斯聳聳肩,仿佛這是一個和他完全無關的故事。
“然後我醒來了,這不完全是個夢,血淌到了書和地毯上,我已經盡力編了許多理由來說服瑪莎,但她還是把醫生叫來了。顯然,我還打碎了一個玻璃杯,割傷了手指,你看,碎玻璃并不完全是個謊話。我那天晚上也許是多喝了一點酒,噓,哈利,閉嘴,別說教,實在不是什麽嚴重的事,我後來再也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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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沒有說話,亞歷克斯從沙發上爬起來,随手把詩集丢到一邊,聲稱自己想吃早餐剩下的冷火腿,走進了廚房。
——
天氣從九月中旬開始變得令人不快,陰冷,小雨淅瀝。“下劃線”書店上周就重新開門了,但亞歷克斯沒有再去周四的聚會,說已經不感興趣了,寧願待在家裏。哈利抽空替他取回了修好的打字機,亞歷克斯把它搬進卧室裏,哈利猜想他有在寫些什麽,但不能确定,亞歷克斯什麽都沒告訴他。
“我今天見到了巴裏。”又一個下着雨的周二傍晚,亞歷克斯突然這麽說,靠在碗櫥上,看着哈利将馬鈴薯切成塊,倒進炖鍋裏。
“他怎樣了?”哈利摘下鼠尾草葉子,撕碎,也丢進鍋子裏。
“留了山羊胡子,戴着一頂巴拿馬草帽,像個諷刺漫畫角色。他說他是過來開會的——他現在在外交部工作,你知道嗎——無論如何會在巴黎待上一周,邀請我們去吃飯,我答應了。”
“等等,‘我們’?”
“除非你周六中午沒空。”
“我有,但你準備怎麽解釋。”哈利一時間找不到合适的詞彙,模糊地指了指起居室,以及沙發上堆着的毛毯和稿子,“這些?”
“不解釋。我們并不住在一起,記得嗎?巴裏也不會到這裏來的。”
炖鍋裏的肉汁開始咕嘟冒泡,哈利拉開抽屜,拿出一把木勺子,着手攪拌,以免燒焦:“我記得。”
“還有一件事。”
哈利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用勺子沾了一點肉汁,嘗了嘗。
“你今晚應該到卧室裏睡,太冷了。”
哈利對着炖鍋笑起來,沒有轉過身,免得對方察覺:“謝謝。你能把鹽遞給我嗎?”
就像以往一樣,他們也沒有過多讨論這件事。
星期六的午餐邀約理論上定在十二點,但出于一種入鄉随俗的法國式禮儀,誰都沒有準時到。巴裏稍早一些,十二點半在靠窗的桌子旁落座。亞歷克斯五分鐘後進門,而哈利十二點四十五分才來,聲稱報社有事走不開,實則是為了避免和亞歷克斯同時到達。他們互相握手,各自背誦了一些社交專用辭令。侍應放下酒水單,端上他們點的飲料之後才送上菜單。
餐廳名叫“白鴿”,在奧賽碼頭附近,因為巴裏暫住的旅館就在不遠處。哈利記憶中的巴裏還停留在學生時代,那個滿臉雀斑的歷史系學生。此刻的巴裏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還大十五歲,散發着那種小官僚特有的、很把自己當一回事的輻射。他們聊了一會美國人和東德,然後巴裏和亞歷克斯開始談論兩人共同認識的哈羅公學校友。哈利插不上話,仔細地琢磨餐盤裏用黃油煎過的扇貝。
甜點上桌之後巴裏點了一支煙,注意力轉向了哈利,漫不經心地問他記者們最近在關注些什麽,還有沒有和大使館的秘書們厮混在一起。哈利随口回答了幾句,沒有太在意。挂鐘敲響兩點的時候,巴裏摁熄了煙,把草帽按到頭上,說賬單會由白廳代付,不用擔心,很高興見到老朋友們,諸如此類,離開了餐廳。
這頓午餐本身并沒有什麽值得記住的,哈利隔天就把它忘到腦後。然而巴裏星期三下午恰好出現在奧斯曼大道,還恰好掐準了哈利的下班時間,在黎塞留-杜羅站的樓梯上友好地抓住了哈利的手肘。
“我還以為你回家不需要地鐵。”巴裏說,列車隆隆入站,哈利幾乎聽不清楚他的聲音。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哪裏?”
“姑且當我有很多雙眼睛,和耳朵。”巴裏回答,仍然挂着溫和的微笑,像是在讨論晚餐,“我想你幫我一個小忙,哈利。”
“不。”
“非常簡單,只要送一封信到美國大使館去。”
“你應該找個郵筒。”
“不,不是那種信。”巴裏拍拍哈利的肩膀,“我不能親自去,因為我從來在那裏出現過,會引起懷疑。但像你這種經常在那裏進進出出的野蜂,沒有人會多看你一眼。”
哈利擋開他的手,“什麽信?”
“無可奉告,就當是幫軍情六處一個忙,為英格蘭效忠什麽的,你知道這些陳詞濫調。”
“我拒絕。”
又一列火車哐當作響地進站,一個乞丐蹲坐在牆邊,吹着口琴,軟塌塌的帽子擺在腳邊,裏面丢了三四個硬幣。巴裏嘆了口氣,皺起眉,像是真心在為哈利擔憂,他從內袋裏摸出了兩張照片,都不太清晰,但能夠看清楚第一張是他和亞歷克斯并肩走在河邊,第二張是他們在接吻。
“我一點都不想走到這步,親愛的哈利。”巴裏的聲音傳來,他把照片從哈利手裏取走,放回衣袋裏,“這是複制品,當然了,底片在我們這裏,當我說‘我們’的時候,我指的是軍情六處。我們觀察你有一段時間了,說真的,哈利,想想看,我們只需要你把一個信封在指定時間送到指定地點,你既沒損失,也不用冒什麽風險。如果你還是不樂意的話,我只好把這些照片交給施密特主編了,我很好奇他以後會怎麽看待你。所以我再問一次,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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