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電影裏可沒有提到這件事。”記者說。

“當然沒有了,不夠刺激,沒達到諜戰片的标準。那部所謂的‘傳記片’為了讨好觀衆,略去了不夠精彩的事實,往巴裏身上套了很多捏造的奇聞異事,把他塑造成一個迎合大衆獵奇心理的雙面間諜。自他在地鐵站攔住我的那天之後,巴裏就沒有再出現過,和我接頭的是個年輕的阿爾及利亞人。他給我定了一套複雜的暗號,在電話裏用的,這樣就算有人監聽我們的談話,也不明白他在說什麽。聖多米尼克街的公寓沒裝電話,所以每次都是打到我辦公室去的。要是他推銷椰子油肥皂,意思是一小時後在兩條街外的面包店門前碰面。如果他說‘你好,請問是佩裏埃父子鐘表維修鋪嗎?’,那意味着阿爾及利亞人就在樓下,我必須馬上找借口去和他碰頭。”

“那些‘信’大多數時候是沒有标記的密封文件袋,我會把它們藏在提包裏,塞在類似的牛皮紙信封和文件夾之間,趁着新聞發布會或者采訪的機會帶進大使館。這算是簡單的任務,有時候阿爾及利亞人會提出怪異的要求,比如必須在晚上九點二十七分帶着一張明信片等在地鐵站裏,明信片就是普通的風景明信片,背面爬滿了歪歪扭扭的筆跡,是西班牙語,我只認識‘親愛的奶奶’,‘旅行’和‘很高興’這幾個詞,看起來就像是小孩寄給祖母的紀念品。我不得不編出一套謊話應付亞歷克斯,匆匆出門,去指定的地鐵站。我等在月臺髒兮兮的長椅上,不停地看表,直到一個拿着長柄雨傘的男人過來坐下,拿走明信片,在椅子上留下一個信封,我需要把這個信封送到約定地點,發出信號,示意阿爾及利亞人來取走‘貨物’。”

“最危險的一次是在波蘭領事館,警衛發現了我剛剛放下的文件袋,想拆開,我跑了回去,從他手裏奪回文件袋,辯解說是我不小心丢失的,然後趕緊離開。那個文件袋在我的公文包裏多待了整整兩個星期,最後我收到新的指令,讓我把它送到一座近郊的小教堂裏,丢在倒數第二排長椅下面。”

“你一定留意到了,裏弗斯先生,一些研究巴裏的傳記作家和冷戰史學研究者或明或暗地指責過我:為什麽居然沒有懷疑那些文件袋內容蹊跷?莫非普魯登斯先生是莫頓先生的秘密同謀?這未免有失公平,連當時的軍情五處和六處也沒能及時查出布蘭登·莫頓事實上被莫斯科牢牢握在手裏,他們怎麽能把矛頭轉向一個從未受過情報訓練的局外人?況且我是被脅迫的,我當時一心只希望這場突如其來的荒誕劇不會波及亞歷克斯。”

“十一月某天,我記不住具體日期了,如果你需要知道的話,應該是能調出記錄的,中情局和軍情六處幾年前就公開了全部文件。應該是十一月底,我想。我像往常一樣去上班,甚至比平常還早十來分鐘到了報社。施密特把我叫進會議室,那是編輯們開晨會的地方,我到辦公室裏拿了筆記本和鋼筆,跟了進去。”

“會議室裏坐滿了人,但都不是編輯。我愣在門口,施密特叫我關上門,進來坐下。唯一還空着的位置就只有橢圓桌子末端的那張椅子了,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坐到那裏,覺得自己像個等待審訊的嫌犯。”

“總共有五個陌生人,左邊兩個,右邊三個。離我最近的陌生人和我握了握手,說自己名叫米切爾·普利斯科特,他看起來像個小學校長,或者在教區工作了一輩子的告解神父,如果你明白我是什麽意思的話,那種自然而然就顯得很親切的人。他有美國口音,解釋說自己是美國大使館的雇員,負責一些‘保安方面的工作’,想問我一些問題,我可以拒絕,也可以自願作答。當然,如果我拒絕的話,他們就不得不請法國警察過來說服我合作了。桌子周圍的其他人沒有自我介紹,都板着臉,盯着自己的小筆記本。右手邊的一個戴氈帽的男人看上去十分眼熟,但我一時想不起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人。”

“‘可以。’我告訴普利斯科特,‘問吧。’”

“普利斯科特指了指我的提包,問那是不是我的,我說是。他接着問我是不是每次去使館都會帶這個提包,我回答是的,問他為什麽要問這些問題。他沒理會,繼續問我在過往六個月裏有沒有和蘇聯大使館的任何人接觸過,不一定是外交人員,司機,打字員和門衛也算。”

“‘不,沒有。’我說。”

“‘普魯登斯先生,你的生活一切正常嗎?這聽起來很奇怪,我明白,我想問的是你有沒有欠下任何債務,有沒有賭博習慣,又或者,有沒有和哪位迷人的女士糾纏不清?有沒有任何別人可以用來威脅你的事?’”

“我可以感覺到冷汗冒出來了,但我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免得那美國人看出什麽端倪。我在想亞歷克斯和巴裏手上的照片,想波蘭領事館那個多事的警衛,他報告了那個可疑的文件袋嗎?他認不認得我是哪家報紙的記者?為什麽巴裏的文件袋會牽扯到蘇聯大使館?我忽然記起了桌子右側那個戴氈帽的男人是誰,那是軍情五處的康奈利探員,八年前深夜敲開杜松街55號的門,把亞歷克斯帶走的那個。他刮幹淨了胡子,雖然被氈帽擋着,還是能看出來頭發少了很多,但毫無疑問是同一個人。”

“‘不,我想沒有。’我回答。”

“‘上星期你去了波蘭領事館。’普利斯科特說。”

“‘還有五六個其他記者也去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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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看見你走進了非開放區域。’”

“‘那是我第一次去波蘭領事館,找洗手間,迷路了,一發現那是非開放區域就馬上離開了。’”

“普利斯科特沒再說什麽,接下來輪到康奈利問話了,像烏鴉追着腐肉一樣咬着幾個點不放:還有和迪格比聯系嗎?沒有?詹姆呢?也沒有?亞歷山大·盧瓦索先生?有,為什麽?布蘭登·‘巴裏’·莫頓呢?沒有?你确定嗎?”

“施密特主編這時候站出來了,說探員們已經占用我太多時間了,而且提不出任何證據,沒理由繼續咄咄逼人地盤問報社的雇員。普利斯科特向他和我道歉,解釋說我不是‘懷疑對象’,這只是例行查問。希望沒有造成太大的幹擾。”

“然後他們走了,但沒有離開很久。兩天之後兩個彬彬有禮的先生回來了,一高一矮,自稱來自軍情六處,給我看了證件,請我‘自願’跟他們走。我在衆目睽睽之下離開辦公室,被塞進一輛車裏,後座和駕駛座之間有擋板,玻璃塗黑,就像被關進半個棺材裏。車程大概半小時,押送者們把我帶進一棟外觀普通的兩層房子。”

“普利斯科特在客廳裏等着,請我在沙發上坐下,問我要不要喝氣泡水。我拒絕了,他的親切态度也到此為止。他告訴我一個使館三等秘書确認見過我從前臺取走一個信封,中情局有足夠的理由懷疑信封裏的是洩露的機密文件,因此也有足夠理由懷疑我是蘇聯間諜。我被這個指控吓壞了——任何人都會被這種指控吓壞的。普利斯科特繼續列出我和阿爾及利亞人的幾次接觸,那個阿爾及利亞人碰巧和一群旅居巴黎的開羅商人關系密切,而這群開羅商人是被莫斯科買通了的,中情局很清楚這件事,因為他們也花錢‘租下’了這些狡詐的生意人。”

“‘你準備怎麽解釋這一切呢,普魯登斯先生?’他問我。”

“我終于供出了巴裏的名字,複述了他在地鐵站說過的話。‘這是勒索,’我告訴普利斯科特,‘巴裏手上有一些照片’,但我沒有細說是什麽照片。普利斯科特問是不是關于盧瓦索先生的,我說是,他沒有再問下去,一言不發地聽着,仰頭看着天花板,仿佛我在說一個他早就聽厭了的故事。等我說完,他道謝,離開了客廳,鎖上了門。”

“壁爐架旁邊的牆上有個漂亮的挂鐘,雕着兩個吹號角的天使。我在客廳裏繞圈,像只關在籠子裏的老鼠,盯着指針看。半小時過去之後我敲了敲門,沒有任何回應。一小時後之後我敲了第二次,一個面無表情的警衛打開門,說普利斯科特先生正在開會,很快就會回來。”

“他始終沒有回來。”

“整整六小時,天黑之後,那兩個把我押到這裏來的軍情六處雇員打開了門,告訴我可以走了。我又被推進同一輛車裏,他們把我送回了奧斯曼大道。我的提包和大衣都還在辦公室裏,但報社已經鎖門了。我身上的零錢勉強夠買一張巴士票,我設法在十一點前回到了聖多米尼克街,因為沒有鑰匙,不得不用力敲門。亞歷克斯打開門,看了我一眼,問我是不是被搶劫了。”

“如果有可能,我十分想喝一杯白蘭地,但家裏早就沒有任何和酒精沾邊的東西了。我關上門,坐到沙發上,把臉埋在掌心裏。亞歷克斯問我要不要茶,我說‘不了,到這裏來,坐在我旁邊’。”

“然後我把這幾個月來的鬧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講到一半的時候亞歷克斯握住了我的手,等我全部說完,他站了起來,在客廳裏踱步,說他一定要給巴裏拍一封言辭激烈的電報,最好明天就坐渡輪回去,。我阻止了他,畢竟巴裏手上還拿着照片。”

“‘他能用那幾張照片幹什麽?寄給報社?我們可沒有什麽名聲需要維護。’亞歷克斯問。”

“我告訴他,報社可能不會理會這些雞毛蒜皮,但萬一巴裏把照片寄給你父親呢?”

“亞歷克斯不說話了,回到沙發上,和我一起盯着對面的牆。過了好久,他問我現在是不是沒事了,既然我已經講清楚了巴裏的卑鄙勾當,那些情報局來的混蛋們是不是應該明白我只是一頭轉運貨物的無辜騾子。”

“我誠實地回答我不知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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