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楚瑜到馬車上嘴巴就合不上了, 叽叽呱呱的道:“你到底是怎麽跟趙克己說的呀?他那樣精明的人, 難道輕易就被你蒙騙過去?”
他雖然看着癡肥,但能坐上知府之位的人,想必總不會太笨。
朱墨微微一笑,“你想知道麽?”
有時候他格外喜歡吊人胃口,偏偏楚瑜總是順心如意的上鈎,她當然點頭不疊。
“不告訴你。”朱墨唇線微彎, 将目光投向竹簾之外,“你要是知道了, 別人也就知道了, 還有何用處?”
楚瑜一聽便不服氣起來,待要與其争辯, 轉念一想,她的确不及朱墨心思狡猾缜密,若壞了大計, 沒準此人會遷怒到她頭上來, 只得忍下了。
她擺出一副高冷的态度, “随你吧。”
随即便感到一雙爪子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着, 朱墨溫柔多情的眼眸面向她, 聲音陡然放得低柔,“生氣了?”
這種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做派楚瑜見識過多次, 委實無計可施, 只冷言冷語的說了一句,“我可沒你那麽小氣。”
她不敢與朱墨的視線接觸, 唯恐溺死在那汪深潭裏——別的不說,朱墨這雙眼睛一定是精心訓練過的,頗有蠱惑人心的魔力,楚瑜可不願上他的當。
幸好街市上的慘景吸引了她的心神,這又是一波流民,個個衣衫褴褛,鬓發散亂似蛛網,下擺露出的兩腿更是如枯柴一般,看着便覺駭人。
甚至有的人走着走着便體力不支,暈死在了路邊,旁人看了好似沒看見一般。有個抱孩子的婦人神色木然從病者身上踩過,她懷中的孩子兩眼緊緊閉着,被颠簸了一下,哭都不哭一聲——或許已經餓得沒力氣哭。
天災離亂,命薄如紙。
楚瑜看着幾個侍從将那人扶起,心也随之提了起來,她皺眉道:“怎麽看着比昨日還多了不少流民?”
她本以為趙克己顧着粉飾太平,場面或者會好看一些。
坐在近旁的朱墨平靜說道:“我與知府大人商議,将城門大開,想必臨近幾個州府的災民也來了不少。”
“那衡陽支持得住麽?”楚瑜憂心忡忡的道。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朱墨這次回答得十分老實,他的聲音依舊不顯半分波動,“若是将這些人拒之門外,他們或許會死得更快。”
盡管他神色漠然,但不知怎的,楚瑜仿佛從中讀出一種口是心非的意味。她暗暗想着,也許此人比她想象中要有情有義得多。
所謂的粥棚不過是一間臨時搭就的茅草屋子,看着寬敞,其實四壁全無遮蓋。四根木柱将屋頂撐起,中央置着一口大鍋,底下生着柴火,裏頭是翻湧的沸水和白米。
楚瑜今日有意換了件半新不舊的藍布衣衫,滿以為已經夠寒酸了,豈知和周遭一片衣不蔽體比起來,她簡直稱得上珠光寶氣的貴婦人。
楚瑜就站着看了一會兒,已覺得滿面羞慚,她姍姍上前,從一個中等身量的漢子手裏接過湯勺,“我來吧。”
那人想必是趙知府府上的家丁或仆役,見她過來,忙讓開位置。
楚瑜情知自己這一舉動有博名聲的嫌疑,但若呆呆在一旁站着,她心裏只會更不好受,遂努力平靜下心緒,讓災民們排成一列,接過他們手裏缺了口的木碗。
盛之前還得試試燙不燙嘴,楚瑜僅嘗了一口,眉頭就細微的蹙了起來。比起她生病時候朱墨端來的清粥小菜,這些薄粥簡直就和白水一般了,或許連鹽都不曾加。一碗粥裏頭倒有大半碗水,比前些時見過的江流還清呢。
旁邊另有一個碩大的木桶,裏頭是翻滾的菜湯,湯色渾濁,顏色漆黑,稀疏的野菜切成一條條投入其間,撈起來簡直像曬枯的蚯蚓,這種東西叫人如何下咽?
楚瑜按下心中不悅,穩住聲音道:“你們平日裏就吃的這個麽?”
那人怯怯的望了她身後的仆役一眼,“已經很不錯了,有些人連樹皮草根都吃不着呢。”
這倒是實話,興許也是礙着趙知府的權勢才不肯多言。楚瑜望向手中清亮的粥碗,說不定姓趙的為了顧全面子,今日還特意往稠了做呢!
她嘆口氣,将盛滿的一碗粥遞給眼前男子。不管如何,得先讓他們吃點東西再說,其餘的,還得慢慢商榷。
一桶稀飯很快就将分發殆盡,剩下的得再拿陳米來熬煮。楚瑜一面吩咐下去,一面擡手抹了把額上的汗,已經十月初了,天氣照說相當寒冷,可她處身熊熊爐火旁,又在不停勞作,背心早就汗濕了。
朱墨不曉得在哪兒躲懶呢……楚瑜心中嘀咕着,稍稍擡頭,就看到那人披着鬥篷站在長街上,一動不動的看着自己,神情認真且專注。
他看了有多久了?楚瑜耳根一紅,臉上也熱辣辣的起來,正感到不自在,眼前就有一個身材瘦弱的小姑娘擠上前來,高高将手裏的木碗舉起。
楚瑜記得她适才仿佛領過一份,這會子怎麽又來了?再一看,隊列中的其他人也都面有不滿。
不患寡而患不均,楚瑜雖有些憐憫她吃不飽飯,當着衆人的面可不能顯出厚薄來,遂好脾氣的道:“小姑娘,你傍晚再過來罷,等會兒還有一趟呢。”
幸好這女孩子也并非胡攪蠻纏之輩,聽楚瑜這麽一說,便委委屈屈的退到一邊去。只瞧她那可憐的小身板,仿佛一陣風就能将她吹倒似的。
她身邊似乎也沒有相熟的人。
楚瑜心神不寧瞧着,待災民們半饑半飽的離去,才讓盼春将那女孩子叫到近前來——她根本也無處可去。
這時候也用不着套什麽近乎,楚瑜坦白的問道:“你是不是沒吃飽?”
女孩子揉着破損的衣角,怯怯說道:“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
“你家人呢?”楚瑜忍住想要濯手的沖動,摸了摸她髒兮兮的頭。
“他們……都已經不在了。”女孩子忍住眶中的眼淚,聲音卻不自覺的哽咽起來。
原來他們一家子是從臨近的州郡趕來衡陽的,可惜命途不好,半路上雙親就身染急病去世,不滿三歲的弟弟也沒能留住性命,獨留下她一個。
楚瑜聽着也覺難受得慌,讓盼春将車上一點幹糧取來。女孩子見了那幾個冷饅頭,等不及便要塞進嘴裏,楚瑜忙攔着她,道:“這樣冰冷的吃下去怕是要生病的。”就讓盼春拿去火上烤一烤。
女孩子眼饞的看着,嘴角的唾涎幾乎流下來。
人只有在餓極了的時候才會這樣不顧體面,小小年紀,不知她吃了多少苦。楚瑜忍不住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快滿十二歲了。”女孩子聲音細微的答道。
楚瑜吃了一驚,看她這樣瘦小,還以為不足十歲呢。想想也是,成日饑一頓飽一頓,還得遭受颠沛流離之苦,也難怪她面呈菜色,身上也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幹癟的饅頭在火上烤得焦香,盼春剛遞過來,女孩子就手忙腳亂的接過,連燙都不覺得,匆匆咬下一口,似乎生怕有人跟她搶似的。
趁她吃東西的空檔,楚瑜找着了馬車旁的朱墨,向他提出收留這女孩子的計劃。
朱墨劍眉微擡,含蓄的瞥了她一眼,“你可想清楚了?這可不是買一只貓兒狗兒的事,賞別人一口飯吃不難,可若日日留她在身邊,我怕你自己先受不住了。”
楚瑜對他這種刻薄的審慎頗為惱火,“我是看她處境實在可憐,家中又沒個親人在世,你讓她一個小姑娘往哪兒去?”
她大概已經下定決心,“就當是養了個丫鬟,費不了多少工夫的,過個幾年,再給她安排一條好的出路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