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還能有誰, 左不過是盼春望秋她們幾個, 再加上新來的謝蘭。”楚瑜有些埋怨的說道,自顧自解下身上的短衫,“趙夫人送來的那些,我沒敢怎麽使喚。”
到底是京城來的嬌小姐,在家中被人伺候慣了的,一路上颠沛流離, 到了衡陽又得幫着看顧災民,忙東忙西, 能忍住不叫苦就很難得了, 偶爾嬌氣發作,也是可以原諒的。
朱墨見她那件短衫無論如何脫不下來, 不得不幫她一把手,将兩只袖子從胳膊外拽出去。
楚瑜從衣領裏探頭看他,神情微有不安, “我今夜大鬧李思娘家, 是不是對你影響不好?”
懼內畢竟不是體面之事, 縱然朱墨有假裝的成分, 可那夥人沒準真會這麽以為呢。
“你還知道啊?”朱墨不禁失笑, 為她這遲鈍的領悟力。見楚瑜微微咬唇,面有慚色, 眸子裏再度顯出又倔強又負疚的神情, 他遂攬着楚瑜的肩膀笑道:“你鬧一鬧也好,至少以後, 趙克己等人不敢再找我出去胡天胡地了。”
“誰管你?”楚瑜滿面嬌紅想要推開他,可肚兜還在腰際挂着,朱墨一旦松手,她勢必得一絲-不挂。
結果兩人經歷一場你來我往的拔河,楚瑜還是軟軟的滑到他身上,任由朱墨飽餐了一頓——據他說,趙克己為人忒小器,說是請客,酒菜并不齊備,他請來的那些歪瓜裂棗自然也絕非秀色可餐。
這是真心還是假話,楚瑜沒工夫去問——她實在也被折騰得沒力氣了。
次日一大清早,楚瑜便承蒙趙夫人的邀請,随她去城西為難民分送冬衣。說也奇怪,楚瑜昨夜在李思娘家大發雌威,下了趙克己等人的面子,趙夫人非但不怪罪她,反倒待楚瑜愈發親切厚密——興許是想從她那裏取取經,好降住自家那個不正經的老東西。
車馬暄暄出門,兩位侍女自然也得陪伴楚瑜左右,盼春仔細叮囑留下的謝蘭:“你好好留在家裏,哪兒也別去。”、
經歷這些時日的相處,謝蘭與小姊妹們已經很熟悉了,倚在門邊含笑揮手,“姐姐放心去吧。”
待人去無蹤,她這才收拾起臉上笑意,蓮步輕移,悄悄來到西間的小廚房中——趙知府知道夫妻倆好潔,特意為他們準備了單獨的小廚房。
一個臉面皺成橘子皮的老婦人正在竈中刷洗碗筷,見了她擡頭笑道:“姑娘又來為夫人煎藥啊?”
“夫人有事出去了,約莫得兩三個時辰,等回來正好能喝。”謝蘭望她笑了笑,将身子湊近風爐。
爐子上咕嘟咕嘟的坐着一鍋藥。
謝蘭一面看着銅铫中的湯水,一面留神那婆子的動靜,待婆子出去,她這才輕舒一口氣,警惕的從袖中掏出一包藥粉來,欲撒入那銅铫之中。
這已是她第三回 做此等事,按說比起首次已熟練了許多,縱使心有不安,這條路已走定了。
但不知怎的手腕一動,那藥粉便飄飄蕩蕩撒在地上。謝蘭不由慌了神,欲埋頭收拾起來,眸子一瞟,便瞥見一個如松的身形木立在門框上。
她只覺心都冷了。
原來衛尉大人今日并沒有出門,他什麽時候出現在那裏的?他究竟站了多久?
謝蘭動了動嘴唇想要解釋,發出的卻只有幾個喑啞枯燥的音節。
朱墨的臉上不見憤怒,倒是跟結了一層霜似的,凍得人栗栗生寒。他以目示意,成柱知機,飛奔着将剩餘的半包藥粉撿回,仔細嗅了嗅,面色凝重道:“是牛膝草研成的粉末。”
牛膝一物對女子大有損害,傷腎水,若長久服用,必生病象。
見朱墨視線飄來,謝蘭忙低下頭,惴惴道:“大人,我……”
朱墨卻不待她說完就打斷她的話,“我知你對趙知府怨恨甚深,你父親當年被貶官,少不了他的幹系,後來令尊令堂更遭暴斃,難免你會遷怒于他身上,你想要報仇也是應該的。”
他說話的語氣不帶褒貶,似乎僅是陳述一件客觀事實。
謝蘭聽得不由怔住,這個人究竟是什麽時候調查出來的?每常見他對下人不聞不問,還以為性子好容易打發,原來樁樁件件皆被他瞧在眼裏麽?
她蹲伏于地,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可他随即便話鋒一轉,聲音比方才冷淡許多,“你想要報仇,憑一己之力當然不能,便想從我夫婦二人身上設法,若內子于此地出事,趙克己勢必逃不了幹系,你便可借機将事情鬧大,你是這麽想的,對麽?”
謝蘭沒想到自己的心思樣樣皆被他料中了,不由得既愧怍又懊悔,忙膝行上前,“大人,我對夫人并無惡意,此物也并不會傷及性命,只不過……”
朱墨冷冷的打斷她,“我不管你是怎麽想的,無論出于什麽目的,你已經存了害人的心思,說再多又有何益?”
謝蘭捂着臉,兩行清淚從指縫裏流下來。
朱墨頓了頓,擡首道:“報仇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父親若真正冤枉,本官自會為其住持公道,連同水患一事一并呈報給大理寺。”
謝蘭又驚又喜,正要謝恩,忽聽朱墨說道:“不過,我這個人心眼一向很小,容不得半粒砂子,你做出如此行徑,此地是留不得了,本官命人送你去城郊大佛寺,清修三五載後,若果能改過自新,本官方能允你還俗。”
謝蘭早聽得呆住,還以為能僥幸逃過一劫,沒想到落得的卻是剃發做姑子的下場,這位朱大人果然夠決斷,也夠忍心!
此時再求情已是無用,謝蘭只有認命地磕了三個響頭,咬牙道:“還望大人莫忘了您的承諾。”
朱墨微微颔首,命人帶她出去,成柱望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上,不禁咦道:“大人您既然要處置這小婢,為何不當着夫人的面呢,也好讓她看清此女的真面目。”
朱墨緩緩揉着眉心,凝聲道:“何必讓她多添煩惱?咱們悄悄處置便沒事了。”
況且楚瑜那性子,巴不得天底下都是好人,好不容易當了一回救命英雄,卻還是條心存異念的毒蛇,朱墨也不忍心戳穿她。
成柱笑道:“不過大人您也算得雷厲風行了,比起送她見官,這法子或許更叫人難受些。”
一個女子最美好的青春不就在這幾年麽?因着一念之差,謝蘭卻得長伴青燈古佛,縱使是教訓,這教訓也太很辣了些。
朱墨臉上漠然,誰叫這女子不夠聰明,選錯了下手的對象。若是對他下藥,朱墨或許還不會這般生氣,可偏偏中招的是楚瑜,這便令他不能容忍了。
誠如謝蘭所說,那些牛膝的分量還不足以致人以死,只是會令人生一場大病而已。但,即便是小小的危險,朱墨也不願讓楚瑜涉足,她這樣的人,合該是泡在蜜罐子裏的。凡是想害她的人,都應該不得好死。
他正出着神,成柱好似想起什麽,打岔道:“可大人,夫人還在喝那藥,是不是也該停一停了?”
他沒說出口的話是:若哪日夫人起了疑心,自己查出來,自家主子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朱墨臉上閃過片刻猶豫,最終還是說道:“不必,先讓她繼續喝着吧。”
反正也是為了楚瑜好。不過這話要是和楚瑜明說,她肯定不諒解,興許還會胡攪蠻纏的混鬧。朱墨想到此處又有些頭疼,可見養媳婦天生得受些閑氣的,盡管他們家目前已經形成定局: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當然是挨打的那一個。
楚瑜回來之後,不見了謝蘭蹤影,自然得問起一句。
朱墨很愉快的撒了個謊,說打聽得她在巴蜀尚有門親戚在世,便與她些盤纏,打發人送她過去了。
楚瑜狐疑的望向他,“果真麽?”
她怎麽從來沒聽謝蘭提起。
“難不成你還想留她當一輩子的丫鬟?”朱墨故意反問,“別人可是好人家的閨女,你願意收留她,別人興許還不願意待呢。”
楚瑜被他打擊得頗為掃興,哼哼唧唧的道:“她愛留便留,愛走便走,誰還稀罕不成?”
盡管覺得謝蘭欠缺義氣,臨走也不來道別一聲,但楚瑜并不懷疑朱墨的說話:他為人再奸詐,也不至于同個小姑娘過不去的。
這件事輕輕松松便遮過去了,朱墨将铫中煎好的湯藥端下,将将盛滿一碗,遞到楚瑜手中,“嘗嘗。”
尚是熱氣騰騰的。楚瑜裝模作樣抿了口,點頭道:“倒是比前幾日的甜些。”
“那是,我手上抹了蜜。”朱墨笑道。
這人就會胡說八道,楚瑜瞥他一眼,“我看你嘴上才沾了蜜呢。”
本是譏諷朱墨油嘴滑舌,誰知此人臉皮厚度堪比城牆,竟立刻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那你還不快來吮幹淨?”
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口出調戲之語,楚瑜恨極,自不肯輕易放過他。
兩人繞着桌子,窮追不舍的打鬧起來,丫頭小子們見了,紛紛臉紅側目。就連趙府的下人從門口路過,也不由輕輕搖頭,覺得這對年輕夫婦真是鮮活熱鬧。
倏忽冬去春至,衡陽的災情得到控制,楚瑜等人也大功告成,準備返回京師了。
楚瑜對于此地沒什麽好留戀的,災民的處境令人慘然,趙氏夫婦的醜态則令人作嘔,她多見一面都嫌膩味的慌,巴不得立刻回到家中去。因此朱墨才道動身,她就緊趕慢趕的令人收拾好東西。
難為朱墨還有心思同那人周旋,不止惺惺相惜道別,還收了那人不少好處。楚瑜踢了踢腳下一個描金箱籠,裏頭是滿滿當當的金玉器皿,古玩字畫,碰一腳,便晃蕩的厲害。
她不免有些疑窦,“你既然存心和他敷衍,何必還要收他的東西,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嗎?”
盡管楚瑜認準了朱墨是個巨貪,可是眼不見心不煩,既然東西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她當然得問個究竟。
“你懂什麽,這些都是證物,要呈給大理寺看的,否則怎叫捉賊拿贓?”朱墨悠閑地靠在軟墊上,眉眼間浮露出狡猾與得意。
楚瑜不由失笑,敢情趙克己被人賣了還得幫着數錢呢,真不知他遇上朱墨這位“知己”是福是禍。
她待要打趣兩句,忽覺腕上一涼,竟是朱墨随手揀了副翡翠纏金枝的镯子給她戴上,瑩瑩的綠光映着白而纖細的手臂,頗顯幽幽媚态。
楚瑜卻嫌棄的将镯子拆解下來,“我不要這樣東西。”
“戴着頑頑又何妨?”朱墨笑道。
楚瑜生來一副耿介驕傲的性子,這些髒物瞧都不要瞧,更別說戴在手上了。
朱墨也不介意,只笑道:“沒事,到京城的鋪子,我再給你挑一副好的。”
楚瑜在意的卻不是首飾,她另想起一事,先前來的時候,就因這張臉被那夥強人盯上,回去的路上沒準也會遇上同樣麻煩。
朱墨聽完她的憂慮,卻是靈機一動,“你先前到李思娘家砸場子時,不是做的男兒裝扮麽,如今依葫蘆畫瓢便是了。”
這話聽得楚瑜不樂意了,噘起嘴道:“你說誰砸場子?”
看樣子又犯了摳字眼的毛病,朱墨忙自辯道:“我說錯了,不是砸場子,是住持公道才對,您老人家光明正大,是姓李的老虔婆自己活該。”
一番話說得懷中的人兒回心轉意,朱墨不由感慨,自家這位任性的小妻子倒和貓兒一般,得順毛哄着才聽話。
他挽發的技藝比盼春還熟稔些,只消三五下,手底便活脫脫出現一張男子形容。
楚瑜攬鏡自照,面有喜色,“這樣子別人一定認不出我是女子了。”
她此言不虛,楚瑜的眉眼本就帶些英氣,經朱墨巧手調弄,又将眉毛刻意畫粗了些,任誰瞧去都是一個英氣勃勃的少年。沿途甚至有好事的行人暗暗猜測這一對璧人的身份:兩個男子同車,又都生得這般俊俏,很難不讓人産生遐想。
就連回到府中,南嬷嬷乍見到她也唬了一跳,還以為自家主子換了口味,從別處帶了個娈寵回來了。
朱墨得先入宮一趟向皇帝述職,楚瑜則拆解下身上裝束,洗去滿臉風塵倦意。盼春端來粥水為她解乏時,她聞着那鴨子肉粥的氣味,忽然一陣反胃,對着銅盆便幹嘔起來。
盼春忙為她撫着背,焦急道:“小姐您莫不是受涼了?早知如此,路上該多多穿些衣裳。”
楚瑜費力擡頭,無精打采的道:“沒事,我身體好得很,就是胸口有些悶悶的。”
站在一邊的望秋聽了此話,臉上卻有恍然大悟的神氣,試探着問道:“小姐您莫不是有身孕了?”
兩人皆驚疑不定的望向她,她們可從沒朝這方面想過。
望秋款款道:“婢子聽我娘提過,說女人家一旦有了身子,多半就是胸悶氣促這些症候,幹嘔也是有的。”、
楚瑜聽罷,從心底裏高興起來,“那快去請顧大夫過來瞧瞧,就說我身子抱恙,請他過來探病。”
她老早就想要個孩子,嫁給朱墨半年多了,肚子卻還一點動靜都沒有,連何氏說不定也在暗暗為她擔心呢,今日倒真是意外之喜。
有身孕可非小事,望秋等人的手腳立刻麻利了許多,很快就領人上門來,卻說寶芝堂的顧大夫有事出去了,換了另一位德高望重的柳大夫。
反正都是在寶芝堂任職的,總不會差到哪兒去。楚瑜迫切想知道結果,性急之下也顧不上更衣,用一塊絲絹墊着,抻開手臂便讓他看診。
柳大夫驗看完脈象,神色變得有幾分古怪,小心打量着楚瑜道:“夫人您并非有孕,只是舟車勞頓才引得脾胃失和而已。”
“這樣啊。”楚瑜有些失望,放下袖子便欲讓人送他出去,卻聽這位大夫說道:“恕老朽直言,夫人您是否常常服用某些藥物,以致精血難凝,不能結胎?”
楚瑜怔怔的看向他,“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