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何況, 寒微時冷漠無情, 看着親族飛黃騰達了又巴巴的前來讨好,這樣的人亦不在少數。

楚瑜賞了銀子給那婦人,亦是間接試探,若她識趣,得了好處就該銷聲匿跡,就怕有的人貪心未足, 永遠填不飽他們的肚子。

晚上朱墨回來,楚瑜提着一盞羊角燈籠在門廊下迎接, 唱喏道:“歡迎大人回家。”

朱墨睃了她一眼, 将外袍放到小厮手裏,咦道:“今兒怎麽這樣殷勤?”

楚瑜不置可否, 依舊盈盈的笑着,“大人渴不渴?”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朱墨不清楚這小妮子打的何等主意, 倒是很樂意與她頑一頑, 因點了點頭。

“你先閉上眼睛。”楚瑜俏皮的笑道。

朱墨識趣的阖目, 才剛蒙上, 就覺楚瑜纖指微擡, 将一個麻麻澀澀的東西塞入他口中,酸的人滿口生津。饒是朱墨定力好, 也不由得立刻睜開眼, “是什麽?”

楚瑜揚了揚手裏咬去半截的果子,脆甜甜的道:“這可是生津解渴的好物, 你覺得如何?”

朱墨以為是她特意買來供自己品嘗的,自然着意奉承,“滋味不錯,你的眼光好得很。”

“哪是我火眼金睛,是送這腌柿子的人別具匠心的。大人別瞧這果子粗糙,卻是別人一粒一粒擇好了送來的,每嘗一口,都能感知到那人的心意,你說是不是很有意思?”楚瑜譏嘲的道,朝身後的走道努了努嘴,“大人不用吝惜,那裏還有滿滿一筐呢,盡夠你吃的。”

朱墨正咀嚼口中未咽完的果肉,聞言呸呸兩聲,将剩餘的渣滓吐在地上。他本就是一顆七竅玲珑心,焉能聽不出楚瑜意有所指,忙皺眉道:“這柿子也太苦了,怎麽能入口,別是誰和咱們有仇吧?”

楚瑜微妙的看着他,“有沒有仇我不曉得,不過東西放着也是糟蹋,依郎君看該如何處置呢?”

她簡直是變着法兒的給朱墨出難題,幸好朱墨頗有急智,眼珠轉了轉便道:“柿子雖澀,蒸熟了想必口感會好些,或是拿來煮湯,正好分贈給府裏的下人。反正她在府裏住了許久,大家相識一場,盡盡心意也是應該的。”

楚瑜見他将話頭掐滅,也就不再夾槍帶棒,只悶哼一聲,“只要大人不覺得可惜就好。”

“我當然不可惜,除了你,誰的東西我都不放在心上。”朱墨一雙明眸直視着她,手掌游魚一般滑入楚瑜掌心裏。

他慣會在這些小地方做功夫,楚瑜耳根紅透,用力甩了甩,也沒能将黏在手背的爪子甩下去,只得無奈的道:“咱們用飯吧。”

朱墨心頭暗笑。

用畢晚膳,楚瑜才說起下午一家數口上門之事,并道:“想必是哪裏的閑漢窮瘋了想來打秋風,我給她點銀子打發他們走了。”

一面留心朱墨的表情,奇怪的是,朱墨臉上并未如她想象一般輕描淡寫渾不在意,反倒顯得有些古怪。

他若有所思的道:“他們果然是從濟寧來的麽?”

楚瑜略感詫異,難道那兩人并未撒謊?見朱墨問起,她只能據實相告,“那婦人是這麽說的,我沒法找人對質去。”

朱墨輕輕嗯了一聲,臉上倏然籠罩上一層陰雲,像似山間的薄霧,層層疊疊,讓人看不清真相。

楚瑜滿肚子的疑惑,不過見朱墨無意同她解釋,她也不好追問。

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

次早起來便不見了朱墨人影,楚瑜打聽得他去了城中的悅來客棧,臉上不禁疑疑惑惑,“他去那裏做什麽?”

盼春悄聲告訴,“昨兒來叩門的那對騙子夫婦似乎就住在那裏。”

原來兩人還真的尋客棧落腳去了。

楚瑜心中疑惑更甚,等到朱墨日中回來,便急急地迎上前來,一雙眼睛在他臉上尋找答案。

朱墨重重的吐了口氣,握緊她的手嚴肅說道:“阿瑜,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其實用不着他說,楚瑜也已經猜出大概,“昨日來的二位,果然是你的兄嫂?”

朱墨點了點頭,臉上卻不見歡喜,“我也不知他們如何會從濟寧找來。”他陷入悠久的沉思之中。

原來朱墨的母親乃是濟寧範氏,家中原以經營商鋪為生,不知怎的蹉跎未嫁,後來玉帶橋下一戶姓朱的人家上門求娶,範家才匆匆将女兒嫁過去,雖是續弦,夫婦倆倒也相敬如賓。不料朱勝中年患上痨症,竟至一命嗚呼,範氏辛辛苦苦拉扯幾個孩子兩年,終于也操勞而亡。朱勝先妻遺下的長子朱坌早已成大成人,頭年更由範氏做主,為他定下一門親事。誰知這位長兄甚是忍心,因家底不豐,且将要蓄養妻子,竟狠狠心将二弟掃地出門,好一人獨吞遺財。

可憐朱墨當時還只有八、九歲,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沒了父母親族該如何生存下去?而外祖範氏一家也早就遷居別處,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幸好朱墨天生倔強,縱使被霸占了家私,一路行乞要飯也來到京城來,終于闖出一線生機。

其時正是寒冬臘月,想到一個瘦骨伶仃的孩童在雪地裏蹒跚行走,餓極了只能抓一把冰雪充饑,楚瑜便覺得眼眶濡濕滾燙,心底的怒火更是熊熊燃燒起來。她忿然道:“天底下竟有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們族中也沒人出來說句話麽?”

朱墨憶起曾經的苦況,臉上不見憤怒,只是木然。他淡漠說道:“朱氏一門本就人丁凋落,族裏僅有的幾個長輩收了他們好處,更加不會理會此等小事了。”

人間不平,總令人怒發沖冠,虧他們還有臉找上門來。

楚瑜本想說這樣的親戚還留他們做什麽,一棍子趕走最好,不過她随即記起朱墨的處境,才發覺事情并不好辦——朱墨若僅僅是一個無名無姓的小老百姓倒罷了,不過他如今已是朝中大員,一舉一動莫不受到旁人監視。若貿貿然将朱坌夫妻趕走,只怕會落得一個不敬兄長的罪名,再被有心人故意揭發,沒準連仕途都會有風險。

長兄為父,長嫂如母,世人可不會管他們曾經的惡行,只會注意顯宦之家是否兄友弟恭,芝麻綠豆大小的事也能挑出眼來。

說也奇怪,朱墨十幾年不曾歸家,濟寧那家人恐怕早就以為他死了,偏偏卻在這時候來到京城,容不得人不多想。

楚瑜眉心一動,“裏頭怕是有古怪。”

朱墨郁郁嘆了一聲,“事到如今,也只好先将他們接回來。”

否則讓至親骨肉長居客棧,外頭人恐怕會說閑話。

楚瑜對此沒什麽異議,她在這件事裏差不多是個局外人,她只是擔心朱墨意難平。

人已來到,眼下說什麽都晚了,楚瑜也跟着嘆了一聲。縱然時間能抹平一切仇恨,誰也不希望舊日的仇人闖入自己生活。多幾雙筷子倒是小事,反正衛尉府裏不缺口糧,怕只怕這幾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以後不知會攪出多少風波來。

朱墨不便因私廢公,午後便去了翰林院,要商量編纂經史的事宜,楚瑜則自告奮勇的承擔了接待朱坌等人的事宜。

西邊一排廂房已着人收拾出來,人也從悅來客棧接回。兩夫妻進門的時候不自覺的挺了挺腰,底氣足了許多,不像是來認親,倒像是來讨債。

楚瑜冷着看着,待兩人跨過垂花門,方上前笑道:“昨兒可真是誤會一場,郎君回來已悉數告知于我,早知如此,萬萬不能讓大哥大嫂在外頭住一宿。”

有些人生來容易蹬鼻子上臉,譬如朱坌,見這位弟妹好生相迎,只當是長兄的權威發揮作用,只差從鼻子裏哼一聲,好擺出那大老爺的款來。

朱坌的嫡妻楊氏卻比他圓滑許多,忙往丈夫胳膊肉上擰了一把,笑語可親的說道:“弟妹這叫什麽話?一家子骨肉用的着這樣生分麽!”

楚瑜笑了笑,望向她身後那幾個腼腆的兒女,“嫂嫂把侄兒們也都帶過來了?倒不怕路上辛苦!”

辛苦怕什麽,多個人多張嘴呢。楊氏明知她暗含機鋒,依然腆着臉道:“親戚們多年不曾來往,總得讓他們見見叔叔。”

這才是真實目的吧,見面禮總是得要的。楚瑜微微笑着,讓望秋捧着一個翡翠纏枝拖盆出來,紅袱之下,是三分成色極好的金锞子,分量亦是十足。每一個少說也有一兩,總共起來,足足值得三十兩白銀,比他們在濟寧一年的出息還多呢。

僅昨兒那二兩銀子的賞封就讓楊氏大開眼界,更別提今日這樣大的排場,連朱坌的一雙牛眼也微微睜大。

楊氏喜不自勝的收下,臉上都能笑開花來,連連說道:“弟妹你也太客氣了……”

這手筆在楚瑜看來本不算大,不過婦人的心胸卻比她想象中更小,到底是淺門淺戶的出身。

楊氏将金子揣進荷包裏,又催促幾個孩子上前,“嬸娘賞你們東西,怎麽不曉得道謝呀?”

孩子們尚處在天真爛漫的年紀,自然不懂得大人的處世之道,且楚瑜對他們而言不過是陌路人,如何能自然而然的流露出親切來,只扒着母親的褲腿不肯說話,一雙眼睛卻好奇地朝楚瑜張望——這位夫人長得美,穿的又好,和他們從小所見多不一樣。

楊氏恨鐵不成鋼,只得胡亂抓了抓孩子的頭,向楚瑜抱歉一笑。

楚瑜并不介意,态度雍容親切的道:“都叫些什麽名?”

“那一個大點的叫大郎,居中的是二郎,最小的一個還沒起名,我們都叫她朱姐兒。”楊氏有些羞慚的道。小鎮人家時興起賤命好養活,可管不着什麽寓意不寓意,動聽不動聽。

楚瑜本來也沒認真把這家人當成親戚,名字簡單一點反而好記,因此并不取笑,只道:“嫂嫂們遠道而來一定餓了,還不到傳膳的正點,不如先到花廳用些點心吧。”

朱楊二人無不從命。

點心都是早起便弄好的,放在蒸籠裏熱一熱,呈上來仍是白氣騰騰。有蟹肉芙蓉酥,白玉霜方糕,水晶丸子,釀米團,滿滿當當的排了一桌子。

楊氏不由咋舌,“這麽豐盛呀,正餐都吃不了這麽多呢!”

話音才落,幾個孩子已經不顧形象大嚼起來,腮幫子撐得圓圓滾滾,像一只鼓起的風帆。

那最小的一個幹脆用兩手抓着蟹肉包子狼吞虎咽,沾了滿嘴的油。楊氏忙将她那只髒手打落下去,叱道:“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娘從前是怎麽教你的?”

為了省點肚子,等待晚上的大餐,她有意的壓抑住胃口,也是為了保持形象,偏偏這幾個混賬兒女一臉饞相,生生把她的臉都丢盡了,好像他們一家子是來打秋風一般——雖然事實正是如此。

楊氏有些不好意思。

楚瑜溫和的笑道:“讓他們去吧,小孩子知道什麽,後廚裏多的是。何況這些點心都還是極次等,論起口味精細,比宮裏的禦膳房差遠了。”

楊氏正叼着一只水晶蝦餃,聽了楚瑜這句話險些連舌頭咬掉,就這滋味還不算好呀?真不知京城裏這些公府小姐是吃什麽長大的,想必頓頓人參燕窩都沒個足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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