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8】
春家後廚,秀氣的大小姐腰間系着圍裙,手裏拿着鍋鏟,方寸之地,暈滿了人間煙火氣。
一身玉瓷色長袍的春少爺,就站在廚房門口,修長的指握着貓耳藥罐,眉眼合着春日最美的風景,唇畔微揚,歲月靜好。
想到先前那個軟軟的擁抱,春承眸光慢悠悠從小姑娘身上移開,秀秀身上很香,如今那香仿佛還殘留在她衣袖,春少爺漫不經心地垂了眸。
前世那樣的環境她尚且能做到年少游學闖下世人皆知的美名,今時披着男子的外殼,她能做的會更多。
重來一世,她是幸運的。
至于秀秀……春承指腹有意無意地擦過玉壁,藥罐時常被她捧着,玉質生溫,她默默想着:秀秀,也可以是幸運的。京藤,就是她邁出的第一步。
有了不同的人生,就要追求不同的活法。秀秀沒令她失望。她央着爹爹讨來徐老先生的親筆推薦書,就是要送秀秀入學。
前世鳳陽城才貌雙絕的女子,不應該成為關在金絲籠的雀鳥,鲲鵬展翅三千裏,春承願做那助她扶搖而上的風。
她說要擔起她的一生,不是泛泛而談。春承一諾千金,能為一諾喪了性命,也能為一諾,殚精竭慮。秀秀是好女子,好女子不該被辜負。
身後若有若無的視線盯得秀秀不得不攥緊了木鏟,她不知道春承為何要看她,可被春承看着,歡欣之餘,還有密密麻麻籠罩心間的無措。
春家仆從端着熱騰騰的飯菜魚貫而出,至秀解了圍裙,清水淨過手,柔軟的毛巾覆在她的手背,春承笑嘻嘻地看她:“我來服侍秀秀。”
至秀指尖下意識微蜷,又在下一刻緩緩放平:“你怎麽進來了?”
“閑來無事,等得有些無聊。”春承執了她細白的手腕,毛巾擦過手心手背,繼而慢慢地抹去留在指縫的水漬,至秀被她弄得面紅耳赤,話堵在喉嚨,最後只能悶聲輕點下巴。
“想不到秀秀廚藝如此好。去了京藤,我還能嘗到秀秀的手藝嗎?”
“啊。”至秀眨眨眼,強忍着內心的躁動擡起頭,沖她露出輕柔的笑:“能。只要你願意。”
聽她說能,春承笑得溫文爾雅:“走吧,咱們去用飯,這還是秀秀第一次來家裏用飯呢。”
第一次來春家用飯,為表心意,滿桌子飯菜都是至秀親自做的。
春家一老一小口味極挑,圍坐在飯桌前,亮晶晶的眼睛無一不在表明內心的滿意。有菜豈可無酒?
春老爺大手一揮,指使下人拿出他珍藏多年的美酒佳釀。
“秀秀……能喝酒嗎?”春承似笑非笑地看過去。
“這……”至秀看了眼興致高昂的春老爺,笑着點點頭:“能。”
為了不掃長輩興致,不能也得能。
“哦。那我就不用擔心了。爹爹這壇酒可是咱們凜都最有名的烈酒,我這身子自是喝不得,能看秀秀喝,想來也是極好。”
說着她笑着命人送上果酒,精致玲珑的小酒杯盛滿果香氤氲的酒水,沖着至秀做出邀請:“來,這杯酒,我敬你。”
烈酒啊。至秀總算明白春承噙在唇邊的那抹壞笑是為何了。這人,當着長輩竟還敢逗弄她?
至秀冷淡的性子難得被激出兩分不淡然,烈酒入杯,白玉般的指節輕輕松松地執了酒杯:“請。”
小酒杯輕碰,發出清脆細微的響。春老爺看得啧啧稱奇,承兒穩重清冷的性子,何時也會開人玩笑了?
眸光瞥向秀雅斯文的至家小姐,再看春承那副小狐貍的模樣,他老懷欣慰地飲了口烈酒,頓覺快意!
酒是好酒,一人飲烈酒,一人品果酒,春少爺好整以暇地放下酒杯,沒錯過對面大小姐一瞬惆悵的眼神。
這和當初飲過的合卺酒不同,辛辣、酒意深遠,醇厚連綿,對于前世今生幾乎滴酒不沾的世家女而言,這杯烈酒,至秀喝得毫不猶豫。喝過之後,才知其難熬。
見她未顯醉意,春承還道她酒量好。
酒足飯飽,看過了小年輕使壞的小情趣,嘗過了最烈最好的美酒,春老爺背着手離開。
春光柔軟,纏纏綿綿,柳絮飄灑在半空,正是最溫暖的時節。
“想不想策馬同游遍賞春日花?”
至秀盯着酒杯半晌沒言語,春承無意回眸,見她乖乖巧巧的仍保留着半刻鐘前的動作,莫名覺得大小姐可愛。她俯下身來,沖着她耳畔吹了口氣:“想什麽呢?”
酥酥麻麻的感覺驚醒了酒醉的大小姐,至秀反應慢了半拍,面色瞧不出絲毫異樣:“怎麽了?”
春承勾了勾唇:“秀秀這是……醉了?”
至秀搖搖頭,腦子暈乎乎的,還不忘回答她的話:“沒有。”
沒有?春承抱着小藥罐将信将疑:“真沒醉?”
“沒醉。”
聽她對答如流,春承哦了一聲,望着門外春景,笑道:“沒醉那咱們就去玩啊,想你也沒有正經地逛過凜都,去京藤前我帶你好好逛一逛。”
“好呀。”至秀笑着起身:“那就走吧。”
丫鬟書墨看直了眼,小姐從未飲過酒,乍然嘗了烈酒,竟然沒醉?
走出三步,聽着身後沒了動靜,春承訝然轉身,就見至大小姐怔怔地立在原地,眼睛含了水氣,霧濛濛的,我見猶憐。
“書墨。”至秀紅唇輕抿:“你退下。”
書墨不放心地嗯了聲,看了看文弱俊秀的春少爺,聽出小姐話語裏的果決,不敢多做停留,轉身出了正堂。
見她似有話說,春承使了眼色,阿喻領着下人退出去。
四圍靜谧,至秀委委屈屈地伸出手:“你騙我喝烈酒,故意害我騎虎難下。”
春承自然地捉了她的手,笑:“那你這是醉了?”
至秀收了委屈神色,四平八穩道:“我沒醉。”
“醉了的人一般都不承認自己醉了。”
“我沒醉,不信我走給你看。”至秀不服氣地邁開步子,下一刻身子踉跄被春承撈了腰肢:“都走不穩了,還說沒醉?”
她身子軟綿綿的,眼神不複清亮,春承笑她:“大小姐一杯就倒,好本事。”
至秀倔強看她:“我沒醉。”
“行,你沒醉,是我醉了。”
“你放開我。”
“放開你,你就倒下去了。不放。”
至秀咬唇,怯怯地仰頭看她:“你欺負我。”
淚濕睫毛,搖搖欲墜,看得春承一怔,好在很快清醒過來:“哦,秀秀醉了還會冤枉人啊。”
“我沒冤枉你,你欺負我。”
她說的篤定,春承一頭霧水:“我怎麽欺負你了?你醉了差點跌倒,我攬住了你,沒使你磕的頭破血流,怎麽就成欺負你了?”
“你…你不懂……”至秀揪着她衣襟,眼淚掉下來:“酒好難喝……”
“難喝你還喝?”
“你不懂……”
春承沒好氣地輕點她額頭:“好,我不懂,至大小姐學富五車是當世難得的才女,比我懂得多。你是歇在這兒,還是要我送你回家?”
“回家。”
春少爺啧了一聲:“醉了的人口齒不清,怎麽你醉了和平日無異?”她頓了頓,糾正道:“也不對,你醉了走不動道兒,還愛哭,愛冤枉人。你說是與不是?”
懷裏的人安靜乖巧地閉了眼,女兒家清淡的體香混合着酒香蔓延開來,春承失笑:“就是不會喝酒,拒了也無妨,怎麽就一鼓作氣喝了呢?”
真正将人攔腰抱在懷裏,春承才曉得這人身骨輕盈,若非如此,很可能她還抱不動。小醉鬼老老實實地睡了過去,直到被送進車裏,手指還牢牢揪着春承衣袖。
司機一路開得很慢。
春少爺任勞任怨地擔當臨時軟枕,醉酒的大小姐風儀極好,沒了平日秀美溫婉,反而多了分少女獨有的嬌弱。
如一朵花開在枝頭,春承就是那枝。
她努力放松身子,有些擔心會不會太瘦了骨頭将人硌到。
柔軟的小毯子蓋在兩人身上,至秀憑着本能朝着人靠近,春承輕緩地托着她的肩膀将人抱在懷裏,清淺的呼吸缭繞在鎖骨,春承慢慢閉了眼。
汽車停在至家門前,至夫人迎了出來。見到女兒被準女婿抱着,一時有些傻眼:“這是怎麽了?阿秀她……”
“是我不好。我哄着秀秀飲了酒。”春承歉疚一笑:“還請岳母擔待。”
本來至夫人生出兩分不滿,此時聽到春家少爺做足了虔誠姿态喊聲‘岳母’,那些不滿登時散了:“阿秀到底是女兒家,哪有哄她吃酒的道理?”
“岳母所言極是。”春承作勢要将人送到仆婦手裏,動作一滞,小心地看了眼秀秀揪着她衣袖的手,先一步改口:“無需旁人了,小婿……”
至夫人眼睛不瞎,哪能看不見女兒死死抓着人的袖口,好在這位春少爺自覺遞出臺階,她假意推辭一二,春承言辭越發懇切。
一句句都說在了人心坎,落在衆人耳裏,就成了春少爺愛極了未婚妻的鐵證。
至夫人心滿意足地松了口:“好在婚事已定,也不算違禮,就由你吧。”
“多謝岳母。”春承抱着人如願踏進至家大門,跟在書墨身後,兜兜轉轉來到大小姐閨房。
清雅至極的擺設,書香氣十足的房間,春承不好多看:“你先出去吧。”
書墨小臉微紅,不放心地提醒道:“奴婢就守在門口,夫人還在正堂等着少爺呢。”
這點小心思,春承懶得去戳破,她看着懷裏熟睡的女子,難得地掀唇一笑:“去吧,我不會對秀秀做什麽。”
書墨讪讪走開,走前看的最後一眼,恰是春少爺俯身将人放在床榻,她心頭一跳,不敢多想,腳下生風跑得飛快。
“好好睡吧,以後不坑你喝酒了。”錦被蓋在嬌軀,春承見她毫無反應,顧自笑了笑走出房門。
殊不知夢境之中,至秀正與人喝着合卺酒,她眉眼含笑,以從容掩飾過忐忑,問道:“春承,若無那些陰差陽錯,你會真心喜歡我嗎?”
夢境之人一身喜服,俊雅出塵:“秀秀,你在說什麽?我們……不是朋友嗎?”
朋友?
至秀冷不防睜開眼,汗濕內衫,眼尾匆匆掠過一抹驚惶。她捏着被角,長長地嘆了口氣。
正堂,春承三言兩語同至夫人說明前往京藤求學一事。
遠在千裏之外的京藤,全國最好的學府,至夫人本意不想讓女兒跑那麽遠,但春少爺要前往京藤完成學業,未婚夫妻分隔兩地難免生分,可若同去,血氣方剛的年紀,至夫人又免不了擔憂。
春承通透,隐晦道:“岳母還請放心,京藤教學嚴謹,哪怕是未婚夫妻,也得守學校的規章制度。況且我身子骨弱,秀秀與我同去,一來能增長學識,二來,也是家父之意。”
“親家公也同意?”
“對。”春承含笑:“秀秀的入學推薦書,正是從爹爹那裏拿的。”
話說到這,似乎沒了可拒絕的理由。
至夫人最擔心的就是女兒年紀輕輕被人占了便宜最後落得無名無份還受人指摘的下場。
她看着斯文病弱的春家少爺,幹脆将話挑明了說:“我就一個女兒,至家家風清正,絕不能容忍未婚生子,春少爺可能做到?”
春承目光清澈明亮:“能。我對秀秀,斷無一絲不敬,便是在外求學也只有護着她的份,岳母當信我。”
至夫人盯了她足足半盞茶的功夫,這才一字一句道:“陵京遙遠,秀秀從未出過遠門,就有勞春少爺照顧了。我至家最好的女兒跟了春少爺,出了這道門,婚事就絕無更改的可能,此去三年兩載,春少爺莫要負了秀秀才是!”
抱着藥罐子的春少爺微微沉吟,而後起身斂袍跪地:“多謝岳母成全,春承此生,絕不負至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