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 7】

下棋、賞花, 共用晚飯,和秀秀在一起, 時間似乎過得飛快。月上柳梢頭, 春承站在東院門口,竟有淡淡不舍從心頭湧出。張了張嘴,不知從何說起。

“明日, 去游湖可好?”

至秀試探着問出這話, 春承精神一振:“好呀!”

約定好了翌日清晨用過早飯攜手游湖, 皎潔的月色下,至秀眼睛彎成一座橋, 橋上映着星辰滿天, 映着身穿長袍斯斯文文的春少爺, 她不放心地囑咐道:“入夜蓋好被子, 千萬別着涼。”

春承被她逗笑, 心窩子暖暖的:“你總是囑咐這些, 論年歲我比你大, 怎麽在秀秀面前本少爺就成孩子了?”

阿喻提着燈籠站在不遠處捂嘴偷笑, 少爺少年老成向來穩重, 面對未來少奶奶倒是活潑許多。

想到前不久半夜的确被凍醒, 春承心虛地避開至秀同學溫和的目光:“快回去吧,我看着你走。”

“嗯。”她聲音娓娓動聽:“春承, 明天見。”

“明天見。”

目送那道身影走遠,春少爺抱着藥罐子站在原地傻乎乎笑了笑。

阿喻看得驚奇:“少爺和少奶奶感情真好,老爺要知道了, 肯定會很欣慰。”

“感情真好?”想到白日秀秀趴在她肩膀悶哼的場景,以及每一個音節勾出的細微觸動,春承不确定道:“在你看來,我和秀秀是哪種感情?”

“還能是哪種感情?自然是男女之情啊。”

春承身子一震,提了提架在鼻梁的金絲眼鏡,喜色褪去三分,眼底深處泛上微薄的冷凝嚴峻,若有所思地轉身離開。

男女之情啊……

她需要好好想想,再仔細想想。

東院,明亮的白熾燈下,至秀裹着米白色浴袍坐在書桌前,一頭烏發柔順覆在脊背,膚如凝脂,瑰姿豔逸。單從背影來看,亦可知其人秀美溫婉,世間殊色。

書桌放着筆墨紙硯,雕花的筆筒樣式古樸,她舍了新潮的鋼筆,反而執了一杆狼毫筆,擡頭通過敞開的窗子,望見天邊一輪明月。

時空交錯,倏地生出一種仍在鳳陽城的幻覺。

初初得知爹娘為了萬金将她賣給春家,得知她嫁的那人是女子,得知那女子是在雲華山下救了她的風流潇灑客,漫長的心理路程,如翻山越嶺,終見潮起潮落。

潮水漫過她的腳踝,浪花一層層地掀起不安分的心事。那時候,同樣是坐在書桌前望着天邊皎月,她認真考慮許久,熄了抗争念頭,答應嫁人。

爹娘欣喜地贊她懂事,在那個不太平的世道,骨肉親情,率先離她而去。

往後過得好與賴,是被人寵着,還是卑微着,是做天上月,還是做零落成泥的花,她的命運,不由她掌管,悉數給了一書一劍馳騁四海的春承。

女公子春承少年游學至今數載,每天可能會遇見許多人,形形色色,好的壞的,美的醜的,或許她早就忘了,在某一年的某一月,她救下一個惶恐不安的少女。

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卻在少女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而這些,對于自幼被養在深閨,深受世俗教條束縛的至家小姐而言,她一生最璀璨最難以忘懷的,就是被春承救下的那一刻。

遇到她之前,至秀從來沒想過世間竟還有人能在亂世活得光明萬丈,看到春承,看着她的眼睛,她看到了女子更為驚心動魄的活法。

壓抑的、深藏的、尋常時候不敢釋放教人知的,都在她望過來的那一眼,不由自主地從心髒沖出來。

那個人的存在,就是致命的吸引。

宣紙被鋪開,柔韌的指節捏着筆杆,袖口上移,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來。柔情百轉,至秀含笑揮墨:“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書墨名字裏占了個墨,自幼跟在小姐身邊,肚子裏多少存了點墨水,且聽着大小姐深情缱绻地念出這行詩,她耳尖泛紅,不知怎的,就想起春少爺在花前緊緊與小姐相擁的一幕。

才子佳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可見春少爺那樣,小姐是歡喜的。

秉着忠仆的原則,書墨閉口不言,眼瞅着夜色沉沉,她輕手輕腳地沏了杯花茶恭敬放在一旁,茶香四溢,至秀從一片癡心裏回轉過神,揚眉淺笑:“謝謝書墨。”

書墨連連擺手:“不敢勞小姐一聲謝,奴婢做的都是分內之事。”

“分內之事……”想到她的前世,至秀容色清淡:“一輩子長着呢,一心一意做忠仆,太可惜了。書墨不想進學嗎?我日常在學校唯有節假日才回來,三年幾載,你就只想為我守着東院門?”

“小姐不想要奴婢了嗎?”書墨局促地捏着衣角。

至秀搖搖頭:“年華易逝,雖你是至家世仆,可我不想困住你。等你學成再來回報我,也是盡忠。”

“小姐……小姐是嫌棄奴婢了?”

“沒有。”

書墨咬咬牙,眼裏噙着淚花:“那就請小姐為我尋個學校吧!我…我努力去考便是,絕不會丢小姐顏面!”

“你是真的想通了嗎?”

至秀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盛世享富貴,亂世求安穩,與其依附人,不如先站起來。這樣,不管你走多遠,是不是孤身一人,你首先會是你自己,其次,才是自幼侍候我左右的書墨。你明白嗎?”

“明白。”書墨感激涕零:“小姐是想我活得好。是在勸我哪怕與人為奴為婢,也要做一個有志之士,別人可以看不起我,但我得上進!”

至秀笑得越發溫柔:“我就知道書墨不會教我失望,同為女子,我願女子也能有她的一片天,翺翔直上九千裏,誰說只準是男兒?”

書墨擦了擦眼淚:“我會争氣的!”

夜幕深沉,又淡去。星辰隐沒蒼穹,東方升起一輪紅日,光明降臨,光輝普照大地。

一覺醒來,春承遺憾地坐在大床,背靠軟枕,煩躁地揉了揉頭發:“怎麽昨夜就沒夢見秀秀呢?”

她急于看明自己的心,急切之下反而沒法從夢境裏窺探一二。少年人的躁動來得快去得快,關乎秀秀,容不得她不認真。

桂娘守在床前,見她醒了,放心退去。她前腳走,守在門外的春花、杏花擡腿邁進來,捧着衣衫、鞋襪,侍候在側。

穿鞋的時候春承猶在想,她怎麽會喜歡秀秀呢?秀秀怎麽可能喜歡她呢?

她翻來覆去和秀秀強調自己是女子,一心想和她當閨中密友,為何看到旁人眼裏她和秀秀就有了男女之情?

瘦弱的春少爺一身淡青色長衫,糾結地站在鏡子前,眉眼清俊,巴掌大的小臉溫潤如玉,濃而長的睫毛懸着睡醒時泛上來的濕氣,看似乖巧,眉梢微挑,挑開說不出的少年傲氣。

“春花,我問你。我看起來很像男子嗎?”

春花噗嗤笑了出來:“有哪家男子能長成您這般?不過少爺天生學習能力強,裝模作樣寒着臉寡言沉默時,也有四分世家柔弱公子的清貴氣韻。”

“僅有四分?”春承還以為她這些天練得極好,問道:“那你明知我是女子,見了我這一身公子打扮,會喜歡我嗎?會把我當做男子嗎?”

她接連發問,春花和杏花面面相觑,想到昨日撞見的‘親近畫面’,春花醒悟過來,少爺……終于要開竅了嗎?

事關重大,她不能替主子做決定,深思熟慮後謹慎道:“四分不錯了,少爺生得好,若非有通身氣派壓着,女兒身早就洩露了。

若說喜歡,喜歡該是喜歡這人,哪有喜歡打扮的道理?真有人對少爺動心的話,哪能少爺穿男裝她就喜歡,換了女裝她就不喜歡了呢?喜歡是心與心的事,和穿什麽沒關系。

明知少爺是女子,我眼不瞎心不盲,哪會自欺欺人當少爺是男子?”

“是麽?”

“是啊。”

春承皺了皺眉:“不想了,我的藥罐子呢?”

杏花急忙取了小藥罐,抱着藥罐子,指腹搭在貓耳朵,春承方覺心裏踏實。

她做好了和秀秀相守一生的準備,但不代表要和她做真正的‘夫妻’啊!

淩亂的春少爺如同站在迷霧裏的麋鹿,辯不明方向,僅依靠着本能,四蹄翻飛,橫沖直撞地栽進了名為情緣的深坑,渾然不覺。

一早見了她,看清她眼睛的迷惘,至秀下意識想要摸摸她的頭,這還是當初一箭殺敵的女公子嗎?怎麽陷進情網的樣子如此可愛?

她不急着捅破那層窗戶紙,喜不喜歡,愛與不愛,這事,得春承自己想明白了才行。誰來都沒用,說再多,不如不說。

用一個旖.旎的擁抱換回她如今的滿腹心事滿腹愁腸,至秀樂見其成。

飯桌之上,各懷心思的兩人默契地夾中同一片筍,春承手腕輕轉靈巧地用筷子推開另外一雙筷子,筍片牢牢實實被她奪回。

至秀看得想笑,鬧別扭的春承,她也好喜歡。

想不明白自己的心,看不清喜歡的人,無怪她別扭。

說來也奇怪,人心變化真快,昨晚春同學還雀躍欣喜的相約游湖,今早飯桌上連一片筍都不讓給她。

前世今生,出身世家的春大小姐,脾氣委實不小。

至秀唇邊染笑,春承沒出息地軟下心腸:“張嘴!”

兇巴巴的,昨兒還說不會兇她,至秀安安靜靜看着春同學反複食言,乖乖巧巧地張開櫻桃小嘴。

紅唇白齒,粉嫩的小舌,不知是心裏藏了事再不能做到坦蕩,春承總覺得秀秀這番舉動滿了無聲蠱惑。

要命,好好張嘴不行嗎!

她冷着臉,看似霸道實則溫柔地将筍片喂過去,見對方咀嚼過後吞咽下去,繼續別扭道:“好吃嗎?”

至秀溫聲細語回她:“好吃。”

“那、那還要嗎?”

看她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至秀愛極了,便想逗逗她,搖頭:“不要了。”

“哦。”春承繼續夾菜,舍了竹筍,握着筷子朝醋溜黃瓜丁奔去,至秀眼疾手快,緊随其後,成功在一呼一吸間同她再次夾中四四方方的小黃瓜。

第一次巧合,第二次有意為之。

春承哼了哼,再次不客氣的用筷子推開另一雙筷子。

舊事重來,心底的煩躁如潮水慢慢得到平複,找回往日的冷靜再憶先前,忽覺幼稚,她生出讨好之意,不再兇巴巴地喊着‘張嘴’,喜笑顏開:“秀秀,我來喂你。”

至秀似嗔似喜,輕啓唇瓣,就着她的手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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