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期中考試同降溫一起造訪了Z城,連帶着吹冷了莘莘學子積極學習的熱情,簡笑幾天前還穿着新買的薄格仔衫抱怨着“這該死的天氣怎麽一直都這麽熱啊”,一晃卻氣溫驟降十度,自己反倒蜷在被窩裏不想起來了。

直到鬧鈴沒頭沒腦地響了數十遍,才下定決心般咬牙出了被窩,哆哆嗦嗦地套上厚重的運動服,呵着手背起書包沖出家門。

一氣呵成的動作讓簡笑都快為自己鼓掌叫好了。

好在時間還算充裕,簡笑不緊不慢地騎着單車往學校方向去,沿途看到隔壁班的程菲菲坐在母親電瓶車的後座上翻閱着一疊字音辨析的卷子,她大腦裏這才突然有點要期中考試的緊迫感生出。

也許是簡笑騎過時帶過了一陣風,程菲菲茫然地擡頭,看到簡笑正好奇地看着自己,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有把那聲“你好”給說出來。

——如果說林聿嚴對學業的專注程度是幾乎心無旁骛,那麽程菲菲對于學業的專注程度就可以把“幾乎”兩個字去掉了。也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年級段有好事的同學給她取了個綽號叫“林聿嚴二號”,而她這個“二號”也确實不負衆望,幾乎次次考試都在年級段前三。

簡笑能和林聿嚴開玩笑,卻從來不敢和程菲菲說什麽俏皮話,哪怕當年高一剛踏進十六中的大門時她的同桌就是程菲菲。

簡笑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當年程菲菲嚴肅地望着自己,認真無比地和自己說“簡笑同學,我覺得你的玩笑很無聊,希望你以後不要再跟我開這樣的玩笑”的場景,女孩子如簡笑,就算表面上再神經大條,看似樂觀無比,總會有幾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能讓她在意上很長很長的時間。

刨去她的嚴肅呆板不談,程菲菲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簡笑見到過午睡起來沒來得及戴上眼鏡的程菲菲,驚為天人。

只是林聿嚴還時常活躍在籃球場上,程菲菲則完全紮根在了教室裏。大概出于同齡人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心理,特立獨行的程菲菲在年級段裏始終都是負面新聞多過正面。

簡笑曾聽見和她同寝的一個姑娘在走廊裏大聲販賣着流言:“程菲菲?嘁,她可是進寝室第三天就和我們說‘你們談論的話題太膚淺了,我不想和你們交流’,我們膚淺所以考不到前三名嘛,估計全十六中她看得順眼的就只有林聿嚴了。”她看見程菲菲從姑娘身後悄悄地走過,頭埋得低低的。

分班之後簡笑某日和林聿嚴談論起程菲菲,林聿嚴蹙眉想了三四分鐘還是誠實地反問簡笑:“你說的那個人到底是誰?”簡笑怒指着三班方向說道:“你要不要這麽藐視世界啊,人家明明每次紅榜名字都在你下邊一兩個,這樣還記不牢我不怪你,她之前是我同桌好嗎?”

“哦,她啊。”林大神恍然大悟,“你同桌嘛。”

簡笑覺得和林聿嚴簡直無法交流:“然後呢?”

林聿嚴把手裏的草稿紙團成一團,無比精準地抛入教室後面的垃圾箱裏:“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啊。”

“……你根本都不記得人家嘛。”簡笑也不知道自己替程菲菲在委屈點什麽,“嚴格,是不是我大學裏給你寄明信片,你盯着我名字會以為是陌生妹子慶祝你單身二十周年發來的賀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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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笑的記憶最後定格在林聿嚴有點無奈地看着自己的俊顏,他對自己說道:“我記性沒有差到這種地步。”

那時候她突然無比慶幸自己分科的時候也依舊和林聿嚴分在了同一個班級。

把車停到車庫裏後簡笑看了看表,距離考試開始還有半個多小時。由于考場被封死的緣故,考場門外被排出來的桌椅旁圍滿了正抓着一沓沓試卷臨時抱佛腳的人們,簡笑走到對應考場的門口時,豐澤楠翻着白眼背書的樣子更是逗得站在他身旁的一群女生哈哈大笑。

程菲菲從喧嚣的人群中穿過,人群有了一兩秒鐘短暫的沉默,但很快地又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嬉笑開去了。

簡笑的視線捕捉着程菲菲的背影一直到走廊的盡頭,她看到林聿嚴靠在教室的後門,手中拿着本書皮字跡模糊不清的練習,眼神卻望着對樓的風雨走廊。然後她看到程菲菲走了過去,似乎是和林聿嚴打了個招呼。

林聿嚴收回了視線,望着程菲菲想了幾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兩大學霸的會晤在簡短的幾秒鐘之內便完成了,程菲菲低頭看她永遠也翻不完的字音辨析,林聿嚴又趴到他慣常倚靠的欄杆上去看風景了。

“喲,胸有成竹啊?”梁棟有點欠揍的聲音在簡笑耳畔響起。

簡笑嗤笑一聲,搖了搖頭:“沒這個資格”

站在簡笑隔壁的薛子晴好奇地沖簡笑晃了晃手:“什麽資格啊?”

“沒、沒什麽。”簡笑收斂了笑意擺擺手。

把羨慕心酸都寫在臉上的日子早就已經過去了,簡笑知道此刻自己一定笑容渾然天成到讓自己都快覺得“就是如此”,好在這種羨慕和心酸在随着監考老師抱着試卷出現時就立刻被緊張給驅散得一幹二淨了。

二十分鐘之後,簡笑握着筆坐在考場上皺眉盯着那道字音辨析題,疑心自己到底有沒有在早上的“驚鴻一瞥”中,看到程菲菲卷子裏的同一道題目。

——實在是像得有些過分了。

程菲菲為什麽會有這次考試的原題這件事并沒有困擾簡笑很長時間,在第二天的數學考試中,程菲菲由于在核對三角函數證明題的步驟時不慎将答案字條跌落在了地上,被恰好路過的監考老師給撿了個正着。

每個考場裏都不乏愛看熱鬧并熱衷于散播消息的廣播分子,于是數學考試的交卷鈴聲一響起,“三班的文科大神靠考試原題取得高分”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高三年級段。

“一直覺得她默默無聞的,學習超棒的,沒想到她是這種人哦。”在去往食堂的路上,李妍妍難以置信地朝簡笑比劃着,誇張的聲音讓許多經過她們的人都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她。

總不能告訴她自己昨天就知道了吧。簡笑苦笑着繼續聽李妍妍叽叽喳喳地發表着個人意見,擡頭不經意間看到了正在考場門口被監考老師訓斥的程菲菲。

臉色蒼白的,神情黯然的,甚至帶有點絕望的少女,白皙的皮膚在陽光照耀下顯露出明晰的血管經脈,身軀微微顫抖着,通常顯得呆板的臉孔露出一種稱得上羞愧的表情,眼神避過監考老師游離着看樓下來往的學生,在對上簡笑的眸子時又飛快地轉開去了。

如果林聿嚴是那個竊取原題的人,自己會怎麽想呢……簡笑腦子裏閃過這樣的念頭。

“嗨,你在看什麽呢?”見簡笑許久都沒有回應自己,李妍妍撐開雙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給我點反應好不好啦?”

簡笑回過神來,倉促地對李妍妍笑了笑,随便扯了開去:“沒什麽,就是覺得高三太辛苦了,所以好像做出什麽樣的事情都不怎麽奇怪。”

“反正我就是覺得程菲菲有點過分了,”李妍妍繼續大加批判,“我累死累活那麽多年都沒考過年級段前三十呢,她這種輕易就能取得成功的人怎麽知道鮮花和掌聲背後的汗水。”

聽到“鮮花和掌聲背後的汗水”時簡笑微囧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替前同桌辯解了幾句:“呃……程菲菲她也算是蠻用功的那種人……”話沒說完立刻收到李妍妍飛來的白眼兩枚,對方毫不留情地批判她道:“死用功有什麽用?看看嚴格那種空書包來上學就知道什麽叫做真正的效率決定成敗。我敢打賭她這次前兩門就算有原題也考不過嚴格。”

正說着兩人就看到林聿嚴從食堂裏走了出來,目光在觸及兩人時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背着空蕩蕩的書包往教學樓方向走去了。

“啧啧,看到了沒?這氣度,這才是第一名的王者風範。”李妍妍得意洋洋地指着林聿嚴遠去的背影,那驕傲的神情好似考第一名的是她自己一樣。

程菲菲下午沒有出現在綜合科的考場上,而各個考場的監考老師從原本的一位增加到了兩位,在開考之前強調考場紀律的廣播一連放了三遍,老師在發卷的時候又不放心地提醒了一遍,于是連帶着整棟樓考場的氛圍都變得緊張起來。

盡管完全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有接觸過原題,而全身上下能放得下紙條的口袋裏也空無一物,簡笑在監考老師嚴厲打量的目光下還是有些小緊張,在接到答題卡的時候甚至一度忘記了自己的準考證號碼。

程菲菲用長達兩年多的時間鑄造起來的文科神話在一天之內轟然倒塌,全年級段有關于她如何得到原題的謠言傳得沸沸揚揚,簡笑在晚自習之前聽了不下五個版本。

“總而言之,程菲菲事件也是一代天驕的隕落,可悲,可悲啊。”豐澤楠繪聲繪色地給在另一棟樓考試的消息閉塞者們科普着早上數學考試的驚魂事件,聽得圍觀人群不勝唏噓,更有甚者直接跑去三班門口找程菲菲的座位。

“瘋子,你又不是程菲菲他們考場的,你還是少腦補一點吧。”在聽到豐澤楠那句“說時遲那時快程菲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口袋裏抽出了一張寫滿答案的小字條”時,捧着水杯走向飲水機的簡笑忍不住駁了一句。

擰了擰飲水機的籠頭,始終不見有水流出來,簡笑擡頭看了眼水桶,這才發現張行前三天才擡回來的水桶早就已經空了。出于無奈,她只好拿着水杯去了六樓的開水房。

從開水房出來的時候,簡笑看到程菲菲的母親經過自己身旁,仔細打量着牌號恰巧被摘去清理的教師辦公室們,遲疑了兩三秒還是叫了她一聲:“阿姨您好。”

簡笑始終覺得程菲菲會養成她那個呆板而無生趣的性格,大半都是她那個強勢的母親造成的——高一的時候簡笑曾幫班主任登記過家庭情況表,她知道程菲菲出生在一個單親家庭裏,而程菲菲的母親更是将一個單身母親的角色扮演得無比稱職。除了學習,一切瑣碎的事情程媽媽都替程菲菲一手包辦了去,又對她時時加以嚴格看管,定下條條戒律。

可就是在這樣幾乎無菌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程菲菲,拿了考試的原題,引起了整個年級段的軒然大波。

程媽媽看到簡笑,臉上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同學你好,麻煩問一下地理劉老師的辦公室是哪一間?”

杯子中的滾水溫度藉由杯身慢慢傳到了簡笑手中,燙得她有些拿不住杯子。

“這邊數過去第二間就是政史地組的辦公室了,劉老師的辦公桌在進門的第二個位置。”簡笑指了指六樓兩間亮着燈的辦公室裏其中一間對程媽媽說道。

“謝謝你。”程媽媽對簡笑道了聲謝,步伐有些不穩地向辦公室走去。

簡笑想象得出來她心裏的那種傷心和失落感,畢竟這是她第一次因為女兒犯了天大的錯誤被請來辦公室喝茶,而在以往,她都是被邀請來做家長交流會的不二人選。

摸了摸杯身,簡笑最終決定抓着杯子的柄将熱水端下樓去,一轉身卻看到林聿嚴站在角落的欄杆旁眺望遠方。

她端着杯子走到了林聿嚴身旁,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遠處正在打隧道的建築工地:“嚴格,你今天怎麽跑上來了?”

林聿嚴雙手撐在欄杆上,将目光轉到了簡笑身上:“樓下瘋子在開新聞發布會,給他騰點場地出來。”

簡笑短促地笑了一聲,又想起了中午在和李妍妍去吃飯的路上想起的那個問題,有點好奇地問林聿嚴:“嚴格,說老實話,如果有人給你原題你會不會看呢?”

林聿嚴惬意地看着風景,嘴角不覺也帶了點笑意:“在不被其他人發現的情況下,只要不是傻子大概都會去看吧。”

簡笑忽然明白這大概也就是自己昨天內心複雜交戰的真正原因了。

發現一個光風霁月的碑式人物居然懷揣着所有小人物都有的陰暗心理,害怕自己也變成這樣一個可怕的家夥,為了成功不計代價,哪怕內心深處也曉得這一切并不正确。

“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靠實力說話。”林聿嚴話鋒一轉,狡黠地沖簡笑微笑了一下。

日薄西山,林聿嚴的面容在暮色四合中逐漸看不真切。簡笑不知怎麽腦海裏蹦出了初中語文課本裏《岳陽樓記》中那句著名的“浮光躍金,靜影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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