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都是與喻旻關系親近的平輩。席間談的都是些自家雜事,衛思寧插不上嘴,只能埋頭吃飯。

幾人推杯換盞相談甚歡,突然鄰席間傳出一陣嘈雜之聲。

不知是誰多喝了兩杯,正拉着同桌的還要敬酒,同桌那人也喝的不少,推攘之間不知怎的就較上真了。

吵嚷要敬酒的那人一腳踏着凳子,看着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但皮膚黝黑粗糙,像是常在外風吹雨曬的。那人站都站不穩,一只手指着席間一人,惱火道:“老三!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你喝了我的酒還看不起我。我知道......我家裏不如你們顯貴,你們從小.....從小就瞧不上我。我沒讀過幾年書......都,都不如你們。我現在有錢了你們還是看不上我!看不上我......”

周圍的人看他醉地厲害,紛紛出言安慰了一陣。不大一會那人又趴在桌上嗚嗚嗚地哭,嘴裏嘟囔着“我都知道...都知道,我活成啥樣你們都瞧不上我。”

喻旻皺着眉看了一會,想不起來是哪家親戚。喻怵陽見喻旻面露疑惑,主動解釋道:“那人是我四堂叔家的,你應當不認識。從前跟着他爹做生意,折騰什麽都賠。興許覺得沒臉,每年祭祖也不回來。近幾年在雍州做藥材生意,這才混出來了。他從小性子就別扭自卑,想得也多,每回一喝酒鐵定這樣鬧。”喻怵陽無奈道:“總說別人瞧不起他,這都是喝一口井水長大的兄弟,誰會這樣想....”

衛思寧頂頂驕傲的一個人,不太能理解這種感受。聽完只覺得這人做生意賣什麽賠什麽,忒慘了。

喻旻依然還皺着眉頭,捏着酒杯的手頓了頓,問道:雍州閉關多年了,他怎麽去那做生意?”

這話一出,衛思寧也覺察出不對勁了。

“興許他有什麽別的門路吧。”喻怵陽随口答道。

喻旻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雍州地處邊陲,居民甚少,在人口富足的地方都沒發財沒道理去了雍州突然發財了。

雍州是軍事重鎮,扼守旌門關。北邊就是東原七十二部之一的黨項,稍遠一些的東北方是東原大部柔然,自古由鎮北大将軍率軍駐守。黨項與大衍雖不至于大動幹戈,但關系一直也水火不容。先帝在位時就關了兩國的互市,至今未開。沒有哪個商人會冒險去雍州做生意。

喻旻看了一眼衛思寧,見他也是若有所思的樣子,恐怕想的跟自己一樣。

如今的鎮北大将軍是裴豐,當今陛下的親表舅,屬外戚中手握軍權最重的人。皇帝陛下登基後一直在防止外戚坐大,皇後一族的勳貴基本都被架空了。但太後的親族自先帝開始積累,已經隐隐有了尾大不掉的趨勢。

“恐怕裴豐擅自開了互市。”裴豐多次上奏要求重開旌門關,但一直未如願。衛思寧稍一琢磨就想明白了。

喻旻與衛思寧并肩走着,贊同地點頭:“這幾年土木工程建得多,戶部給的軍費不如從前,也沒見他鬧。”從前哪怕軍饷遲撥了幾個月這位也跳得老高,近年卻安靜如雞。

互市一開自然有黨項人犬戎西羌柔然等外族來做買賣,光收稅都能養得他滿肚流油了,喻旻暗自猜測:“原來如此。”

外戚勢力一直都是皇室大患,衛思寧頭疼道:“總得想法子收拾他。”

喻旻淡道:“先禀給陛下知道吧。”

嬌兒

喻旻往祠堂的方向走去,宅子裏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多數人早上過來祭拜完,吃完午膳就各自回家。祠堂建在宅子最裏面,是個六層高的塔狀建築。底層大廳供奉着十數個排位,面前都燃着長明燈,牆上有排位主人的畫像。

衛思寧本想在外面等着喻旻。不料喻旻從門口木案上拿了香,分了一半遞給他。

衛思寧懵懂着接過,便愣住不知道怎麽辦了。

這是要讓我拜你家先祖?可我一外姓......

“你愣着做什麽?”喻旻以為他不熟悉流程,“先就着蠟火把香點燃,然後跟着我做。”

衛思寧跟着喻旻去點香,然後跟着在蒲團上跪下,朝一衆排位拜了三拜,然後把香插到了香爐裏。

整個過程都是有樣學樣,完全迷迷糊糊的,腦子裏一會想這樣貿然進別人家祠堂好不好,一會又想堂堂皇子行跪拜大禮合不合規矩。

他偷偷看了一眼喻旻,神色如常。喻旻向來行事果決,非必要絕不多解釋半句。衛思寧也不知如何問他,興許別人根本就沒當回事,可是......

這可是列祖列宗啊,誰會閑的拉一個外人來拜自己祖宗。

沒準他就是閑的呢......

喻旻不知道衛思寧腦子裏在兀自糾結,轉頭道:“去趟怵陽表哥家,然後再回京。”

衛思寧心不在焉地點頭,心道果然是我想多了。

喻怵陽早等在門口了,身後站了兩個丫鬟打扮的女孩,還有一個年紀稍大的婦人,旁邊停了一輛印着喻家标識的馬車。

衛思寧走近才看到喻怵陽懷裏還抱着東西。

“來啦。”喻怵陽招呼兩人。不知怎的聲音有些低啞,不像午膳時那樣有力。

喻旻走上前去,鄭重地朝他作了一揖。喻怵陽笑道:“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吃的用的我都放車裏了,奶娘和常照顧的丫鬟都在這了。你看看還有什麽缺的。”

衛思寧眼神往前一晃,冷不丁看到喻怵陽手裏的東西是個嬰兒,偎在襁褓裏睡得正香。駭得他險些沒站穩,猛地轉頭看喻旻。

喻旻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臉蛋,伸手抱了,朝喻怵陽鄭重道:“你放心,我定會待他好。”

喻怵陽擺擺手:“我還信不過你嗎,跟着你我自然是放心。”

“若是想了,随時可來盛京看他。”喻旻道。

“族譜我回頭再改,既然入了你家名字也該挂到你家的族譜上才是。我想着名字就不改了吧,他娘抹黑熬夜取的,給她留個念想。你們再取了小名,其他也沒要交代的了。天色也不早,這就走吧。”

喻旻心知他不舍,只能連連保證定會好好待他。懷裏的小人睡得人事不知,親爹在旁邊紅了眼圈,再多看一眼都不敢。

喻怵陽啞着嗓子趕人:“快走快走。再多等會我就後悔了。”

喻旻知道他怕一會孩子醒了看了更舍不得。他讓其餘人先上馬車,奶娘抱着孩子上車。

四下無人,喻怵陽這才吸吸鼻子,抹了把臉,不好意思道:“有些舍不得,你可得對他好,你我兄弟我才信你的。”

“一定。”喻旻看着他慎重道。

喻怵陽又抹了把臉,順勢坐在石階上,望着喻旻道:“我不是替他求什麽,日後若你有了親生的,有你孩子一份東西也照樣給他一份就好。”

喻旻看了一眼衛思寧的馬車,剛剛讓他先走的時候那人好像不高興了。“我向你保證,”喻旻一只手按在喻怵陽肩上,眼神堅定赤誠,“他會一直都是勇毅候府唯一的小公子,将來我死了他就是勇毅候。”

“.........”喻怵陽眼睛瞪得老大,又震驚又驚恐又不可置信。

喻怵陽神魂無主地進門,喻旻看着門合上,想着他與那孩子的緣分才剛剛開始,卻也因此使他遠離至親骨肉。他在緊閉的府門呆立了會,心緒複雜。

衛思寧閉着眼靠在軟墊上,冷着一張臉,眉頭緊擰,呼吸牽動睫毛上下顫動。

他方才着實被驚着了,後左思右想越想越驚,越想越氣。

既然想要孩子了為什麽不說,我還能攔着不成。

喻旻撩開車簾,正對上衛思寧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他心裏還想着孩子的事,看了衛思寧一眼便坐到對面去。

外頭車輪聲聽得衛思寧心煩。見喻旻阖着眼,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更令他堵得慌。眼看就要憋不住火,突然前面馬車又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衛思寧老大不高興,朝車門踢了一腳:“你兒子哭了。”

“有奶娘。”喻旻睜眼朝外頭望了望。

衛思寧氣笑了:“嗯,人家不僅有奶娘,還有親爹娘。”他将親字咬得很重,“你也真有意思,想要孩子自己不生,偏要抱別人家的。也不怕他将來長大記恨你。”

喻旻總算察覺出衛思寧那股邪火了,卻也懶得同他争辯,只回道:“都是姓喻,是不是我生的又有何差別。再者,我能給他的比他生父母多得多。”

衛思寧語氣不善道:“你想要成親想要孩子,你告訴我一聲我都替你安排。一聲不吭來抱養別人家的........”

喻旻沒來由地一陣煩躁,打斷道:“在下私事不勞殿下費心。”

一句話将衛思寧壓抑許久的火一下引爆了,只覺一股怨氣不吐不快。

他怒極反笑,朝喻旻口無遮攔道:“不勞費心也費心這麽多年了,現在說怕是有點晚。”衛思寧逼到喻旻面前,盯着他森然道:“将來你幾時成親,同什麽人成親,統統都要我費心,咱們來日方長!”

喻旻眸子沉似一汪寒潭,看不出情緒。衛思寧像條毒蛇一樣盯着他,他便也無甚情緒地盯着衛思寧,兩人就這麽僵持着。

“那殿下與我是什麽說法?”過了許久,喻旻低聲問。

“什麽?”衛思寧沒聽清。

喻旻一掌把衛思寧推開,吼道:“我怎麽成親?我怎麽能成親!”

衛思寧撞到車壁上,被喻旻這一聲吼得莫名其妙,心頭又火起,大聲吼回去:“為什麽不成親!”怎麽多個孩子就不能成親了,脫口怒道:“咱倆他娘的又沒結果!你當然要成親.....”

衛思寧猛然頓住,他看到喻旻眼圈紅了,霎時就心疼得像是油煎似的。

“阿旻.....”衛思寧想去拉他,被喻旻躲開了。

“原來你也知道沒結果。” 喻旻看着衛思寧,平靜道:“殿下,我把你方才的話回你,現在說怕是有點晚了。”

車簾掀開又放下,喻旻下車了,直到回盛京城都沒有再出現。

衛思寧覺得委屈。

他不是一開始就看到他倆這段關系的盡頭,從前他也是幻想過一輩子和喻旻在一起。可其間心酸他親自嘗過,他不想喻旻再嘗一回。父皇母後離世之後他稍微能喘口氣,可是愧疚與自責卻是時時刻刻都在背負。

他想着,能陪喻旻走到哪算哪,等到他成家生子了,自己走便是。到時候随便向皇兄讨塊離盛京遠一點的封地,去過他日子。只要喻旻能過得安穩,他舍愛就是。

世間多得是不能圓滿的事,他早就想開了。

赤羽

正式進入年節,盛京城迎來今冬第一場雪。京北大營衙署內人聲鼎沸,大門口還挂了兩條誇張的紅綢,像過年似的。細雪落下來積不成堆,星星點點地在紅綢上化開,遠看上去像繡了暗紋。

喻旻剛下馬聽到林悅的吆喝聲。

“诶——那對鎏金玄武擺到正當口兒去,鎮鎮場子,別讓人瞧着咱們多窮似的。”

本來也不富,喻旻心道。

托林悅的福,京北大營的騎兵終于粗具規模了。

今天是骁騎營正式建成的日子, 林悅正忙着布置演武場。林悅的意思是大小也要搞個儀式,不然總覺得不真實似的。

搞儀式當然也要順勢顯擺。在林悅的屬意下,六部九署外加禁衛軍都統都收到了京北大營的邀請拜帖。

“阿旻!”他正想溜回廳中,沒想到還是被抓了壯丁。林悅搭着他的肩:“一會你得撐場子上去說兩句,你先打打腹稿。”

他勾着喻旻邊走邊唠叨:“陛下賜了幅字,你看挂哪合适,一會順道挂上去。”

喻旻對說兩句不太有興趣,推道:“你去吧,我還得想法跟戶部要錢。”不然你的馬就要餓死了。

他今日一大早去兵部,那幫人看見他就開始哭窮,打太極似的把戶部推出來頂鍋。說戶部今年農稅收的晚,連帶着兵部跟着受窮。

京北營都統是韓子聞韓老将軍,名義上的一把手。韓将軍早些年四方征戰,落下不少傷痛,不常來營裏也基本不問事。

如今京北營當家的是副都統林悅和中郎将喻旻。林悅是将門之後,生在西疆長在軍營,資歷和經驗都是夠的。但年紀确實過輕,生性又跳脫,難免給人毛躁之感,在軍中的震懾力遠不如性子沉穩的喻旻。

營中許多大事反而是喻旻在拿主意。

林悅道 :“我不大适應這樣的場合,過年節讓我上去侃幾句還行,今兒還是你來吧。”

不等喻旻再開口,外頭就有人在急喚他。林悅邊應聲往外走,邊又囑咐一遍別忘了把陛下題的字挂上去。

陛下題的字已經裱好了,大金色框子一看就是林悅的審美。面上用紅布蓋着的,紅布上面還多餘地系了朵紅花,土了吧唧。

喻旻解開紅绫,抖開紅布,下面是禦筆親題幾個大字:

赤羽軍魂今在

喻旻屏氣,像是被重鼓錘在胸口,震得他血液翻騰又呼吸困難。

他默然站了許久,也盯了匾額許久。

他撿起那塊紅布重新蓋上,紅绫重新系好,神色平靜地把匾額拿到庫房。

五千騎兵已經在演武場上列好了隊。戰馬氣勢洶洶,戰士英姿勃發。衛思寧站在高臺石階旁找喻旻,看了半天也只看到笑成一朵太陽花的林悅。

自那天從淮安歸來,倆人還未說過一句話。喻旻向來是沉得住氣的,衛思寧憋不住先來找他了。

服個軟就完了,大丈夫能屈能伸,這是曲昀教他的。

演武場內響起了陣陣戰鼓的聲音。雖不是歃血誓師的場合,但戰鼓一響,底下的将士們都瞬間挺起了身姿,表情肅穆。

喻旻在一輪戰鼓結束時走上高臺,臺正中的鐵架上燃着一盆旺火,兩旁插着京北大營的軍旗和韓将軍的将旗。

喻旻在中間站定,目光掃過下面的将士,朗聲道:“衆位,你們都是過層層選拔才站到這裏。從今日起,你們就是京北營骁騎營的将士!你們是京北駐軍的翹楚,是利刃、是刀鋒、更是臉面!”朔風潇潇,軍旗破風的聲音不斷,“今日不想同你們說淩雲壯志。”喻旻指着身後的軍旗,“我想說說過去。”

細雪依舊未停,喻旻的聲音在風中有些嘶啞,但清晰有力,“太宗朝有三十萬赤羽軍,以神獸朱雀為圖騰。随太宗皇帝平四境,安南洋。百餘年來駐守大衍四方,胡人秋毫不犯。武帝時奸賊亂朝,赤羽軍南下勤王,誅叛賊,複國土。”

底下林悅和衛思寧幾乎同時變了臉色。

他接着說:“此後四方安定,百姓富足。平武十二年,赤羽軍裁十萬,平武三十八年再裁五萬。到正光三年,三十萬赤羽軍剩八萬。”喻旻說得輕松,像是平日閑話那般,可神色裏卻積攢着藏不住的沉重。“先帝武寧十三年,八萬赤羽軍就地改編。剩一萬餘衆改駐邊軍為守城軍。至今日,赤羽軍駐盛京城已有十五載。”

“赤羽軍精銳骁騎營于十五年前被撤,今日在這裏重生。諸位将來為人行事,當無愧于這個名號,無愧于,千千萬萬骁騎營先輩英魂!”

“是!!” 底下響起一陣嘶吼的應答聲。每一個骁騎營的士兵都緊緊握住了自己手中的刀,從此刻開始,他們的身份和使命将不同。

演武場人散盡後,喻旻坐在石階上出神。他屈着一條腿,另一條腿随意往前伸開,雙手向後支撐着上身,仰頭看已經濕透的軍旗。

他小時候很崇拜父親,特別是穿一身甲胄的父親,後來父親被祖父從北疆召回,換上了廣袖長袍,做了太子太傅。父親問他将來願為文官還是武将,他抱着父親給他的劍,說做武将。

父親看他的眼神裏除了期許,似乎還有克制的豔羨。

十五歲入京北營,人人都叫他一聲将軍。可是他總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

喻旻順勢躺了下去,用手臂覆着眼,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衛思寧在廊下看了他許久。林悅蹲在旁邊,悶悶地說:“殿下去把他拉回來吧。”

衛思寧踱步過去,将傘擋在喻旻上方,涼涼開口道:“喻家好不容易脫身,你想再回去嗎。”喻家為了抽身付出的代價不小,他不能看着喻旻亂來。朝堂像是一座富麗堂皇的牢籠,裏面布滿深潭泥沼。

有的人只看到權勢榮耀,一旦深陷其中就再難脫身了。

衛思寧的話比刮骨寒風管用,喻旻驀然清醒了。祖父和父親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不能毀在他這裏。

玄羽軍對許多人來說是一道逆鱗,至少在京北大營是的。

京北營都統韓子聞将軍早年是赤羽軍楊大帥嫡系。先帝裁編赤羽軍時,是他以一己之力保住赤羽番號。

對于當年撤軍之舉其實很多人是不忿的,赤羽軍像是大衍軍神,是一道銅牆鐵壁,是許多能人志士神往的地方。

但國家并不是所有時候都需要那麽多兵。武帝動亂既平,百姓需要休養生息,土地需要有人耕種,養兵成了一件費力不讨好的事。

只能裁軍,戰功赫赫的赤羽軍首當其中——既然外患不起,內亂已平,精兵就不需要養着了,畢竟最費錢。

他今日失控都是源于那幅字,也許只是無意間随手題的罷了。卻讓他心神不寧到這種地步,果然執念太深就成魔障。

心神不寧的不止喻旻一個,整個京北大營最近幾天的氣氛都十分怪異。個個沉默少言,在訓練上倒是憋足了勁兒,演武場從早到晚都列着小隊。

喻旻剛從衙署出來正準備回家,在門口遇見牽着馬也準備回家的林悅。

林悅不若往日聒噪,說話時也不如往日有神采。喻旻心知事出緣由,開口道歉:“我那日有些昏頭,你不必放在心上。”

林悅一直低頭走路,聞言搖了搖頭,“你所說也是我心中所想,怎能怪你。我不如你心思靈巧,也不如你對自己坦誠。逃避久了,連自己都看不清了。”林悅看着喻旻,誠意道:“好在有你點醒我。不然我連自己想要什麽都忘了。”

喻旻抿着嘴,不知道該說什麽,兩人陷入長久沉默。

林悅突然問:“赤羽軍只能一直如此了嗎?”他問的認真,卻又像是怕對方回答他似的,馬上又搖頭,“罷了。”

喻旻沒有答,岔開話題說了別的,“ 如今大衍各軍各司其職,各守其地。各軍之間和各軍內部都形成了穩固和諧,相互掣肘的态勢。京北大營若安定,四方駐軍也就安定。”

林悅緩慢地點頭,話裏話外也聽明白了,京北大營動不得。

京北駐軍無論去哪裏都是多餘的,勢必引起勢力劃分和派系争端,誰也不願自己的地盤來別人。保持現狀反而是最好的。

兩人并肩走着,不多時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接着喻旻聽到有人喚他。

衛思寧從馬車上跳下來,對着兩人拱手,吊兒郎當道:“在下備了酒局,兩位将軍賞個臉。”

酒肆

喻旻和林悅相互看了一眼。林悅覺得有人掏錢不去白不去,喻旻心道我想早點回去看孩子,但前幾日剛因為孩子跟衛思寧鬧不愉快,不好再說。也不好攪了林悅興致,便也同意了。

酒局自然擺在曲家酒館。曲昀給騰了一間雅座,但林悅嫌裏頭看不到彈小曲兒的,非要坐大堂裏。三個人便在大堂落了坐,剛好正對着彈琴的姑娘。那姑娘蒙着面紗,全身上下只有那雙眼睛和雙手露在外頭,也不知有什麽可看。

不一會上來幾樣精致小食,都是曲昀的拿手菜。林悅一手撐頭,目光一直在彈琴的那姑娘身上,另一只手在桌上叩着節拍。是個認真聽曲兒的姿态。

曲昀被衛思寧拉來作陪,順便介紹喻旻和林悅給他認識。曲昀健談,衛思寧也是天南地北哪都能侃,兩個人在一起什麽都能說上兩句。喻旻與曲昀不熟,偶爾插一句話,大多數時候只安靜喝酒。

三杯酒下肚林悅就活過來了,不大一會就同曲昀熱絡起來,兩人湊一起一會說桌上的菜,一會說城南哪家樂坊的曲。兩人品味相投,一時竟剎不住,衛思寧倒成了偶爾插話的人。

喻旻看了羨慕,林悅總是活的恣意,天大的煩惱轉頭就忘了。

四人各自悠閑,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叫罵聲,還有酒館夥計趕人的聲音。四人向門口看去,只當是哪個酒客喝多了鬧事。

待聽清之後,曲昀先皺起了眉。

只聽門外那人點名道姓,“曲昀喪心崽!抛棄糟糠不得好死!可憐我家妹子,白白為你這喪心貨守了活寡!曲昀!滾出來!有能耐作孽沒臉見人嗎?!!”

酒館夥計在外攔着人,說再鬧就報官府。那人什麽威脅也聽不進去,只一個勁兒地罵。

曲昀私事衛思寧并不了解多少,聽了那人的叫罵一時也傻眼。只覺得曲昀應當不是這樣的人。

曲昀過去不知同那人說了什麽,那人糾纏了兩句就走了。

見人被打發走,衛思寧也松了口氣,忍不住為曲昀開脫:“應當是誤會。”

喻旻睨了他一眼,涼涼開口:“殿下知之甚多。”

衛思寧:“.........”

曲昀朝夥計吩咐:“下次再來,亂棍打走就是。”說完朝喻旻二人拱手,歉疚道:“沖撞貴客了,見諒。”

喻旻冷眼觀之,要說貴他和林悅加起來都不如衛思寧貴,偏偏只給他們賠禮。

衛思寧和這人熟稔地都不用相互客套了。

不待衛思寧說話,喻旻立馬道:“掌櫃還是報官得好,棍棒無眼,弄出人命就不好了。”

一聲掌櫃無端叫出了距離感,曲昀尴尬地笑了兩聲,點頭稱是。他敏銳地感覺到這位小将軍不太喜歡自己,當下也不多言,免得把人得罪狠了。

林悅素來心大,并且熱心:“報官幹啥呀,京兆尹那幫人磨唧得很。下回再來鬧事你遣人到北城門來說聲就是,反正城內打架鬥毆也歸咱們京北營管。收拾一頓保準他下回不敢再來。”

喻旻:“.........”

曲昀正要道謝,不料林悅又說:“他說你抛棄他妹妹,是真的嗎?”他長得面善又好看,撲閃着大眼睛,很好奇的模樣。若是旁人這樣問會讓人覺得太過唐突和冒犯。他端着這副神情仰着臉看曲昀,反而讓人覺得他問的特真誠 。

曲昀,衛思寧:“..........”

衛思寧在桌子底下踢了林悅一腳,很想堵上他的嘴。面上有些尴尬,這貨畢竟是自己帶來的,現在拆人家臺一點不拖泥帶水。

喻旻假裝喝酒,掩住勾起的唇。

曲昀倒不在意,似乎是想到自己的那位“糟糠妻”,臉色微斂,緩緩道:“我與她并未成親。”

衛思寧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安慰道 :“既然是無端尋釁,那就不必客氣。”

喻旻依然冷眼瞧着,不大高興。

林悅更加好奇了,“那為何那人說他妹妹守活寡呢?”

“我與那姑娘有父母之命,但未成婚。早年我有.....有一鐘情之人,但造化弄人,我倆未結成夫妻。父母又為我定下一門親事,就是剛才來人的親妹。我既心裏有人,深知割舍不下,總不能平白害了人家清白姑娘,便沒有同她成婚。這些事早已與她和各自雙親言明,至于她為何遲遲不另嫁,就不得而知了。”

林悅還想再說話,被衛思寧眼疾手快拽住了。真怕這貨開口問你同鐘情的姑娘為何沒結成夫妻。

“不過今日那人确實是想要訛我,他不學無術,濫賭成性,家中父母早不認他了。不知在哪聽說我在京城,便來找我借錢。起初接濟過一些銀錢,總也堵不上他的無底洞,我便沒管了。”

林悅往嘴裏塞了一塊點心,口齒不清道:“升米恩鬥米仇,你就莫要 再管他了,左右跟你沒關系,又沒真娶他妹妹。”

“正是如此。”曲昀點頭道。

酒館戌時打烊,各自準備散了。這幾日總飄小雪,路上有點滑。曲昀正要安排人送他們回家 。喻旻喝的不多,當即回絕了好意,并說他與衛思寧順道,不勞送,只把林悅托給了曲昀。

曲昀給林悅安排了車,喻旻正好騎林悅的馬。各自打過招呼之後便走了。衛思寧醉得不厲害,還坐得穩。喻旻将他圈在前面,騎馬慢慢走着。

喝了酒的人格外體熱,喻旻不耐熱,便稍稍往後坐了點。衛思寧察覺背後有些空了,便往後挪,喻旻再退,衛思寧再挪,總之要貼着才好。

喻旻:“.........”

喻旻忍着胸前一團火爐似的熱意,好容易到了禹王府。

“殿下。”喝醉酒的衛思寧格外老實安靜,臉頰泛着些許紅暈,雙眼迷糊,竟有些可愛。喻旻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

“嗯。”還知道答應,聲音輕輕的。

喻旻将他扶下馬:“我回去了,殿下自己進去吧。”

衛思寧趕忙抓住他的衣帶,“阿旻.......”喻旻轉身轉得急,險些把他拽倒。

喻旻雙手擡在他腰間,虛護着他。衛思寧索性把頭擱在他肩上,雙手揪住他的衣袖。

喻旻一動他便揪得更緊,怕他再摔倒,只好站着不敢亂動彈。

衛思寧在他耳邊吐氣,哄人似的溫軟嗓音:“別惱我。你想要孩子就要,我不生氣了,不同你吵架了......”

“好。”

“但你要跟我第一好,我不在的時候允許你跟他第一好....”喻旻聽得想笑,只答好。

衛思寧又說:“他是你的孩子,我也會對他好的。”

喻旻扶正他的腦袋,兩人額頭相抵:“抱歉殿下,先前是我考慮不周。”

衛思寧搖頭,“我同你生氣,又對你兇,是我不好。阿旻,你要原諒我。”

“景珩的小名還沒取,你幫我想,滿意了我就原諒你。”

衛思寧點頭,“好。”

喻旻得逞了,便催他進府。誤打誤撞發現喝醉的殿下很好哄,不然他真不知道要如何開口向他讨這個名字。

衛思寧一直睡到日正中天,起來洗漱,用膳,看書.......昨日記憶慢慢回籠。

阿旻送他回來的,在門口抱了他,他道歉了,阿旻讓他取名。

取名.......

給喻景珩取名!

在躺椅上小憩的衛思寧忽猛地坐直,蓋在臉上遮陽的書嘩啦落到腳邊。

給喻景珩取名...為何要他取名?

他不是孩子爹娘,也不算是家中長輩。

衛思寧有些惶恐,如那日拜喻家祖先那樣惶恐。

可阿旻讓他取的,昨日才說要對孩子好,如果推脫豈不是很不好。

他俯身揀起書,看着書頁又忍不住想,可我确實不算那小娃娃的什麽人啊......

若非得扯出什麽關系,他不過是一個肖想他爹的人罷了。

軍情

喻安近日有些郁卒,并且脾氣不太好,腦門頂爆竹總是想炸。早晨剛打完拳回來,準備到正廳用點早膳。剛進院子就見石桌旁同往日一樣圍坐了不少人,嘻嘻哈哈有說有笑。

喻安目不斜視,徑直往廳裏去。正巧喻旻匆匆從廳裏出來,父子倆險些撞個滿懷。

喻安邁進院子就有點想炸,看到始作俑者二話不說就炸了:“做什麽毛毛躁躁的!鬼攆你呢!”

聲音有點大,院內剛剛還在讨論“奶娃該吃什麽以後才長得白淨”的一群人齊齊歇聲往這邊看。

喻旻無辜道:“大營急召.....”怕被繼續說教,趕緊溜了。

喻安看着兒子的去向,火氣沖沖地哼了一聲。

“整天烏雞眼似的,做什麽呢.....”喻夫人嘀咕完丈夫,轉頭又去逗孫子,“我們崽崽不學他哦,爺爺醜得很,爺爺天天發脾氣。崽崽乖.......”

喻安聽到爺爺二字,擡腳就被門檻絆個趔趄,氣得早膳都不想用了。看着缺心眼的夫人,咬牙切齒地想,你若是知道寶貝兒子怎麽打算的,看你還笑得出來。

不大一會喻老夫人也出來曬太陽了,一疊聲的崽崽,乖寶兒叫地喻安太陽穴直突突。對着兒子他還能炸一炸,跟自己老娘和夫人他是不敢随便炸的。

更加郁卒了......

喻旻這邊接到林悅的消息,說韓都統召他們議事。林悅在衙署前等他,兩人一碰頭就跟喻旻大致說了情況:“西北傳回軍報,東原七十二部突然在北胡哈朗臺集會,不知出了什麽問題,随後北胡和烏桓、北夏就開戰,北夏不敵已經降了,烏桓估計也支撐不了多久。原本不該咱們過問,兵部郎大人上門來求,都統就讓咱們幫着看看。”

喻旻猜也猜到了。如今京中對東原各部熟悉,又上過北邊前線的将軍也就那麽幾個,真遇到需要調兵增兵分析戰況戰局的事還得他們來。兵部那幫人如今只會拿算盤。

他跟林悅算是韓将軍一手調教,這些事一般都會帶着他倆,也樂意聽聽他們的意見。

大廳的挂幕行軍圖前已經圍了幾個人,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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