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樵夫狐貍

陰冷潮濕的氣息萦繞在身邊,沈延玉費力地睜開了眼。

這裏不知是什麽地方,夜色幽深,四周都是參天大樹,間或有幾聲鳥啼,而她正靠在一棵樹上。

她剛剛想動一下身子,手臂就扯着一陣痛,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醒了?”黑暗中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

沈延玉眯着眼睛望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月色朦胧,只隐約看得到一團人影。

“沈琏,是你麽?”那聲音她不會聽錯,可沈琏為什麽也在這裏?

“嗯。”不遠處的人應了一聲。

耳邊似乎有溪水流動的聲音,夾雜着山風。

“這是哪兒,我們怎麽會在這兒?”那迷藥的效果強,她現在身子都還有些發軟。

“這裏應該還在靈塵寺範圍內,我們從山上的斜坡摔了下來。”沈琏輕描淡寫地同她解釋了一下,略過了自己救她的事。

聽到沈琏這樣說,她才想起了一些記憶。她之前好像被一個黑衣人給迷暈了。但是那個黑衣人到底是誰派來的,為什麽能輕易闖入靈塵寺?按理說,寺廟周圍都應該有護衛軍把守才是。

最令她想不通的是那個黑衣人為什麽偏偏要将她擄走,若說是順手綁架也未免太過巧合了。

沈延玉不自覺地陷入了沉思,氣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你,不要怕,會有人來找我們的。”沈琏的聲音在夜色中無比清晰,才将沈延玉的思緒喚了回來。

“我不怕,反正還有你在嘛。”

沈延玉的語氣輕松,聽起來并不在意。她也暫時不去想那件事了,只碰了碰手臂,還好應該只是輕微的刮傷。

她動了下才發現自己身上還蓋着一件外袍,只是有些破損。沈延玉眼中浮現出一絲暖意,肯定是沈琏脫了自己的衣服給她了。

“夜裏冷,這衣服你還是自己留着吧。”

沈琏搖了搖頭,随後想起了她應該看不清,便開口:“不冷。”

夜裏的山風怎麽會不冷呢?奈何沈琏隔着她有些距離,不肯收下。她身子又發軟,使不上勁,也只好作罷了。

山風裹挾着林中的濕氣而來。四下裏靜悄悄地,只有夜枭凄厲的叫聲。沈延玉不自覺地用外袍裹緊了身子。

“沈琏,你睡着了麽?”他一直不說話,沈延玉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

“沒有。”沈琏的聲音淡淡地響起,卻在寂靜的夜裏清晰可聞。

聽到熟悉的聲音,她才安心了些。若說在這荒郊野嶺她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只是現在他們的情況已經夠糟糕的了,她不想再給沈琏添亂了。

她也就收攏着身子,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你要不要聽故事?”良久,低沉沙啞的聲音試探性地響起。

“你會講故事麽?想聽,我想聽。”難得聽到沈琏主動開口說要講故事,沈延玉雖然意外,但更多的也是來了興趣,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

沈琏那邊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想該跟她說什麽故事。

半晌,他的聲音才傳來,斷斷續續的:

“從前有個樵夫,一生清苦。入山砍柴,行至半路救了一只狐貍……那狐貍是個仙人,為了報恩說要給他作伴。”

“那這倒是個挺好的故事。樵夫既然清苦,多個狐貍作伴,以後的日子肯定會熱鬧些。”沈延玉聽得認真,月光下,一雙眼睛亮堂堂的。

黑暗中,沈琏輕笑了一聲:

“但是樵夫拒絕了它。”

“為什麽啊?”沈延玉倒是沒想到這個故事還有反轉,心下也生了幾分好奇。樵夫怎麽會拒絕呢?

“因為樵夫會死,狐貍會寂寞。”

沈琏的話清清冷冷的,卻讓沈延玉愣住了。

樵夫只是凡人,壽命不過幾十載。狐貍是仙人,可得長生。若是有了感情,最後肯定獨留狐貍在世間黯然神傷。

這故事裏的樵夫倒也沒做錯,沈延玉托着腮幫子想了想,似乎真聽進去了這個故事。

“可是如果害怕寂寞就不去創造美好的回憶,那人生也難免落寞了。樵夫是在為狐貍着想,可我想那只狐貍也未必覺得陪着他有什麽不好。”

也許一個人的回憶會痛苦,可曾經也是美好的不是嗎?

沈琏沉默了一會兒,良久才應了一聲,聲音輕輕淺淺的:“嗯,你說的也沒錯。”

聽着沈琏剛剛的故事,她現在才放松了些,置身荒野的凄清感也散了不少,甚至還覺得有點困了。

她耷拉着眼皮,聲音也帶了幾分倦意:“沈琏,我想睡覺了。”

沈琏那邊沒有回應,只有輕微的呼吸聲,應該是睡着了。

沈延玉尋了個舒适的姿勢,扯了扯身上的外袍就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山風擾人,她翻了個身想繼續睡,卻差點頭一歪倒在地上,一下子就驚醒了。

她打了個哈欠,重新靠在樹幹上,她迷迷糊糊地想去扯被子,入手摸到的是單薄的外袍。

她強忍着睡意半睜開眼,藥效過去了,又睡了許久,她這會兒身上恢複些力氣了。

寒意直往身上鑽,倒是讓她又清醒了幾分。夜裏這麽冷,沈琏卻還把外袍讓給了她,肯定受不住涼的,護衛軍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來找到他們,萬一他現在生病了就不好了。

沈延玉輕輕嘆了嘆氣,站起身,拿着外袍往沈琏的方向走去。

沈琏似乎睡熟了,縮作一團,将頭埋在臂彎裏。沈延玉彎下腰正要将手裏的衣袍給他蓋上,撲鼻而來的就是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這血腥味讓她徹底清醒了,她急忙擡眼看向了沈琏。月光下,他渾身都是深淺不一的血痕,白色的中衣硬生生被染成了血色。尤其是腰間似乎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刺中了,雖然胡亂地用布條纏住了,卻還在不停的滲血。

沈延玉手中拿着的衣袍掉在了地上。

沈琏的身子還在不停地發抖,呼吸聲也有些急促。

沈延玉急忙湊近了些,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全是汗水,摸着燙得厲害。

“沈琏……”沈延玉推了推他的身子,頗有幾分急切地想叫醒他。

沈延玉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袖兜,裏面的藥瓶都不見了。

她這才猛然想起,好像自己被那個黑衣人給扔下了斜坡,那些藥瓶肯定是在她滾落的時候掉了。

她呆呆地看着沈琏。她一直感覺自己摔下山坡時,有個人撲過來抱住了她,原來是真的。

怪不得她從那麽高的斜坡滾下來,也不過是手臂刮傷了一些,身上幾乎是完好無損的。是沈琏,是他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她。

可他什麽都沒有說,甚至還坐得遠遠地,怕她聞到血腥味。他還擔心她會怕黑,故意給她講故事。他明明平時最不愛說話,可今天一直都在安撫她。

可他自己那時候該有多疼啊。

沈延玉坐在地上,不停地倒抽氣。她該想到的,他今天的聲音一直很輕緩,斷斷續續的,一定是在忍痛開口。她應該可以早點注意到的。

突然,一只手輕輕扯住了她的袖子,聲音輕的像是風吹就散: “別怕。”

“沈琏,你怎麽樣?哪裏難受,你告訴我。”聽到沈琏的聲音,她急忙湊近了些。

沈琏似乎想擡頭,卻沒有力氣,只能輕聲安慰她:“我,沒事,你好好休息。”

“你等我,我去給你找草藥,你撐着點。”沈延玉哽咽着聲音。

沈琏的手還拉着她的袖子:“不要走,我,不會有事的。”

他一直喃喃重複着這句話,慢慢的聲音消了下去。

沈延玉輕輕将袖子抽了出來,拔腿就往林子裏跑去,她得去找到仙鶴草,才能給沈琏止血。

如今天剛微亮,林中雖然起了霧氣,但還是能依稀看得清。

她彎着腰仔細地找着仙鶴草,如果她沒有記錯,醫書上記載這種草藥一般生長在灌叢或者半山坡上。她只循着這些可能的地方找。

找了許久,她一身全是汗,風吹過就冷得人直哆嗦。忽地,她餘光匆匆瞥見了灌木叢旁一堆開着淡黃色花的植物。那堆草根莖粗,葉片細長。沈延玉眼前一亮,一定就是仙鶴草了!

她急忙跑過去想摘草藥,手剛剛伸過去,就看到一團細長的東西縮在那裏。

沈延玉猛地被吓到,差點驚叫出聲,一個踉跄就仰摔到地上。她急促地呼吸着,吓出了一身冷汗。驚恐地看着趴在草堆裏的那條蛇。

夜裏凄清冷冽,天空灰蒙蒙的。沈延玉一張小臉慘白,胸膛不停地起伏着。

良久,她看着那條蛇,目光一沉,握緊了拳頭讓自己冷靜下來。她尋了塊大石頭對着蛇就狠狠砸了下去,哐當一聲,那蛇的血濺到了她的裙擺上。

如果護衛軍遲遲不來,她和沈琏也必須吃東西。

沈延玉渾身都在抖,牙關咬得緊緊的,确定那條蛇死了,她才将它提了起來。又摘了許多仙鶴草。

手裏陰冷潮濕的觸感讓她一陣反胃。她胡亂用袖子抹了一把臉,就一路跑回去了。

回去後,沈延玉将死蛇扔到了一邊。撕下了自己袖子上的幾條碎布,在旁邊溪水裏反複洗幹淨,才将仙鶴草碾碎了鋪到布條上。

沈琏已經徹底昏迷過去了。她先是幫他擦幹了汗。接下來就是要給他敷藥了。他身上傷很多,得脫衣服才行。

她眼裏閃過一絲猶豫,咬了咬下唇,還是伸手去解了他的衣服。只是他的傷拖得久了,有些地方的血将傷口和衣服都凝在了一起,她皺着眉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地方的衣服撕離他的血肉。

雖然她下手已經盡量很輕了,但昏迷中的沈琏還是疼得眉頭皺緊了幾分,咬緊了牙關,額頭一陣一陣地冒冷汗。

好不容易撕開了衣服,雖然早就想到他傷得應該很重,親眼看到時,還是吓得心驚。

他身上全是被樹枝石頭刮傷的血痕,腰間最重的傷像是被樹幹戳中了,活生生像個血窟窿。

沈延玉艱難地閉了閉眼,把眼淚憋了回去。她不敢耽擱,直接跑去溪邊,來來回回的用濕布條将他身上的血污給擦幹淨。然後才把藥草往傷口上敷,還好她袖兜裏的紗布沒有丢。

一切都忙完後,沈延玉給他蓋上了外袍,又幫他擦了汗,這才扶着樹幹緩緩順着氣。

天快亮了,不知道護衛軍什麽時候才能來。她脫力地順着樹幹坐到地上,旁邊沈琏的呼吸聲漸漸平穩了。

她松了一口氣,雖然自己現在身上一股血和汗的味道,着實嗆鼻。可忙活了半天,她忍不住一偏頭就睡過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覺得自己的頭昏昏沉沉,偏偏身子卻輕得像飄在雲頭。

她緊閉着眼,身子蜷縮成了一團。

好熱……

她只覺得渾身像火燒一樣熱,濃煙嗆得她咳嗽了起來。

“娘親!”一道撕心裂肺的聲音響在耳畔,沈延玉倏然睜開了眼。

她正站在一間卧室內,四周全被大火吞噬着,她剛剛睜開眼,一根被火燒斷的柱子就向她倒過來。

她的腳下一點力都使不上,只好下意識地拿手一擋,沒有想象的痛,只聽到柱子壓在地上的聲音。

沈延玉驚魂未定地轉過頭,就看到那根柱子穿過她倒在了地上,那柱子下正壓着一個六七歲的男童,奄奄一息。

她想跑過去幫他,卻發現自己動不了,她看了看自己的雙腿,好像和上次一樣,又是那種奇怪的夢嗎?

有了上次的經驗,她倒是沒有那麽慌亂了。隔着濃煙,她眯了眯眼睛想看清楚被壓住的人。看到那熟悉的臉時,就瞬間睜大了眼。

竟然又是上次她看到的那個男孩。

沈延玉動不了,也說不出話,只能站在原地幹着急。

那男孩像是還活着,手不停地扒在地上,似乎是想掙脫出來。可那柱子正好壓在了他的小腿上,動彈不了分毫。

他一雙眼睛通紅,不停地流着淚,拼了命地想爬出來。

沈延玉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烈火深處,站着一個紅衣華服的婦人。她回過頭看着地上的小男孩,凄涼一笑,那雙極美的眼就落下了淚。

“我若不死,他們便不會放過你……我不配做你的母親,也只能最後為你做這一件事了。”

“不要,不要!”

那個男孩就趴在地上,雙目通紅,眼淚順着幾乎快要裂開的眼角流下。他張大了嘴,一遍一遍喊着“娘親。”

濃煙嗆進嗓子裏,他還仰着頭,拼了命地伸手想要抓住她。

一身紅衣的女人嘴角滲出大量的鮮血,身子慢慢癱軟,火舌順着她的裙擺往上爬,她瞪大了眼還癡癡的看着地上的男孩。

男孩撕心裂肺的聲音響徹在屋內,柱子倒下揚起一陣塵土,火光沖天,掩埋了那個華服婦人。

沈延玉別過了眼,不忍再去看,卻透過窗戶,看到外面人影綽綽,高高低低的聲音都在罵着“妖後,禍水”。

那男孩趴在地上,渾身都在顫抖着,他終于将腿從柱子下掙脫了出來。用滿是血污的手一點一點往外爬着,身後留下長長的血痕。

長發淩亂,透出眼尾一片嫣紅。

沈延玉用力地掙紮着想要沖過去,他是沈琏,是小時候的沈琏!

沈琏慢慢爬着,嘴裏發出嗤笑,只是聲音沙啞,再不複之前的清朗悅耳。

沈延玉一眨眼,眼淚落下,原來沈琏的嗓子竟是被濃煙嗆壞的。

淚落在地上,消融在火光裏,天崩地裂,只有沈琏沙啞的笑聲。

沈延玉痛苦地捂住頭,整個身子都失了控,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她背後拖着她,眼前一片黑暗時,她便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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