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待君已久

桃花樹下的人眉眼清冷,随意紮起的長發漏出幾縷垂在肩上,漠北的風沙将少年人的輪廓打磨得更加堅毅。

沈延玉站在門口看着他,風吹過,有些涼。她擡起手撫上面頰,只摸到一片水漬。

一瞬間她有些恍然,五年了,她以為她已經忘記怎麽流淚了。

重甲踏在地面的聲音慢慢近了,高大的身形擋出一片陰影,将她攏在其中。沈琏擡起滿是傷痕的手指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一如當年。

她擡起頭,只看得到他帶了些胡茬的下巴和那雙幽深的眼睛,眼裏清晰的映出了一個滿臉淚痕的女子。

“阿玉,我回來了。”他的聲音還是有些沙啞,卻多了些沉穩。

“嗯,我等你很久了。”她一笑眼淚就落下來了。

青磚黛瓦,碧空如洗,只有一院子的花草随風搖曳。

屋檐攔下一片陰影,在檐下的兩人久久站立。

沈國城郊,傅思翰正跟着傅老爺子出城做義診。

他們今日要去的是城外的難民村,聽說臨縣發了瘟疫,這些人走投無路向進城謀生路,但天子腳下,豈容他們這些可能帶了瘟疫的人進城?

最近城門口在進行嚴格的登記盤查,幾乎只出不進,不少從外地回城卻無通行證的人,都不由分說被攔在城外,不少人也流落到了難民村。

傅老爺子聽說這件事後,執意要來做義診,順便給他們帶些吃食。

等傅家一行人到時,卻發現難民村沒有他們想象的那般破落蕭索。甚至看起來井然有序,連棚子和木屋也都搭建好了。

傅思翰将手裏的藥材盒子遞給了旁邊的仆人,轉頭對傅老爺子道:“爺爺,孫兒前去詢問一下。”

“好。”傅老爺子點了點頭。

傅思翰走到最近的棚子前,四周都躺着病人,有老有少。

一位老人家突然倒在了地上,身子翻來覆去,似乎疼得厲害,旁邊的一個小孩子立馬大叫了一聲,不停的喊着“阿婆”。

對面的行動不便的婦人急忙沖那小孩子喊:“阿笙莫哭了,快去找姑娘救你家阿婆,我剛剛看到她去西面了。”

那小孩子像是尋到了救命草,一邊哭,一邊拔腿要跑,卻被地上的木樁絆倒。還好傅思翰手疾眼快抱住了他。

“小弟弟,別慌,我可以救你阿婆。”傅思翰急忙向後招手,傅老爺子就帶着仆人過來了。

那個叫阿笙哭着将他推開了:“你放開我,我要去找姐姐。”

那孩子拳打腳踢的,傅思翰只好放了他。那孩子一掙脫就往西面跑了。

身後傅老爺子也來了,急忙彎下腰檢查那位老婆婆的病情。

周圍躺着的病人都警惕地看着他們:“你們是何人?”

傅思翰擡手作揖:“小生傅思翰,這位是我爺爺,我們是濟世堂的,特來此相助各位的。”

那些人也聽過濟世堂的名號,立馬放下了警惕。對面那婦人見他們是真心的在救人,當即抹了抹眼角:

“這天災人禍的,還好有你們這些大善人,這段時間人人都把我們當蒼蠅一樣到處趕。要不是姑娘,我們早就死了。如今濟世堂的大善人也來了,我們總算是有救了。”

不少人聽到她的話都面容悲戚,想起了這段時間的遭遇,婦人們都偷偷抹着眼淚。

傅思翰看了看四周,雖然都搭了棚子木屋,可這裏的病人實在太多了,一眼過去,棚子都望不到頭。

他轉過身,傅老爺子正在施針救人。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帶着帷帽的女子和剛剛的小孩子就跑了過來。

那女子看到有人在施救時,倒是愣了愣。

傅思翰從看到她時,眼中就亮起了微光,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他急忙擡手向她行禮:“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沈延玉本來在專心的看傅老爺子救人,确定他的手法沒問題後才安了心,又聽得耳邊有熟悉的聲音,她擡起頭,就看到了傅思翰。

“原來是傅公子,果然濟世堂一向是醫者仁心,如今能來這難民村,倒是要多謝各位了。”沈延玉也向他回了禮。

這段時間,她忙得焦頭爛額,這裏可能有瘟疫病人,城裏的大夫都避之唯恐不及,而且她也不想硬逼着別人拿命去冒險,所以只有少數幾個人願意和她一起救治難民。

如今多了幫手,她自然感激不盡。

“原來,大家口中的姑娘就是你。不過,小生也該想到的,除了姑娘你,還有誰能有如此仁心。”傅思翰看着她,一身翠色的衣裙染了污泥和血,還輕輕握着那個小孩的手。

他忽地失了神,雖然隔着面紗,但是有這樣善心的姑娘,外貌已經不重要了。

“公子,我不過是行醫者之本分。同為沈國子民,又怎能獨善其身呢。”

她不是廟堂上的聖人,可她答應過徐煥,一身醫術,不為名利,只為救人救己。

如果徐大人也在,必定也會如此。

“姑娘,你們都是大善人,是你們救了我們這些爛命。”旁邊的人看到沈延玉來了,雖然躺在棉被上,一雙眼卻是流着淚,目光緊緊跟随着她。

“如今濟世堂的大夫們也來了,這說明這世上的善心總是有的,日後也肯定會有更多的人來幫助大家。只要大家堅持住,等病好了,就可以回家了。”沈延玉見他們都在流淚,急忙輕聲安撫着他們。

很多人都面露希望和期盼,也有不少人黯然垂下了頭。

“如果無家可歸,或者不想歸家之人,還是可以留在這裏,房屋已經在建了,相信過幾日,這裏就可以成為你們的家了。”

沈延玉此言一出,原本黯然神傷的人都擡起了頭,直直地望着她,眼中淚花閃動,嘴裏喃喃不停地跟她道謝。

她輕輕舒了一口氣,看來過幾日還得多找些人建房。這些人大多都是農民,命都如野草一般堅韌,只要給他們一方天地,自然會自己走出一條生路。

眼見地上的老婆婆已經漸漸穩定了病情,沈延玉擡手向傅老爺子行了個禮:“傅老爺子,您醫術高明,小女子久仰了,”

那傅老爺子也知道這個姑娘是之前救他們的人,又見她幫扶難民,自然是心下對她更多了敬佩和喜愛。

“姑娘,思翰都跟我說了,上次病人鬧事多虧了你出手相助,老朽在此多謝姑娘的恩德。”

沈延玉見傅老爺子要向她行禮,立馬過去屈膝扶住了他:“您是長輩,這如何使得?都說種善因得善果,小女子前些日子盡了些綿薄之力,今日也遇到您一同救人,這便算是善果了。”

傅老爺子笑了笑,這姑娘倒是豁達,很對他的胃口。

“老爺子,您剛剛所施針法,行走七脈,行的都是險路,卻立竿見影,晚輩自愧不如。”沈延玉剛剛看他下針就有些按耐不住了,醫者相遇,自然是要相互讨論一番。

傅老爺子摸了摸胡須,一手拿起銀針:“老朽別的不敢說,這施針之法,也自認為有些造詣。這七脈行針乃是老朽年輕時偶然悟到的,人體穴位,各有所指,順之為常途,逆之則求變。”

“枯木逢春,險中求生,卻是妙極。我素日裏慣用的是走脈封穴,過于求穩。行醫之路果然千變萬化。”

沈延玉聽得認真,還在細細的思索着。傅老爺子引她一起去救治病人。

看到沈延玉下針時,他目露贊賞,這丫頭實在謙虛,她的醫術造詣恐怕都要趕上自己了。

二人一起救病人,對病症進行探讨,傅老爺子聽她的見解更是驚奇,一來一往,頗有些相見恨晚。

傅思翰在旁邊看着他們救治病人,他雖然出身醫藥世家,對醫理卻是一知半解,一心求學。

今日他卻頗有幾分後悔,聽着這一老一少的對話,他只覺得雲裏霧裏,要是當初他也下點功夫學醫,今日倒是可以同這位姑娘多些話語了。

快到閉城之時了,他們也該回去了。

沈延玉見病人今日也安頓得差不多了,才站起了身,忙了半天,她一額頭的汗,下意識的就脫了帷帽,拿帕子擦了擦汗,順便拿着帷帽扇風。

傅思翰看着她,眼睛都忘記眨了。

這姑娘,生得可真好看。

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就算不看人時,也是亮堂堂的,像落了光在裏面。她正拿着帷帽扇風,吹得散落的碎發輕曳,汗水滑過白皙的脖頸,被她用帕子拭去。

“老爺子,不知小女子日後可否去濟世堂求您指教。”沈延玉緩過了神,頗有些期待的看着傅老爺子。

傅老爺子開懷大笑:“就算你不提,老朽也得讓我家孫兒請你來坐坐,今日和你這丫頭一番探讨,倒是讓老朽也學到了許多。日後你定要常來,我這孫兒醫術無用,和他講是對牛彈琴。也唯有和你長談,方能盡興。”

“老爺子過譽了,不過您既然這樣說了,我過幾日定然要來府上叨擾了。”沈延玉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禮,醫術上,她要學習的還有很多。

傅思翰微擡起手,像是鼓足了勇氣,這回他得問問這姑娘的姓氏。

他剛要開口,耳邊就響起一陣馬蹄聲,面前的姑娘眼裏的光瞬間亮了,轉過頭看着來人。

“阿琏,你今日不是有事要忙麽?”沈延玉仰着頭,她還以為他今天會忙很久。

傅思翰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就看見棗紅烈馬上,端坐着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黑色長袍,面容清冷,如料峭春風,瞧一眼就覺得發寒。

卻在目光落向沈延玉時,轉瞬就成了破開冰淩的春水。

“已經忙完了。”

沈琏翻身下馬,看了眼旁邊的傅思翰。随後站在沈延玉面前,将她擋了個嚴實。

沈延玉見他微抿着唇,似乎有些不太高興。她正要開口,沈琏卻伸手解下了自己的披風,披風一揮,正落在她頭上,她立馬被蒙了個嚴實。

沈琏低沉的聲音響起:“怎麽不帶帷帽?”

“我嫌熱就取了,還在旁邊呢。”沈延玉剛剛開口,就聽到腳步聲。然後頭上的披風被人取了下來,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沈琏又将帷帽給戴上了。

他又把披風仔細地為她系上:“風大,小心着涼,”他頓了頓,餘光看了看旁邊的那些人,又添了句,“日後出門記得戴好帷帽。”

沈延玉不明所以的點了點頭,其實戴不戴帷帽,她倒覺得沒什麽。

“走吧。”

沈琏将她扶上馬,随後也翻身上去了。

沈延玉對着傅家一行人道了別。

傅思翰本來還想同她多說幾句話,就覺得一道冷冷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他頓了頓,再想開口時,馬上的人已經絕塵而去了。

傅思翰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旁邊的樹上的花剛剛開了個苞,就掉了下來,正砸在他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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