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棋難
子夜。風冷,刺骨。
唐弈提着一把劍,出現在了崎岖的山道上,眼前,就是亂墳崗。他知道,秦幹就在上面,所以他大步前行。
月光下,他看到一道黑影徐徐從密林之中走出,攔住了他的去路。唐弈一怔,他看得清了,來人是蒼鷹。唐弈松了口氣,他知道,蒼鷹并非大奸大惡之人。但他此時出現在此,想必事情有些不妙。
“蒼鷹?”唐弈說道,“你現在恐怕應該在弈秋門吧?棋會結束了?”
蒼鷹淡淡說道:“棋會的事,不是你該關心的。大小姐……被人捉走了。就在剛才。我救不了她。”
唐弈很是吃驚。他知道,秦幹約他來此見面,應該是很隐蔽的事,但她居然被人捉了?
“她……被誰捉了?你看到了什麽?”唐弈問得很仔細。蒼鷹點了點頭,說道:“這兩日來,我其實一直在跟蹤你。因為我的主人葉門主也在找大小姐。他說,只要跟着你,遲早會找到大小姐。我先你一步來這裏,就是想把大小姐捉回去。但我遇到的那個人,太過厲害。我打不過他。他讓我給你帶個話,如果想救大小姐,就繼續往前走。”
說罷一頭栽倒在地。唐弈這才發現,他背上中了好幾刀,鮮血染紅了整個後背。忙上前來扶他,蒼鷹搖搖頭說道:“我自死不了,你可速去。不然後悔莫及。”唐弈點頭說道:“多謝。保重。”說罷起身往崗上而來。他此時內力不繼,登山頗費力氣,不多時已是氣喘籲籲。更兼山路難走,荊棘遍地。他拔出長劍開路,故而行進緩慢。天将明時,方才到得崗上。
唐弈擡起頭喘着粗氣,他看到了前方空地上新搭起了一座擂臺。正中間擺一張椅桌,四位皓首老者頗具仙風道骨。這也罷了,讓唐弈吃驚的是,那四位老者身後的一張太師椅上,端坐着一位紫袍大漢,牛頭面具,這不正是前些日子意欲非禮文绮的“尊主”嗎?唐弈驚出一身冷汗,秦幹落入此人手中,必定兇多吉少。
但唐弈頗不得許多了。他大步走上擂臺去,說道:“原來是你這個鬼祟,秦大小姐何在?”
那尊主見他來到,呵呵一笑,點頭說道:“不錯,不錯。夠膽。廢人一個了還敢孤身前來。”他精于內功之人,一眼便看出唐弈已經內力散盡,此時已常人再無二致。
唐弈說道:“少廢話了。你捉秦大小姐,意欲何為?”那尊主說道:“你放心,她目前好得很,不過,為了讓你放心……”他将手輕輕一揮,他身後一片布幕中走出幾名大姑娘,架着個人,唇紅齒白,紅衣紅裙,不是秦幹是誰?
“唐弈……”秦幹見着是他,又驚又喜,只是掙紮。
唐弈說道:“你放心,我必救你。”向那尊主說道:“你捉秦大小姐,又讓我前來,想必是想讓我為你做事。你可說來聽聽,卻是何事?”那尊主嘿嘿一笑,道:“聰明。唐公子在弈秋門的棋會上豪取十連勝,整個江南,誰不聞名起敬?想必,鹿鳴山十萬兩黃金的事,你也可聽說了?”
唐弈也是微微一笑,說道:“看來,你的目的和巫山老道是一樣的,希望我為你下棋,然後贏下那十萬兩。對不?”那尊主點了點頭,說道:“可是,我還不大清楚,你是不是真的具備那個本事?”
唐弈說道:“我若具備那個本事,你是不是就會把秦小姐放了?”那尊主笑道:“不錯。雖然秦小姐的美貌讓我無時無刻不動心,但相較之下,我更喜歡金子。如果你真的具備那個本事,我可以保證,你和秦小姐,都将十分平安。”唐弈笑道:“好說。目下我已是廢人一個,以您的本事,難道還怕我跑了嗎?不如,先把秦大小姐放了,再來試試我的棋藝。這樣,我心無旁鹜,也能把棋下得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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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尊主呵呵一笑,說道:“理是不錯。但我還是想先看看你的棋藝是不是真的當得起那十萬兩黃金。”他将手一指,說道:“你可看到那四名老者了?這便是我請來的商山西皓,俱是棋中高人。若你能同時以一敵四,擊敗他四人,我便立馬放了秦大小姐。絕不食言。”
秦幹大叫道:“唐弈,別聽他的,那四個老家夥好不厲害。”——她以前就曾聽父親講過,那四個老人俱是十幾年前退下來的朝廷中的棋待诏,那棋中的水平,可是好惹的?
那尊主哈哈大笑,說道:“唐公子當然可以拒戰,不過,這秦大小姐嘛……”
唐弈說道:“少廢話了。那就下棋吧。”他走到那四名老者身面,已見他們面前擺了四副棋盤。很顯然,要唐弈同時下四盤棋,且每盤都須贏下來。凡是會下圍棋的人都知道,車輪戰的難度。雖然對手可能水平不如己,但同時應對數人,甚至更多人,若非有驚人的棋力,絕不敢為之。以前本朝就有一名棋待诏以一敵三,歷時二日,後來雖然全勝,卻也因思竭神枯,當場吐血身亡。這也是為什麽秦幹不讓唐弈接戰的緣由。
唐弈于他們面前徐徐坐下,說道:“商山四皓,古之賢士,不知四位前輩如何敢托他四人之名?”
左側一人淡淡說道:“我四人仰慕先賢,故以為名。原不足道。唐公子既是清風谷門下,必得王家真傳。就請賜教吧。老朽東園公。”
其次曰:“老朽夏黃公。”
“老朽绮裏季。”
“老朽甪裏先生。”
唐弈見他四人須發盡皆雪白,想必俱有□□十歲年紀。心中有些感嘆:“這把年紀,不在家享清福,卻跑來這亂墳崗上與我作對。當真可惡。”
四個老者俱是執白先行。
唐弈擡頭看了秦幹一眼,見她眼中俱是關切,心道:“今日我若救不了她,必定相從于地下。”抓起一枚黑子重重拍在左面第一張棋盤上。
那尊主此時居高臨下,一邊品着香茗,一邊看饒有興趣地看着對局。秦幹雖被架着,但她知道,自己此時不可稍有妄動,以免擾亂唐弈的心神。那亂墳崗上的早晨,除了偶爾風吹草動,更多時候卻是靜得出奇。
日頭漸高,陽光斜斜照在棋盤上,每顆棋子均熠熠生輝,顯得生動活潑。那尊主将手一揮,便有數名姑娘撐着羅傘過來,為四個老人擋着日頭,而唐弈,自然沒有這份待遇。他很清楚,要是自己若是輸了棋,便就送掉兩條性命。是以每一着棋無不精打細算,思緒歸一,又哪裏有餘力去理會那愈來愈烈的日頭?
秦幹在上頭,也能看得清那盤上情形。唐弈落子很慢。但每一盤的棋風俱不相同,這讓秦幹很是驚異。要知道,人的棋風大多以自己的擅長來決定的,有以取地為重的,有以取勢為重的,也有地勢均衡的,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但唐弈這四盤棋居然是四種截然不同的棋風,這讓那四名老者面面相觑,他們無法據此來判斷對手的真正長項與短板。也就是說,唐弈的棋風,他們無法捉摸。秦幹也是棋中高手,當然知道唐弈的用意,但她就是擔心一旦棋下得久了,會連他自己也産生混亂,這樣一來,可就大在不妙了。好在,這四盤棋,唐弈拿的都是黑棋。秦幹暗笑那尊主并不懂棋,若是他能稍懂一些,便可再奸猾一點兒:讓唐弈一盤執黑,一盤執白,再一盤執黑,最後一盤再執白。這樣一來,唐弈要産生混亂就不難了。
不多時,那尊主說道:“且封了盤吧。四位長者須進早膳了。”命人擺上精致點心于那四個老人面前。而唐弈,當然還得餓着肚子。唐弈也不在意,他站起身,活動了下筋骨。秦幹大叫道:“喂,你們這樣也太不公平了吧?他曬着太陽,還不給他吃的,如何下得好棋?”
那尊主嘿嘿笑道:“他下得好不好,那是他的本事。與我何幹?當然了,若是不好時,秦小姐,晚上我的床上,你可得好好侍候着。”
“見你的大頭鬼去吧。我死也不會從你的。”秦幹又羞又怒,罵道,“唐弈一定能贏的。你看那四個老家夥,哪一個有好臉色?這不是輸棋是什麽?”她的話沒錯,四位老人吃着早點,但個個神色凝重。他們發現,對手遠比他們想象的還要難以對付。他們也發現,唐弈下出的招法很多是他們沒見過的。他們沒見過的,也并不表示唐弈就一定能成竹在胸。只不過,老人們知道,唐弈是想和他們拼算力。——這是老人下圍棋的短板。在半年前黑白道的棋會上,飛燕就曾用拼算力這一招同時挫敗南箕北鬥的。
那尊主也發現了老人們神色有異,他擔心他們不願盡力,便就叫道:“四位前輩,若是你們贏了那小子,本尊自是重重有賞的。可是如果輸了,本尊也絕不放你們活着離開這裏。所以,還請一定盡力而為。”四位老人此時臉色大變,面露懼色。——秦幹見狀暗喜。她是精于下棋的人,自然知道這番話所起的真正作用,只能是讓老人們更加慌亂而已。
果然,便有兩位老人吃不下飯了。他們推開了身前的碗筷,一邊試着額上的汗水,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棋盤。
唐弈稍作活動,也坐了回來。雖然此時肚中饑餓,但他不能退縮。既然逃不得,那麽,背城借一,魚死網破自然是唯一選擇!
他微笑着看着四位老者。從方才的對局他已經知道了四人的實力,若是讓他們年輕二十歲,那麽,一對一,唐弈絕不敢說一定能贏。可是現在……他乜了那尊主一眼:“這個家夥,武功不錯,卻不懂圍棋。以為年紀越高,棋力就越強。卻不知道,眼前這些老人,都已□□十歲,如何還能力戰?”
唐弈的笑容讓被架住的秦幹暗自松了口氣,若是平時,她早高興地叫起來了。但此時,她知道,自己不能幹擾他。這半年多來發生的許多事,已經讓她漸漸學會冷靜了。
但唐弈的笑容卻讓四位老人更是慌亂。唐弈說道:“若是可以,晚輩要接着下了。”四位老人相互對望一眼,無奈地點了點頭。
此時,唐弈的攻勢更兇了。東一子,西一子,每一着棋俱打在要害之上,一時間,四副棋盤之上戰火連天,四名老者憑着經驗與棋形在落子。——秦幹看得真切,她發現,唐弈下了很多強手,這些強手看起來甚是不合棋理,但若真要進行反擊,除非計算力遠在他之上,否則,往往會吃大虧。而四個老人因為計算力跟不上,所以大多采取退讓的原則。這樣一來,唐弈竟然越戰越勇,那黑子落下之處,如虎入羊群,幾乎是怎麽走怎麽順。
绮裏季見他實在欺人太甚,實在已是忍無可忍,竟然拍下一枚白子與之針鋒相對。唐弈心中大喜,但手裏棋子卻故意退了一步,示以羸弱。绮裏季哼了一聲,心道:“原來不過是架子好看。”竟然一頭紮進黑棋的陣中。
聽得那尊主輕輕叫了一聲:“好。绮裏先生下得不錯。”秦幹卻幾乎笑出聲來。她知道,绮裏季一定完蛋了。收拾了他,唐弈的壓力就變小了。
果然唐弈退讓了三招之後,開始反撲,對那殺進陣中的白棋就是一陣窮追猛打。绮裏季猛然發覺自己的棋無論如何也做不出兩只活眼,這才如夢初醒。他拈着棋子的手僵在了半空:“這……怎麽……怎麽會這樣……”他哆嗦地嘆了口氣,手中棋子叭地落在了盤上,卻是着廢棋。唐弈擡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您下在這裏?”绮裏季嘆了口氣,搖頭道:“罷了,老朽也活了近九十了,也該夠了。”說罷推秤認負。
另三個老者輸了一個,竟有些慌亂了。須知,年輕之時,他們俱是獨當一面的弈中豪強,但此時年事已高,哪裏還經得起折騰。
唐弈心中暗叫慚愧,但卻知容情不得!他此時壓力大減,立即對剩下三人痛下殺手。午飯後不久,甪裏先生與夏黃公也相繼投子認負。唐弈雖然已經餓得厲害,但他仍強打起精神潛心對付東園公。東園公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他絞盡腦汁,應對唐弈那層出不窮的殺招。看看撐到日漸西斜,東園公終于長嘆一口氣,推秤認負。
“唐弈!”秦幹此時掙開那架着她的人,跑将下來,撲在唐弈懷裏。唐弈此時已是面無人色,但他心中的喜悅實難言表。說道:“沒事了。以後……就不讓你離開我了。”
“嗯。”秦幹連連點頭着,她已經顧不得周遭那衆人的眼光了。
那尊主連聲叫好:“唐公子果然棋藝非凡。看來,本尊今日之行着實正确。至于你們四位嘛……”他朝四老嘿嘿冷笑着。——四老面無人色。
唐弈急忙說道:“尊主且慢。”拱手說道:“四老并非輸在棋上,乃是輸在年紀之上。尊主既然用我,又何必對他們趕盡殺絕?”
尊主嘿嘿說道:“好,既然唐公子發話了,那麽,你們四個,就回家養老去吧。”四位老人得了命,連聲告謝,臨行之時,又來謝唐弈。唐弈說道:“方才晚輩勢不得已,盤上多有得罪,望諸位前輩莫怪。”
四位老人相互對望一眼,嘆着氣走了。
那尊主說道:“唐公子,如今你棋也贏了,秦小姐也還給你了。那麽,鹿鳴山之會,可得仰仗唐公子你了。”
唐弈說道:“我說到必然做到。你能讓秦小姐還與我,我這輩子都感謝你。若是你能信得過我,這便放我們走,鹿鳴山之會,我若得魁,十萬兩黃金必然全是你的。我分文不取。”
那尊主“哦”了一聲,他在那太師椅上換了個姿勢,笑道:“唐公子視錢財如糞土,着實令人欽佩,但無奈我是個小人。終不能相信唐公子你的許諾。”他從懷裏摸出一枚紫色藥丸,說道:“這個藥丸,乃是我煉制的化骨丹。唐公子服下之後,三個月之內,若沒有我的解藥,必然身化血水而死。來啊,給唐公子服下。”
秦幹大驚,急叫道:“唐弈,不能吃,我們和他拼了。”
唐弈搖搖頭,說道:“拼不得,他太厲害了。不要枉送性命。”秦幹叫道:“死就死了,也不能吃他的藥。”
那尊主笑道:“秦小姐不必着急。這藥吃下之後,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才會發作。等到三個月後,唐公子為我贏回了十萬兩黃金。我自然會畢恭畢敬地把解藥雙手奉上。到時,我得黃金,你二人成其眷屬。何其美哉!”
秦幹叫道:“誰能信你。到時你拿了黃金跑了,我們上哪兒找你去?”
那尊主道:“在下雖然無恥,但信用卻還是有一點兒的。”
秦幹又道:“如果……如果他贏不了呢?”
那尊主哈哈大笑,道:“那自然是我得不到黃金,唐公子去見閻王了。如此簡單的道理,何須再問。快讓唐公子服下。”
十幾名姑娘執長劍跳将下來,把他兩人團團圍住,內中一人将藥丸送到唐弈面前。秦幹便要來搶,已讓唐弈奪在手中,笑道:“不錯。這藥看起來晶瑩剔透,這個顏色,我喜歡。”便丢入口中咽下。秦幹見他如此,竟一時怔在當場。半晌,她分開那十幾名姑娘,跑向那尊主,唐弈急道:“秦幹,你做什麽?”急忙追去。
秦幹說道:“藥丸還有嗎?再給我一顆。”那尊主一愣,道:“有是有,但秦小姐就不必服用了。這藥……也挺貴的。”唐弈急來扯住秦幹,說道:“秦幹,別胡鬧。我們走。”拉起她,回頭就走。那尊主嘿嘿笑道:“唐公子,你可看看你的雙手掌心,是不是開始泛黑了,這就是标志。你別指望能找得到解藥,除了我,世間再無他人能解此毒。唐公子保重,不送。”
秦幹拉起唐弈雙手,那掌心果然已然泛黑,且似乎還散發出淡淡陰冷之氣。唐弈忙收回手來,說道:“離開這裏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