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喬昊見到石冬冬時已經是那個早上後的第三天。
這天他值完了夜班,查完房後終于再次鼓起勇氣上了十九樓,前一天,他依然吃的是閉門羹。
門口仍有兩個人站在那裏,不像是保镖,倒像是門衛,将裏面的人軟禁了起來。
喬昊來時,正碰上護士端着藥盤進去換藥,門打開的那下喬昊跟着張望進去。
床上的人看見了他,于是,他被護士請了進去。
再次走進那病房,喬昊覺得心情有些沉重,勉強扯了點微笑,卻終歸不算自然。
好在,護士在為石冬冬打點滴,那人全部的視線都放在了針頭上,皺着眉,略微有些緊張的樣子。喬昊猜他是有些怕疼。
當護士又走到床的另一邊,幫石冬冬的右手解開包紮,塗上新的藥水時,喬昊才發現,他的右手受傷了。一道刺目的口子,橫貫整個手心,足有四五公分長,已經被線縫住。
“你的手怎麽了?”喬昊驚呼,裝了好久的淡定就那麽破了功。
護士收拾完後離開,石冬冬才笑了一下開口,“不小心打碎一個杯子,弄破了手。”
喬昊不信,但又不忍細問,他審視地看向石冬冬,見他雖然醒着,但臉色卻仍然蒼白,不由心裏慢慢一緊。
“好吧,其實是和我爸吵架了,他要我轉院,去更好的醫院……嗯,他說‘療養’。”見喬昊不說話,石冬冬索性坦白,“可是,我一點也不想轉院。我只想出院。”
喬昊将身邊的椅子拉得靠床近了些,在石冬冬身邊坐了下來。
直到坐定前,他都在組織自己的語言,可是問出口時,依然笨拙,“你的身體……到底怎麽了?”
“是啊,到底怎麽了?”石冬冬的目光轉向挂着的鹽水袋,那上面寫着一些他看不懂的字母。
“你對霍延說的話是真的?”喬昊咬牙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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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去年冬天開始,頭總是沒來由的痛,有時走路也不穩,還昏了幾次。做了一些檢查,醫生不是讓我去更大的醫院,就是讓我叫家屬。這是不是醫生們的套話?”石冬冬又笑了笑,“然後,他們就開始把我當犯人一樣看着,連我爸也不時出現在我面前,我去找霍延也不阻止了……所以,你說我身體怎麽了?”
喬昊的手暗暗握緊,不知該難過還是該慶幸,至少,石冬冬并沒有直接跟他說出最壞的結果。
“做了哪些檢查?”喬昊維持着正常的神色,努力讓自己像對待普通病人一樣對待眼前的人。也許,情況并不是他想的那種。
“你還真像個醫生,”石冬冬對他搖了搖頭,“CT、PET-CT、MRI什麽的一堆,都做過了,我爸一直搪塞我說還不确定病因,所以要去更好的醫院,還要做活檢……他當我是三歲的小孩呢,即使我不明白這些檢查意味着什麽,我還不清楚自己的腦袋嗎?”
石冬冬說着,用纏好了繃帶的右手撞了撞自己的後腦。
“也許,真的只是病因還不确定,而且,”喬昊停了一下,才道,“而且,即使是腫瘤,也還分良性和惡性,即使是惡性,現在醫學這麽發達,你應該配合治療……”
“喬醫生,你這是在安慰癌症患者嗎?”石冬冬打斷喬昊,開玩笑似地逗他。
“為什麽不和霍延說清楚?”喬昊不喜歡被這樣地“打趣”,只看着石冬冬問。
果然,那人收起了笑,目光又變得有些恍然,隔了好一會才慢慢回答,“怎麽說清楚呢,我的确自己也不清楚啊,而且他的态度已經很明白了,不是嗎?”
“不是,你病了,他會留在你身邊的,之前不就是?至少……這段日子讓他陪着你。”
“你不也說,那樣有意思嗎?因為我病了所以才留在我身邊,”石冬冬再次笑起來,“真的比用懷孕套住男人的女人還卑賤呢。”
“所以,你只是在試探他?”喬昊從心底為石冬冬感到悲哀。
而那人沉默,算是回答。
“那麽,忘了他吧,好好面對自己的人生!”喬昊索性握住石冬冬纏着紗布的手,“現在你要做的,就是配合醫生,把身體養好。”
“人生?……喬昊,那東西我還會有嗎?”石冬冬輕輕掙脫了喬昊的手,目光再次移向了空中的鹽水袋,“我現在只想離開這裏,一個人找個安靜的地方,自生自滅。”
“就為了那個男人?你就這麽作賤自己?不是還沒确診嗎?自生自滅?你要死不該死得明白些嗎!如果并沒有那麽嚴重呢?你這樣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不覺得對不起自己的父母?就算你無所謂父母,可是你住着這樣的病房,去看看樓下那些為了活下來拼命努力的人!命是自己的,為什麽為了別人就放棄?”喬昊生起氣來,對着石冬冬一氣訓斥。
看着臉都脹紅了喬昊,石冬冬沒有說話。
喬昊說完,面對不說話的石冬冬,也為自己的激動尴尬起來。
兩人都看着對方,房間裏一片安靜。
石冬冬看着喬昊,若有所思,而喬昊,越看石冬冬越覺得心裏難過。
難過不是因為他的病,而是他對自己的放棄。
就在這時,病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着門被直接打開。
房裏的兩人被驚動,只見門外,石崇山帶着幾個人走了進來。
“冬冬,第三天了,我們該走了。”石崇山沉聲對自己兒子道,帶着不容辯駁的威嚴,也直接無視了床邊穿着白大褂的喬昊。
“我不走。”石冬冬倔強地別過頭。
“這不是任性的時候。”石崇山皺眉,對身後的人示意。
兩個醫護人員模樣的人徑直上前,走到石冬冬的床邊,試圖把他手上正打着的吊針拔去。
石冬冬掙紮着躲開,鹽水架被輸液管帶到,乒乒乓乓倒在床沿邊又繼續塌了下去。
石冬冬手上的針頭被牽連着甩了出去,手背上一下滲出血來。
“你們幹什麽!”喬昊已經站了起來,推開那兩個人,擋在了石冬冬面前。
“你是這裏的醫生?不知道我們今天轉院嗎?”石崇山看了一眼喬昊,口吻居高臨下。
“我是冬冬的朋友,我覺得您應該和冬冬好好談談,這樣勉強病人對病情不會有幫助。”喬昊轉頭看了眼石冬冬,那人正低頭看着自己滲血的手。
“我不知道冬冬什麽時候有了你這個朋友,但是,他今天必須走,這不是該任性的時候。”石崇山說完,不由分說地揮了揮手,原本站在門外的兩個人便闖了進來,其中一個推了輛輪椅。
喬昊被蠻橫地推到了一邊,推輪椅的人已經強行押着石冬冬把他按在了座位上。
石冬冬大喊起“不要”來,聲音近乎歇斯底裏。推輪椅的人顯然對病人的反抗預計不足,手沒扶穩,便被石冬冬拼命地掙紮掙脫。
然後,那輪椅連同上面的人一起翻倒在了地上,“砰”地一下,就倒在喬昊的身邊。
喬昊等不及想把地上的人扶起來,卻被又跑上來的兩個人粗暴地放倒,竟直接給了他幾腳。
即使碰到胡鬧的病人家屬,喬昊也沒有這樣暴力地被對待過。再看向一邊仍在拼命掙紮,卻因為體力不夠而根本無法抗衡的石冬冬,他幾乎被四個大漢扛了起來,喬昊徹底憤怒了。
即使初衷是為了他好,但病人也需要尊嚴。
喬昊從地上爬起,将已經被弄歪的襯衫領口猛扯了一下,有扣子掉在了地上,空氣也變得格外順暢,沒有絲毫猶豫,他一腳朝正抓住石冬冬雙手的那人踢了過去。
對方應聲倒地,其他幾人反應過來,卻在猶豫是否該放開石冬冬時受到了喬昊的另一拳、再一腳。
“拉住那人!”石崇山吩咐了一句。
原本已經氣急敗壞的幾個人得了命令,迅速圍攏了起來,無所顧忌地對着喬昊開始拳打腳踢。
還沒逞幾秒鐘英雄的喬昊,很快被又被放倒在地上,他只能閉着眼睛胡亂揮出拳去,勉強站起來時都能感覺到鼻腔中有液體流出來,滴到衣服上,是紅色的。
“別打了!”喬昊聽到有人喊了一聲,雖然是喊,但聲音并不大。
可那喊聲卻很有效,拳頭果然不再招呼過來。
所有人都看向說話的那個人,是靠在病房牆邊的石冬冬。
“我配合你們做檢查,活檢、死檢都沒問題,”石冬冬極力平息着喘氣,對父親道,“不過,我有三個條件。”
石崇山看向自己臉色蒼白的兒子,眼中盡是無奈,“你說。”
“第一,我不轉院,就在這家醫院,”石冬冬說着,看了一眼已經被打得一邊臉頰腫起的喬昊,然後繼續,“第二,檢查結果出來,要坦白告訴我,我什麽都能接受,唯獨欺騙和隐瞞;第三,不要再派人看着我,這裏是醫院,我不需要流氓保護。”
聽到“流氓”兩個字,石崇山有些氣急地說了聲“你……”,但終究,這是三天來石冬冬第一次向他松口,作為父親,他只怪自己從前與兒子的相處都太過失敗。
“為什麽一定要到這家醫院?”石崇山問,已經完全是妥協的語氣了。
“不為什麽,只是不想去你要我去的地方。”石冬冬冷冷回答,身體仍靠着牆,兩只手垂在身體兩邊,一只纏着紗布,一只已經不再滲血。
“還有,”他又像想起了什麽,繼續道,“我不要住這間病房,幫我轉去普通病房。”
“這是何必?”石崇山又要暴跳起來。
“我願意。”石冬冬昂起頭,任性又固執。
石崇山無奈,終于點着頭同意了下來。那刻,他深知自古就沒有能夠打敗子女的父母。
可是,父母和子女間為何要有戰争?尤其,在生死面前。
臨走時,他看了一眼站在病房當中的喬昊,這人的白大褂已經在剛才的打鬥中被扯破了,臉上還挂了彩,不過,他的目光仍是堅定地,此刻正溫和地看向石冬冬。
這又是個什麽人物?
石崇山在心裏嘆了口氣,他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
再次恢複安靜的房間裏,只剩下石冬冬和喬昊兩個人。
石冬冬走向喬昊,伸手擦了一下他臉上的血跡,混着他自己的,使他那只手顯得猙獰可怖。
喬昊推開那只手,對石冬冬道,“你也就仗着你是你爸的兒子,其實,他也是為了你好。”
“那你還幫我打架?”石冬冬語氣輕松許多,和剛才與父親對話截然不同。
“我只是看不慣那些人那樣對你。”喬昊坦言。
“你還是那麽仗義。”石冬冬對喬昊笑了笑,思緒仿佛一下飛到遙遠的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