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喬昊在病房裏陪了石冬冬一整夜，看他入睡，又看他睡顏。
天亮時，有護工進來把石冬冬轉回了他自己的病房，喬昊看看天色，發現已快到自己上班的時間了。
他在醫院食堂随便吃了兩個包子，又在住院大樓下的便利店裏買了一瓶一百五十毫升的力保健，所有東西下肚，他感覺自己精神了不少。
清晨的醫院很是安靜，從住院樓通向門診樓的花園小道甚至可以聽見清脆的鳥叫。喬昊擡頭看天，初夏的陽光在此時已經有些刺眼了。
路過小涼亭時，喬昊看見有人合衣躺在那裏的石凳上。
這樣的情況對那涼亭來說并不算稀奇，有許多病人的家屬或徹夜等待或焦慮不堪，都會選擇在涼亭裏坐下來，甚至睡上一覺，但當喬昊走近，卻發現涼亭裏躺着的，是一位頭發已經泛白的老婦。
那老婦不是別人，是石冬冬病房裏光頭的母親。
喬昊不禁皺了皺眉，走進涼亭，想要喚醒老人。之前，她還因為咳嗽在呼吸科看病，這會兒怎麽能露天睡在寒氣這麽重的早晨？
“大媽，醒醒，別在這兒睡。”喬昊拍了拍老婦的肩膀。
婦人立即睜開了眼睛，猛地坐了起來。
“您慢些……”喬昊生怕她起得太快會頭暈。
婦人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口中的話卻已經說了出來，“不好意思啊，我就、就在這兒打個盹，馬上走馬上就走！”
“大媽，我不是來趕您的，只是您睡在這兒很容易着涼。您還記得我是誰嗎？”喬昊不想吓着她，只得放輕了聲音，又将身體湊得近了些。
“你是……”婦人眯起眼睛，咳嗽了兩聲，終于道，“啊，你是小剛隔壁床那孩子的……朋友？”
“是的，阿姨，我叫喬昊，是這裏的醫生，您還記得我。”喬昊笑了笑，知道她終究沒認出自己曾給她看過病。
“你別跟小剛說我睡在這裏的事啊。”認出眼前的人後，婦人很快面露難色，“之前我是在醫院外租了間小房子的，可是租金太貴了，眼看着天氣也熱了，我就退了，反正我也經常要給小剛陪床，不陪床的時候就随便湊合着……你千萬別跟他說啊，不然他又要罵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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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昊聽了，心裏不由有些難受。他只得點點頭道，“大媽，您的咳嗽有沒有好些？”
“還好，就那樣……”婦人回答到一半，忽然意識到什麽，疑惑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咳嗽？”
“您剛剛就在咳啊。”喬昊笑着應她，“如果咳的嚴重，還是要去拍個片子查一下，開點藥吃了好得快，這樣，照顧病人時也有力氣些。”
“哎，好，好……”婦人連連點頭。
喬昊看着時間不早，終于又叮囑了幾句婦人注意保暖，才離開了涼亭。
對于婦人，他有些唏噓，卻又無法做出更多表示，在醫院，類似的事他遇到的并不少。只是如今，對象是離自己這樣近的人，讓他心裏更多了一層恻隐。
這天上午的門診，喬昊看了六十幾個病人。
這個速度在他們科裏算是中下水平，科裏麻利的大夫，半天可以看八十多個。
不過，即使這樣，到中午結束時，喬昊也已經有種筋疲力盡的感覺。
然而，當他回到住院大樓準備去吃飯時，有人叫住了他。
“喬醫生，可不可以抽空和我談談。”石崇山站在他身後，語氣謙恭地對他道。
喬昊吃了一驚，沒想到印象中一貫威嚴的人竟會主動來找他，并用這樣的姿态，于是只得點了點頭。
石崇山和他談話的地點是呼吸科的會議室，空蕩蕩的房間裏，石崇山像走進的只是自己的辦公室。
喬昊驚訝之餘還是努力讓自己看來從容，因為不想在石冬冬的父親面前表現得太過局促，讓他小看。畢竟，自己曾在他面前被打得趴在地上。
“我等了你一上午，我知道你的工作很辛苦，所以一直等到你下班回來才開口，我想你也能感受到我的誠意。”空無一人的會議室裏，石崇山選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座位坐下，并示意喬昊也就座。
喬昊點頭，心裏不由有些忐忑，不知這位父親究竟要和自己談些什麽。
“之前我們的那些不愉快，當然，主要是我的原因，對你的誤會和對你的不尊重，在這裏，我給你道個歉。”石崇山說着，對喬昊低下頭，用力點了一下。
“已經過去了，您有什麽話就直說吧。”喬昊的身體微微退了退，和石崇山這樣的人說話，他覺得有些累，因為不知道對方到底想要做什麽。
“好，我也不繞彎子了，喬醫生，我想問問你，對冬冬是什麽感情？”石崇山看着喬昊，又說得更明白了些，“是朋友間的同情，還是比朋友更多的關切之情？”
“比朋友更多”幾個字，石崇山說得一字一頓，似乎怕他聽不懂，眼神中也有了更多的逼迫感。
喬昊幾乎立刻警覺起來，不敢立刻輕易回答他，只怕自己一說出口，得到的結果便是成了第二個霍延。
“冬冬，他并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于是，他選擇了迂回。
石崇山深深看進喬昊的眼裏，又點了點頭，仿佛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如果，你對他并不只是同情，那麽，你是不是願意一直這麽照顧他？……我從玉姨和陳致那裏知道，你對冬冬很是照顧。”
“我當然願意照顧他，他是我的朋友。”喬昊仍然保持着警惕。
“你不用回答得這麽客套，我今天來，”石崇山說着，嘆了口氣，才又道，“只是來請求你，如果你喜歡我的兒子，雖然我真不願意把這個詞說出口，但是冬冬這樣了我也沒有辦法，如果你喜歡他，又願意照顧他，我可以把你安排到他那個科室，這樣你們相處的時間可以長一些，我知道雖然你的專業不是腫瘤方面的，但我可以請那個科裏最好的教授帶你，這樣你也可以不用擔心自己的前途，即使以後……”
“——石先生，”喬昊打斷石崇山，因為他越來越聽不下去，“你一直都喜歡這麽一廂情願地給別人做安排嗎？”
“我并沒有給你做安排，我只是請求你，如果你不喜歡那個科，以後……以後你也可以再轉回來，我知道你們現在評職稱挺難的，這個我可以幫助你。”石崇山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漸漸握緊了起來，似乎也很急切。
喬昊長長呼出一口氣，終于只是笑着搖了搖頭。當石崇山自顧自說個不停時，有那麽一刻，他忽然很理解石冬冬為什麽那麽不喜歡自己的父親，因為他實在是太自以為是。
“你這樣做，有問過冬冬嗎？如果我今天答應了你，直接轉到了腫瘤科，天天陪在他的床邊，你覺得他會開心嗎？開心你又為他請了一個保镖還是保姆？護工？”
“你是這樣想的嗎？”石崇山終于将放在桌上的手握成拳頭，收了回去。
“我是怎麽想的并不重要，只是伯父，您有站在冬冬的立場為他想嗎？您只是在成全自己的苦心吧？不錯，我是喜歡冬冬，不是同情，不是朋友間的喜歡，是您所不屑于說出口的那種喜歡。我也願意陪着他，把我所有的休息時間都用來陪他。但是我想，他現在更希望的得到的，應該是鼓勵和信任，讓他有信心治好病的鼓勵，相信他可以變回正常人的信任，而不是所有人都把他當病人，甚至廢人去看護去關照的所謂陪伴。”喬昊一氣說出，說到最後，甚至站了起來。
石崇山坐在座位上，久久沒有說話。
喬昊站着看他，能看到他頭頂發根處泛白的頭發，和他滿頭染過的黑發對比略顯鮮明。喬昊心裏隐隐動了動，終于用不那麽咄咄逼人的語氣道，“而且，即使是陪伴，您不覺得家人的陪伴更加重要？”
喬昊終于為石冬冬說了這句話，一直以來，在病房裏陪着石冬冬的就沒有太多人，除了玉姨和自己，也許就是偶爾在門外游走的陳致了，而病房裏，即使光頭那樣的人，他的母親也是對他不離不棄的。
石崇山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站起了身來。
他并不接喬昊的話，只是最後又問了他一句，“你有信心冬冬的病一定會好嗎？”
“我相信他。”喬昊想也沒想便道。
“好，好。”石崇山連說了兩個好，略顯疲憊的臉上線條終于柔和了下來。他不再和喬昊說什麽，只像個長輩一樣拍了拍他的肩便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喬昊渾身重壓似忽然卸去，徑自坐在了身邊的椅子上，腦子空白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是要去吃午飯的。
從會議室走出來時，喬昊下意識地揉了揉太陽穴，也許他應該答應石崇山的要求，至少那樣他就真的可以多陪陪石冬冬。于是，他決定吃完飯就去病房看看那人，那個他前一晚看了一個通宵的人。
不過，他的這個決定并未維持幾秒。
路過安寧病房時，在習慣性地向裏探望的那一下裏，喬昊看見了石冬冬。
同樣穿着病號服的石冬冬趴在安寧的床邊，很安靜地在聽他說着什麽。喬昊走近，才發現安寧是拿着一本書在念。
“安寧同學講故事了啊？”喬昊湊到石冬冬身邊，輕輕撞了下他，又打斷安寧道。
石冬冬看到他，也不覺得驚訝，頭也不轉地繼續看着安寧。
倒是安寧，看見喬昊進來，不好意思再繼續之前像模像樣讀書的樣子，把書合了起來，“念着玩的……”
“什麽書啊？”喬昊把書拿了過去，發現那是一本小學語文課本。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安寧。
“你不知道吧，安寧要當哥哥了。”石冬冬這才轉過頭來看喬昊。他的臉色不算好，但能走來這個病房，說明身體恢複不少。
“什麽哥哥？”喬昊看了眼石冬冬，滿意之餘繼續疑惑。
“我媽媽懷孕了。”安寧回答得自自然然。
喬昊心裏咯噔了一下，他的父母這是要放棄他了嗎？
“那恭喜了……”臉上，喬昊仍佯裝輕松，“所以你是在練習給未來的小寶寶講故事了？”
安寧笑着搖了搖頭，把身邊的一個迷你錄音機遞到喬昊面前，“我想把小學六年的語文課文都念出來錄給他，這樣以後他就知道自己還有個哥哥了，反正我也沒什麽可以為他做的……”
“你就是閑的！”不等安寧說完，喬昊探過身去徑直在他腦袋上輕敲了一下，手收回來時，喉中卻哽咽了一下。
安寧摸了摸頭，低頭朝石冬冬吐了吐舌頭。
“你是挺閑的。”石冬冬也笑他。
“好了，午飯吃了嗎？吃了記得過半個鐘頭吃藥，藥不能停知道嗎？”喬昊沒好氣地朝安寧指了指，另一只手拉起石冬冬便走。
出病房時，喬昊才發現他把石冬冬拉得急了，那人站在自己身後，身體晃了兩下像站不穩似的。
“沒事吧？”喬昊急問，手不由自主就伸過去攬住了他。
“熬了個通宵還這麽有力氣，真不愧是喬醫生啊。”石冬冬扶着額，靠在了喬昊的肩頭。
喬昊懊悔得不行，只得緊緊摟住了他，“身體沒恢複就別到處跑，我送你回去。”
“他們說化療讓我再緩一天，我就出來轉轉了。”石冬冬任喬昊架着他走，語氣還是輕飄飄的。
直到進了電梯，他才又低聲問了句，“安寧真的沒救了嗎？”
“他很快就能拿到實驗用藥了。”喬昊不知該怎麽回答石冬冬，對于安寧，他實在無能為力。
“比起沒的救，父母的放棄才更令人難過吧……”石冬冬的聲音更低了些。
“好了，別想那麽多，他會沒事的。”喬昊對石冬冬笑了一下，想讓他知道事情并沒有那麽嚴重。
喬昊就這樣，攬着石冬冬回到了他的病房，房門一打開，兩人都怔了一下。
只見石冬冬的病床邊，霍延背對着他們坐在了那裏。
顯然，是在等石冬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