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喬昊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了，自己來到石冬冬床邊時，他正在酣睡。
窗外露出魚肚白，喬昊趁着剛下夜班就來石冬冬這兒看一看，再過一個小時主任查房，他還得奔去樓下。
病房裏并不十分安靜，隔壁的光頭一直在呻`吟，呻`吟中夾着幾句咒罵。
那聲音讓喬昊忍不住皺起了眉，但想起那日光頭的母親在門診對他說的光頭時日無多，他便又放棄了去制止的念頭。
好在石冬冬對聲音似乎并不敏感，床簾被拉上，多少隔絕了一些外界，他睡得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喬昊貪婪地看着面前的這張臉，蒼白的臉色讓那臉上的眉目更加深刻，但又因為睡眠帶來的放松，那臉上的神情變得溫順而柔和。喬昊情不自禁地将頭埋在了他的手邊，一整晚夜班的疲憊慢慢襲來，他閉上了眼睛，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安心。
有那麽一刻，喬昊清楚地感覺自己的呼吸慢慢地沉了下去，随之而來的是吸進的空氣緩緩流遍全身。那空氣帶着消毒水的味道、石冬冬身上的味道，就那麽無孔不入地鑽進他的每個細胞，他再慢慢地呼氣，仿佛身體的疲憊便随之全部排出了體外。
幾個輪回後，喬昊警醒地睜開了眼睛——他害怕自己會打起呼來，吵到身邊的人。
可事實上，他看了眼手上的表，時間已經過去了快半個小時。
喬昊用手抹了把臉，再次将目光投向床上的人。
意外地，目光相遇，石冬冬已經醒了過來。
“你醒了啊？”喬昊擦了擦嘴角，擔心自己是不是睡相難看。
石冬冬微微笑了一下，動了動身體，喬昊才發現他的臉有些不自然的紅，漲紅的那種。
“你怎麽了？”他忙問，并同時用手探向了石冬冬的額頭，并不燙，但是，是濕的。
喬昊下意識地又用手去摸石冬冬的病號服，發現那衣服竟然也是濕的。
“熱的。”石冬冬簡單開口，聲音沙啞。
喬昊心裏緊緊一抽，直覺告訴他石冬冬并不是因為熱才汗濕了衣服。他站起了身，只說了句，“我去幫你要套幹淨的衣服。”
喬昊再回來時，床上的人已經坐了起來，臉色正常了許多，看着他手上的新病號服說了句“謝謝”。
“我幫你換，你再等我一下。”喬昊放下了衣服，俯身從床底下抽出來一個盆子，對于石冬冬這兒物品的擺放，他已經十分熟悉，“我去打盆水來幫你擦擦。”
“真的要全套服務嗎？”喬昊端着臉盆進來時，石冬冬靠在床邊對他說，他的臉上并不見抗拒，卻多了幾分不嚴肅的笑意。
“你現在好些了嗎？”喬昊只是低着頭，用手試了試水溫才去搓毛巾。
“嗯，因為要照顧到其他人，所以病房裏不能随便開空調，這兩天真的熱壞了我。”石冬冬說着，自己開始解扣子。
喬昊搓好了毛巾，本想去幫他，但解扣子顯然對石冬冬來說并不是難事，所以他站着沒有動。只是，所有的扣子解開，他看見石冬冬胸`前從肉裏突兀暴`露出的一根輸液港管子時，心裏仍是重重一痛。他不得不探下身體，幫石冬冬把衣服脫了下來，因為怕他動作太大，牽扯到胸前的那根管子。
“有人伺候着真是舒服。”石冬冬挺享受地說了聲。
喬昊沒開口，只是讓他稍稍朝前坐了些，自己在他的身後仔細地幫他擦背。熱毛巾擦過皮膚，上面一些細小的紅包慢慢變得明顯，其實石冬冬也并沒有說謊，喬昊知道他背上長出來的是痱子。
“會癢嗎？”喬昊問。
“還好，玉姨幫我擦了寶寶金水，她把我當小孩了。”石冬冬笑着說。
“要不，還是換間單人病房吧。”喬昊忍不住提議，對于石冬冬來說，他的确不需要住在這樣的病房裏。
“懶的換了，反正我時熱時冷的，開了空調大概也吃不消。”石冬冬輕描淡寫道。
喬昊說不出話來，他只得搓了把毛巾，又擦起了石冬冬的胸前。他小心地避開了輸液港的入口，然後手上的動作慢慢加快了些。一來，他擔心石冬冬會冷，二來，那明顯的一排排肋骨讓他不忍直視。
終于，他很快為石冬冬穿上了衣服。
“褲子也要換嗎？”石冬冬蹙着眉，用手撚了撚自己的褲子，故作防備地說，“好像沒怎麽濕啊。”
“換了吧。”喬昊卻并沒有心情和他開玩笑，他只希望能盡快幫石冬冬換上幹爽的衣服，讓他舒服一些。
“那好吧，我自己來。”石冬冬見他不茍言笑，只得乖乖自己去脫褲子，“這下被你看光光了。”
喬昊是真的笑不出來，因為他已經看到石冬冬露出的小腿上，觸目驚心地有很大一塊烏青，那烏青的正中顏色近乎紫紅，足有巴掌心那麽大，外圍顏色漸漸變淡，由紫而藍，最外層還微微泛着黃。
“前兩天下床太急，摔了一跤，正好撞到玉姨推來的輪椅上……就是看着吓人。”不等喬昊開口，石冬冬便解釋起來。
喬昊重重吸了口氣，刻意将眼光從那塊烏青上移開。他快速地幫石冬冬擦好了下`身,又幫他換上了褲子。
“你等一下，我去換一盆水。”離開時，他對石冬冬道。
“不是已經換好了嗎？”身後，石冬冬靠在床上一陣疑惑。
水龍頭的水不斷地流出，打在盆底，嘩嘩作響。喬昊将水溫調到了适中的溫度，移開目光看了眼手表上的時間。離主任查房還有二十分鐘不到，他想能幫石冬冬敷個一刻鐘也是好的，他腿上的淤青實在讓人難受，而自己能做的，也只能是這麽蒼白無力的事情。
再次掀開床簾時，喬昊努力擠了點笑容在臉上。
“今天真的是要做滿全套服務了，幫你敷一下小腿吧，喬醫生的手藝可不是蓋的哦。”說着，他坐了下來，将石冬冬的腿橫着放在了自己身上。
“服務态度也挺好的。”石冬冬笑了笑，沒有抗拒。
喬昊心裏悄悄嘆了口氣，強迫自己直視那塊烏青，然後慢慢将溫熱的毛巾蓋了上去。那塊地方不僅烏青，而且也腫起了很高，喬昊想，石冬冬摔倒時一定很痛。他手上稍稍加了些力，輕輕移動着手掌的下端，仔細地劃圈按摩。手表上的時間不停地走動，喬昊真希望自己可以坐在這裏幫他敷一上午，敷到那些烏青全都散去。
“疼嗎？”他問石冬冬。
石冬冬搖了搖頭，眼睛看着喬昊的手有一瞬間的失神。
“下回當心點，好嗎？”喬昊又道。
“嗯。”石冬冬點頭，聲音很輕。
毛巾上的熱度慢慢散去，熱氣熏得喬昊的眼睛發紅，他只得俯下`身去搓了把毛巾，溫熱的毛巾再次蓋上石冬冬的傷處時，喬昊下意識地對着毛巾吹了吹。
石冬冬忽然笑了出來，身體笑得微微震了震。
“你幫莫莉擦眼淚時也這麽細心嗎？”他說。
喬昊驀地擡起頭，“什麽幫莫莉擦眼淚？”
“別不承認了，很多人看到呢，小護士們都在傳，走廊上莫莉哭得梨花帶雨，你輕輕地把她攬進懷裏，擦掉她臉上的眼淚……”石冬冬說着，靠向床頭一臉笑意，背詩一樣道。
喬昊皺起了眉頭，只當他在開玩笑，于是沒有接話。
“其實我覺得莫莉還行，你們都是醫生，以後可以在醫院拿個比翼雙飛獎了。”石冬冬又道。
喬昊低頭專注于自己慢慢按摩的手，他需要控制住力氣，不想弄疼身邊的人，他知道烏青下便是淤血，那人皮下流了許多血。
“你媽媽也跟我問起莫莉呢，她好像對莫莉很滿意。你媽媽說你社交圈小，身邊難得有這麽不錯的姑娘。我覺得，找對象這種事，長輩滿意還是挺重要的。你媽媽大概是因為莫莉才來我這兒這麽勤的吧……”
喬昊擡起頭來，看了一眼石冬冬。
“好吧，算我說錯話，”石冬冬聳了一下肩，“你媽媽是因為可憐我才來看我的。”
喬昊咬了咬牙，緊緊盯住石冬冬，看他還要說出什麽話來。
石冬冬迎着他的目光，眼中卻仍存着笑意，“我用詞可能不太準确，但你不用像要吃了我一樣吧？我在莫莉面前可是說了你不少好話呢，我們同學這麽多年，我的話她還是很相信的。所以，如果以後你們——”
“你夠了嗎？”終于，喬昊猛地站起了身，他把石冬冬的腿推到了床上，手上的毛巾也重重扔到了盆裏，水花四濺下，地上很快濕了一大片。
石冬冬住了口，怔怔看着地上慢慢蔓延開的水漬。
喬昊努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但很明顯地，剛剛還在為石冬冬按摩的手此刻正在發抖，抖得他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床簾在此時被人掀了開來，玉姨走進來時還不知狀況，正要像平日一樣和喬昊打招呼，才發現兩人神情都不太對。
“這是怎麽了？”玉姨看了一眼地上的臉盆，小心繞開了水漬，彎下腰去準備收拾。
“玉姨，這裏麻煩你收一下，我馬上要查房，先走了。”喬昊握着拳，沉聲對玉姨道。他已經有些後悔自己突如其來的暴躁，但又覺得心裏仍是生氣，拉不下臉道歉，又狠不下心發洩。
最後，他只能一腳踩在水漬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