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中午，喬昊坐在醫院小花園的長椅上，看着自己手中一個嶄新的保溫杯。
他在等莫莉，幾分鐘前，他剛剛撥通了莫莉的電話，讓她下樓來見個面。電話裏，女孩的聲音透着意外的欣喜，喬昊不得不深呼吸了口氣。他想，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這天是陰天，但六月的天氣漸漸炎熱，小花園的中午漸漸沒了行人。
喬昊看了看空蕩蕩的四周，然後低頭在心裏整理着一會兒将要說出口的話。
不久，身邊傳來了腳步聲，走過來的女孩是莫莉，她特地脫去了白大褂，穿了一條淺綠色的連衣裙。
“喬老師，你找我？”莫莉笑盈盈地看着喬昊，又掃了眼長椅上他身邊空出的位置，似乎猶豫了一下，但終于欠身坐了下去。
喬昊不自覺地移開了一些身體，然後将手中的杯子遞了過去，“這個給你。”
“星巴克的新款櫻花杯？送給我的嗎？”莫莉揚起眉，滿臉的愉悅，接過的杯子在手裏轉着圈看。
“是的，送給你的，”喬昊說着，頓了一下，“上次拿了你的保溫杯，一直忘記還，而且那個我也用過了，這個就當是還給你的吧。”
“這怎麽好意思，我那個杯子不值錢的，這個……挺貴的……”莫莉說着，聲調低了下去，臉上竟微微泛起紅暈。
喬昊只得道，“正好我家街角有個星巴克，我只是上班時順便買了一下。不然，一直欠着別人東西，我挺過意不去的。畢竟，我們只是普通同事。”
喬昊的最後一句話一出口，空氣中有一瞬間的冷滞。
莫莉的淺笑很快僵在了臉上，像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似的，手上的杯子也慢慢從眼前放了下來。
“是這個意思啊？”她眨了幾下眼睛，努力牽動了一下嘴角。
“我不希望別人有什麽誤會，畢竟你還是個單身的姑娘……可能因為我常去你們科，但你知道，我只是去看……”
“能有什麽誤會呢？”喬昊的話被莫莉打斷，“我們本來就不是普通同事啊。”
喬昊心裏驚了一下，對于莫莉的熱情，他并不是不了解的，此刻，他只怕這場解釋反而會換來另一場表白。他看向莫莉，目光中透着漠然，甚至開始思忖是不是要說些更徹底的話。
“你是我的實習帶教老師啊，怎麽……會是普通同事？”莫莉終于又低頭解釋了一句，“所以……我一直沒有把你當成普通同事，我也還沒有進這家醫院，只是個小實習生，怎麽能算同事呢？”
喬昊心裏漸漸松了一口氣，他想莫莉應該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只是随之而來的氣氛又讓他有些無所适從起來。
莫莉擡起了頭，他才發現女孩的眼睛紅了，她緊緊握着手裏的杯子，嘴唇倔強地抿了起來，就在喬昊以為她會哭時，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句，“只是，我真的不行嗎？”
喬昊只得無動于衷地坐着，然後搖了搖頭。
“你也……一直沒有女朋友啊？我覺得自己也不是一點都不可愛，為什麽要這麽快就否定我呢？你不是也鼓勵我考研嗎？将來，我們也可以一起工作……”莫莉說着，拼命地忍着眼淚。
“對不起，我不想勉強自己，也不想耽誤你。”喬昊站起了身，他實在不好意思再和莫莉坐在同一張椅子上，他害女孩哭了，可是卻并沒有立場去安慰她，也不能去安慰她。
“我知道了。”很快，莫莉也站了起來。
她把杯子推到了喬昊的手裏，動作非常的急促，仿佛是要和誰搶時間一樣，“你也不需要還我什麽東西，你本來就不欠我什麽。”
說完，她便徑直朝住院大樓奔去，綠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喬昊的視線裏。
喬昊握住手中的保溫杯，心裏一時空落落的。過去的許多次，他拒絕相親認識的女孩也許還算坦坦蕩蕩，但這一次，畢竟莫莉并不是第一次認識。她雖然平日大大咧咧，但對他的感情卻并不做太多掩飾，如今哭成這樣離開，喬昊心裏不能說是不愧疚的。
或者，他應該更早一些表明态度，而不是在自己一次又一次為了石冬冬跑去十四樓時，對莫莉的熱情置之不理。
一想到石冬冬，喬昊心裏忽然湧起無限渴望，很想要立刻見到他。
那些不能說的理由、原因、初衷、緣由……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為他而已。
喬昊幾乎立刻沖向了電梯間，只是，當他将手指放在電梯的上行按鈕時，那幾公分的距離，讓他的動作一下又慢了下來——也許他一出電梯間就會碰上莫莉。
終于，他嘆了口氣，在電梯來時，揿下了自己科室的那個樓層鍵。下午吧，至少等她下了班。
……
喬昊來到石冬冬的病房，已經黃昏時分。
中午的陰沉天氣此時變得越發悶熱，灰暗的天色并不是因為傍晚的來臨，而是因為即将要降下的一場暴雨。
喬昊推開病房的大門，門口的劉大爺正在睡覺，他的動作不由自主地放輕了些。
他習慣性地朝石冬冬的病床望去，卻意外地發現那床上是空着的，而離床不遠的窗臺邊，有個坐着輪椅的人在向外眺望。
盡管光線昏暗，但喬昊知道，那并不是石冬冬。
“請問，石冬冬去哪兒了？”
光頭聽到這聲問話，才慢慢回過頭來，他的臉實在浮腫得厲害，皮膚也因為放療糜爛而變得可怖，令人不忍直視。
“你知道他去哪裏了嗎？”喬昊又問了一聲。
光頭投來的目光有些許茫然，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着喬昊，就在喬昊幾乎對他的回答不抱希望時，他才終于開口。
“下午送去搶救室的，這會兒也不知救回來沒有。”
喬昊瞪大了眼睛，從光頭口中平平靜靜說出的一句話幾乎讓他站立不穩，“你說什麽？”
“還呆在這兒幹嘛，興許就再也見不到了。”光頭說着，嘴角竟抽抽地扯出一個笑來，眼中沒有絲毫溫度。
喬昊只覺手腳瞬間冰涼，他踉跄着轉了身，猛地便朝病房外奔去。
腫瘤科的搶救室在走廊另一邊的盡頭，喬昊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跑，那段平日裏走過無數次的熟悉距離，此時卻變得無比的漫長。
興許就再也見不到了……見不到了……光頭的話像咒語一樣在耳邊響起，喬昊只覺得慌亂到了極點。
他和那人最後一次見面是那樣的不歡而散，他離開時甚至狠着心沒有再去看那人一眼，而今天他只是為了該死的糾結，沒有按下十四樓的按鍵……是不是這一切都預示着他将要受到的懲罰？
搶救室終于就在眼前，只是燈是熄的，門也緊緊鎖着。
喬昊下意識地撞了兩下門，門裏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咚咚地心跳似乎要擊碎所有理智，他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終于看到前面不遠的病房裏走出來一個護士。
“請、請問搶救室裏的人呢？”喬昊語結地說。
“今天搶救室沒有病人啊。”護士睜着圓圓地眼睛，奇怪地看向喬昊。
“什麽？……”喬昊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喬醫生，你是在找石冬冬嗎？”護士又問了一句，對于眼前這個人，科裏的護士們早已不再陌生。
“是的，他……沒有進搶救室嗎？”喬昊幾乎要用雙手去抓眼前的護士，只希望她能快一些回答自己的問題。
“沒有啊，他今天挺穩定的。剛剛查房時還在病房呢，怎麽會在搶救室？”護士看出喬昊的焦心，語氣中透着些安慰。
“這樣……”喬昊只覺得整個人就那麽一下松了下來，除了心跳還沒有完全平複外，理智慢慢回來了不少——顯然，光頭騙了他。
“他不在病房嗎？可能只是出去走動一下。不要太擔心，他身邊應該會有人陪着的。”護士又說了句。
“謝謝。”喬昊點了點頭。
再回到石冬冬的病房時，光頭仍在窗臺前沒有移動位置。
喬昊從心底生出一股憤慨，他沖了過去，幾乎想要把光頭從輪椅上揪起來。
只是到了跟前，喬昊終于還是住了手，“你怎麽可以開這種玩笑！”
“噓——”光頭慢慢将手指放到了嘴邊，目光移向了劉大爺的床，“小聲點，老人家在睡覺。”
“你實在太過分了。”喬昊忍耐着，壓低了聲音。
光頭卻只是冰冷地笑了笑，有氣無力道，“人總是會死的，這個科裏每天都在死人，我讓你提前準備一下，不是很好？”
“這個科裏并沒有每天在死人，而且，冬冬也好的很。”喬昊咬牙。
“好的很……”光頭笑着深呼吸了一口，那笑似乎牽扯到了他哪根神經，讓他接下來猛地一陣咳嗽，咳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清出喉嚨，若有所思地看着喬昊道，“其實，我挺羨慕他的。你們，是那個吧？”
喬昊防備地看向光頭，他的手握緊着拳頭，等着輪椅上的人繼續。
“我以前是個攝影師，你們這種人也接觸過不少，”光頭冷哼了一聲，喘着氣道，“別怕，我要說早說了。我就是羨慕，你怎麽就這麽死心塌地呢？為什麽我老婆一聽見我确診就跑了呢？”
“你看開些。”喬昊生硬地說，“至少，你的母親一直不遺餘力地在照顧你，她從來都沒有放棄你。”
“可我卻在拖累她呢，”光頭笑着搖了搖頭，緩了一會兒才又道，“人這輩子，實在沒意思，沒病的時候怕這怕那，怕片拍得不好賺不到錢，什麽角度什麽構圖，客人喜歡就好，拍出的那叫個什麽屁東西……還怕愛人生氣，沒時間陪她會生氣，重要的日子沒有禮物會生氣，那個哄啊，可是我真的需要人陪的時候，她在什麽鬼地方？還有你們這樣的，掖着藏着怕見不得光的，說出來又怎樣呢？人死不過頭點地，最難過的也就是這點病痛了，有什麽了不起的？旁人還能把你們活埋了？人他媽就是活的窩囊！還真不如死的爽快些！……”
光頭像上了發條的機器，開始不停地絮叨咒罵起來。喬昊開始還能聽懂他的意思，可到後來，光頭的話語含糊地連成了一片，整個人也有些癫狂起來。
喬昊不得不退坐到了石冬冬的床邊，窗外的天色越發灰暗，不久便響起陣陣悶雷。
劉大爺也被吵醒了，慢吞吞地爬起來，四處找手機給老伴打電話。
喬昊不時地看着自己的手表，開始擔心起石冬冬來。
那人又跑到哪兒去了？
他也拿出了手機，撥了幾次電話，通了卻沒有被接起。那嘟嘟地聲音無休無止，漫長得仿佛這段時間莫名被拉開的兩人間的距離。
然後，就在喬昊等不及想要沖出去找人時，石冬冬背着畫板走進了病房。
“你去哪兒了！”喬昊控制不住地大聲問他。
“去天臺畫畫了。”石冬冬有些不明所以。
“你還是那麽喜歡畫畫嗎？要下暴雨了也不知道回來！”喬昊幾乎是用吼的。
“我不是回來了嗎？”石冬冬從肩上卸下了畫板，最上面的仍是巴黎鐵塔那張。
喬昊再次敗下陣來，之前，在被光頭欺騙的驚慌恐懼中，他曾想過如果還能見到石冬冬，一定狠狠把他摟進懷裏。而此時，窗臺邊的光頭仍在忘我地咒罵，病床上的劉大爺正點着頭應和電話那頭老伴的叮咛，已經放下畫板的石冬冬就那麽直直地站在自己面前，喬昊卻忽然失去了擁抱他的理由。
再不知能說些什麽，他走出了那間沉悶的病房，走出了醫院的住院大樓。
然後，大雨終于下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