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好意思今天冒昧地為你請了假。”石崇山坐在腫瘤科休息室的沙發上,并示意喬昊也坐下。

“沒什麽,只要冬冬沒事就好。”喬昊坐了下來,不知為何心裏有些忐忑。

“你知道,今天你沒來之前,冬冬不讓任何人靠近他,誰說話也不理,筆錄也沒法進行。”

“他吓壞了,畢竟,身邊一個活生生的人用這麽慘烈的方式離開。”

“是。”石崇山點點頭,“不過,我很感謝你。我相信你對冬冬來說,是和別人不一樣的。雖然,我不認同同性之間的感情,但是,冬冬是我的兒子,我沒有其他選擇。”

“您想說什麽?”喬昊徑直問石崇山,對方的神情和語氣讓他不安。

“我不知道你對冬冬的感情有多深,我只希望我現在說的,你可以接受。”石崇山嘆了一口氣,看向喬昊,仿佛在試探他的反應,盡管他還沒給出任何線索。

“請直說。”喬昊皺起眉,閉開了那目光,房間裏很安靜,空氣像凝滞了一般,他不知道石崇山到底要告訴自己什麽。

“冬冬的病情,我們……有所隐瞞。”

喬昊霍地擡起頭來。

“他的腫瘤不是少枝膠質細胞瘤,”石崇山停了一下,似乎将要說出口的話對他來說也很困難,“是膠質母細胞瘤,分級是四級,我們一直騙他說是少枝,說腫瘤只要化療就可以慢慢縮小……他的腫瘤長在腦幹,國內的醫院幾乎都不敢接這臺手術,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聯系能夠手術的醫生。”

石崇山說着,微微仰起了頭,深深呼吸了口氣。他面前的年輕人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茫然的臉上雙眼已經漲紅。

“我不是故意要騙他,也不想騙你,但是,病人需要的是希望,我不想讓他放棄自己。你知道,冬冬一直都很消極,他和我的關系也并不算融洽,他甚至是跟我對着幹的,之前我一直勸他接受手術,他都在用各種方式抵觸。但那時,我其實并沒有聯系到能夠真正勝任手術的醫生,上周,我通過朋友終于找到芝加哥的一家醫院,那裏有位醫生是膠質母細胞瘤方面的權威,他看了冬冬資料,表示願意為他進行手術……”

“手術的風險呢?”喬昊打斷石崇山,終于開口發問。

“需要先開顱後才能确定手術的後續,但是,”石崇山不自覺地握緊了沙發扶手,“冬冬的病情這段時間已經開始惡化了,化療對他來說并沒有效果,如果不盡快進行手術,到時候他可能連開顱的機會都沒有了。”

“所以,你是要我幫你勸他動手術是嗎?”喬昊低聲問,他只覺自己像被人潑了盆冰水,思維都遲鈍了許多。

“我想,請你繼續對他隐瞞病情,然後勸他去美國接受手術。”

“你還是沒有告訴我手術的風險有多大!你們欺騙了他這麽久,我怎麽知道你現在說的是不是真話!也許你只是想讓他離開這裏!”喬昊站了起來,他忽然有些激動,并寧願相信石崇山現在這麽說的目的只是為了拆散他和石冬冬。

盡管,他們并沒有在一起。

“我不會拿自己獨子的生死開玩笑。”石崇山坐在沙發上沒有動,他只是擡起頭,看着喬昊,“你是醫生,你應該了解這種程度惡性腫瘤的兇險性,他的确有可能死在手術臺上,但是,如果不去做手術,他就一點生機也沒有了。”

“難道你不該問問冬冬自己的意思嗎?他的未來,難道是該由別人為他做決定的嗎?”喬昊抖着聲音說,抗拒就那麽排天倒海地襲來,他發現自己根本不願意接受石崇山說的任何一句話。

“是!對于普通人來說,未來的确應該由自己決定,但是,冬冬是病人!你敢冒那樣的險嗎?你能保證他知道真相後不會變成第二個袁剛?你是醫生,應該知道多少癌症病人的家屬是瞞着他們真相的!希望可以變成支撐一個人的信念不是嗎?而且他依賴你!你的話,他一定會聽!”石崇山站了起來,蒼老的聲音從未有過的激動,他扶住喬昊的雙臂,然後,竟慢慢屈膝,艱難地單腿跪了下去,“算我求你,我從來不是個合格的父親,我曾經對自己的妻子犯過不可挽回的錯誤,在應該為她做手術時,我猶豫了……所以冬冬恨我,但是,我不想再因此而失去唯一的兒子……我不想失去他!”

喬昊被石崇山的舉動驚呆,但心裏,更令他震撼的是石崇山最後的那句話——我不想失去他。

真的會有那一天嗎,他再也見不到石冬冬?可是,自己才剛剛吻過他啊……有一天,那樣的溫度會變得冰冷嗎?

喬昊呆呆站立着,已經忘了去撐扶地上的人,他的目光茫然掃到石崇山頭頂的白發,很久很久才漸漸感受到那來自于為人父親的絕望。

“我也不想失去他。”喬昊的身體癱軟了下來,重重跌坐在了沙發上。

“我能看出你對他的用心,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和冬冬一起去美國,你可以繼續鼓勵他,給他勇氣,”石崇山撐着沙發站了起來,他握住喬昊的雙手,語氣近乎央求,“當然,我知道這樣說很自私,但是,我會為你安排好一切,等冬冬病情有了好轉,我可以在國內為你找一家更好的醫院工作……”

“不要說這些!我不是為了這個!”喬昊推開了石崇山,他此刻心亂如麻,光是接受石冬冬病情的真相就讓他無所适從,他實在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聽石崇山開出的所謂條件。

他只是希望石冬冬能活着。

“好,好,我知道冬冬沒有看錯人,我很高興你能這樣真心對他。”石崇山不住點頭,“那麽,請你好好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冬冬情況穩定後,希望你可以勸勸他。真的,我很感激你。”

喬昊低下頭,慢慢用雙手撐住了前額,“我知道了,現在麻煩你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不知一個人在休息室待了多久,連石崇山是何時離開的喬昊也渾然不覺,他的腦子混沌一片,反複閃現的幾個詞就只有“膠質母細胞瘤”“四級”“手術”……此前他其實有無數機會去獲知真相,但心底的抗拒讓他不曾向石冬冬的主治去詢問更多。他一廂情願地相信石冬冬只是癌症初期,只要化療結束,那人就能如正常人一樣生活,他甚至安慰自己即使還有二十年、十年對他們來說也已經足夠。而現在,所有的時間都成了奢望。

然後,休息室的門被一位護士推開,那人對他說了一聲,“喬醫生,石冬冬醒了。”

喬昊奔去了病房,只是這次,在看見石冬冬的那刻,他忽然有種想哭的沖動,需要竭力壓抑才能控制住。

“你說,你會在這裏陪我。”石冬冬躺在床上,氣息有些不穩。

“別不近人情,我總得有個上洗手間的時間。”喬昊艱難扯了扯嘴角,勉強笑了一下。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在這裏陪我的,你今天……不上班嗎?”石冬冬說着,眉毛蹙了起來,臉跟着皺成一團,然後輕哼了一聲。

喬昊一下緊張地奔了過去,緊緊貼近石冬冬的身體問,“怎麽了!很疼嗎?”

“還好,就是抽了一下……你幹嘛這麽緊張?”石冬冬緩了幾口氣,才看向湊在自己面前的喬昊。

“我怕你不舒服,還有,今天我休息。”喬昊說着,立刻直起了身,他怕石冬冬看清他泛過紅的眼睛。

“禍害留千年,放心,我沒事的。”石冬冬的雙手慢慢從薄毯裏探了出來,似乎力氣有限,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徹底擺脫毯子,勉強擡起右手按在了額前,那手上冒着青筋,很是瘦削。

喬昊轉過了身,拼命吸了口氣。好在,這時換藥的護士推着車走了進來,為石冬冬換下了快輸完的點滴,又檢查了一遍他胸前的輸液港。

“你氣色好了許多,果然喬醫生在你就很配合啊。”護士臨走前,彎下腰來對石冬冬笑着柔聲道。

石冬冬閉着眼睛揚了一下嘴角,并不接護士的話。

“警察們走了嗎?我好像還沒有做筆錄……”房間裏再次只剩下兩個人,石冬冬嘆了口氣對低頭坐在床邊的喬昊道。

“不急,你再穩定些做筆錄也不遲,不要太勉強。”

石冬冬點了點頭,他将目光移向天花板,又問喬昊,“那人是不是真的已經不在了?”

這問題讓喬昊心裏發憷,事實上,光頭昨天還在他面前說了很多話,而他甚至還想過要教訓光頭……但那人今天的确已經不再在這個世界了。只要一想到人死如燈滅,喬昊就覺得害怕。他看着石冬冬,看得出神,只怕他也會在眨眼間就如熄滅的燈火一樣,變得虛無。

石冬冬卻并沒有看到他的目光,他仍直視着天花板,緩緩道,“最開始,我住進這家醫院是因為昏倒時陳致正好把我送到了這裏……後來,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你。爸爸讓我住VIP病房,我卻偏要住進普通病房,你說我浪費醫療資源,不懂別人的疾苦,但是,其實我并不是完全為了和爸爸鬥着來的。你不知道,生病的人有多孤獨。”

“對不起……”喬昊用手撐住了額頭,他想遮住自己的眼睛。

而石冬冬還在繼續,“那個病房一開始真的挺熱鬧的,劉大爺整日迷迷糊糊,但他的老伴總是很風趣,會給我們說說大爺年輕時的趣事,他的小孫女也很可愛,只準爺爺寒暑假死,不準他在自己上課時死,每個周末他們把劉大爺接回家,都會在床上放一個玩偶,用被子蓋着,好像老人家還睡在那兒一樣。袁剛也是個有趣的人,雖然說話總是有些刻薄,但是他會告訴我們什麽止痛藥最有效,怎樣控制時間可以把藥效發揮到最佳又不浪費……他總是在我們面前罵他前妻,其實他應該很愛她,因為每次他病得昏昏沉沉的時候,就會喊一個女人的名字,我想那應該是他前妻的名字吧,他也跟我說過,他前妻離開他是對的,因為不用跟着一起受苦。”

“不要去想別人了。”石冬冬一直在說,喬昊卻只希望他能安靜下來,好好地休息。

“不是別人,他們都是和我一樣的病人,我痛的時候他們知道有多痛,他們吃完止痛藥後的感覺我也能感同身受,對過去的懷念、現時的無助、未來的恐懼……只有生一樣病的人才能了解。我不想一個人被關在單人病房裏,他們讓我覺得世界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石冬冬說着,終于将頭轉向了喬昊,“可現在,我卻必須接受和自己一樣的人離開的現實……”

“你和他并不一樣,無論是病情還是人生,你會活得很好,活得很久!”喬昊急道,聲音也提高了幾分。

石冬冬不說話,只是深深看着喬昊。

這樣沉默的注視讓喬昊莫名心慌,即使是在一小時之前,他也能繼續把自己的話底氣十足地說下去,而此時,在他自己也心亂如麻的現在,他實在無法做到鎮定自若。可以的話,他只想抛開一切顧及與憂心,徹徹底底地抱着床上的人痛哭一場——為什麽老天要選擇他,要讓他沉受這樣非人的病痛與未知的命運?

“好累……”石冬冬輕輕說了句。

“那就再睡一會兒吧,你本來就沒睡多久。”喬昊忙應和,他握起石冬冬身側的一只手,雙手交疊。

石冬冬順從地點了點頭,只是眼睛才剛剛閉上又睜了開來,“你真的不用一直陪着我,你也回去休息吧。”

“好,你睡着了我就走。”喬昊揚揚嘴角,不願去違背他的意思。

終于,石冬冬不再說什麽,閉上眼睛的臉上神情慢慢松弛下來。

喬昊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直到一直握住的石冬冬的手因為他的恍神而垂落下來,他才知道石冬冬已經睡着了。

只是,那只徑自垂下的手讓他心裏莫名一陣抽痛,他忍不住再次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手,那手的溫度微涼,手指溫順地彎曲着,因為瘦削,指關節顯得有些突出……他俯身湊了過去,唇邊很快感受到一陣微涼溫度。

走出病房時,走廊已不像早晨來時一樣嘈雜,警戒線不知何時被撤下,走廊上顯得空空蕩蕩,喬昊覺得自己有些頭重腳輕,這一天比以往任何一天都令人覺得不真實,他扶住牆壁,甚至覺得有些耳鳴。

“喬昊!”身後,有人叫他的名字。

喬昊不得不回過身來,然後看見了莫莉。

“是因為石冬冬對嗎?”莫莉站在他身後,聲音卻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喬昊一時抓不住她話裏的意思。

“你拒絕我,是因為石冬冬對嗎?你們……你們根本就不是普通同學,對嗎?”莫莉咬着嘴唇,眼中全是哀怨。

“就是你想的那樣,”喬昊終于聽懂,他無力地笑了笑,站直了身體,“我愛他。”

“怎麽可以?!……”莫莉沒有預料到喬昊的坦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無視着女孩的震驚,喬昊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對于旁人,他實在無心也不願再去解釋什麽。

怎樣都無所謂,現在再沒有什麽事可以稱之為天大,他愛的人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所以,還有什麽是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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