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這天喬昊回到家時，沒想到母親也在。
廚房裏傳來的飯菜香氣讓他在進門時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一下回到了人間，而在醫院經歷的不過是場噩夢。
他脫了鞋，走到廚房，靠在門邊呆呆望着母親。
“原來你今天回家的啊，打了好幾通電話給你都不接，我還當你忙着呢！回來也好，飯菜可以吃現成的，不用熱着吃了。”穿着圍裙在廚房裏忙碌的喬媽轉過頭，看見喬昊時喜笑顏開，邊鏟着鍋鏟邊對抗着抽油煙機的響聲，大聲對兒子道。
“嗯。”喬昊仍倚着門，累得移不開腳步似的。
“很累吧，看你臉色差的。我燒了你最愛的紅燒肉，另外還炖了玉米小排湯，你這邊菜場的排骨不好，我從家裏的菜場趕早買來的呢！”喬媽指了指一旁嗞着熱氣的高壓鍋，的确，整個廚房都彌漫着排骨湯的香氣。
喬昊勉強笑了一下，在母親轉過身去時卻再難維持嘴角的弧度。
不多久，喬媽便叫了聲開飯。
客廳的餐桌上，豐盛地擺上了四菜一湯，甚至，連餐後水果都提前切好擺盤了，喬昊知道，這是母親一上午忙碌的結果。
他端起面前盛好的米飯，卻提不起一點食欲，盡管，從早上到現在，他什麽也沒吃。
“你爸在家老是念叨着，說你一個人工作忙，也不會做飯，叫我過來給你開開小竈。你倒是跟你姐學學，有事沒事就跑回家去蹭飯。我看你的冰箱裏啊，就剩一瓶牛奶了，還是上禮拜的。”喬媽一邊唠叨一邊夾了塊紅燒肉放進兒子碗裏。
喬昊低頭，徑直把那塊肉塞進了嘴裏，肉香四溢，他卻嚼不出味道。
“哎呀，瞧我這記性，忘了讓你先喝碗排骨湯了，你以前在家都是先喝掉一碗湯再吃飯的，我去給你盛吧。”喬媽放下碗筷，雙手拍了拍圍裙準備起身。
“媽，算了，就這樣，今天忙了一上午，我也吃不下什麽東西。”喬昊拉住了她，發現自己說話也像沒什麽氣力似的。
“不會真累病了吧？這些菜你在家可是都要掃盤子的啊……”喬媽擔心地看向自己兒子，眼裏有絲毫不掩飾的關愛。
“沒，就是有點累。”喬昊忙解釋。
“下午休息吧？待會兒吃完飯睡一會兒，你看你眼睛紅的。”
“嗯，”喬昊故意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他不能讓母親發現自己眼裏的紅血絲并不是因為睡眠不足而起，“不過，我晚上還有夜班，所以下午不在家吃飯了。”
“這麽趕啊？你們醫院也太不把醫生當人了，哪能這麽沒日沒夜啊。”喬媽皺起了眉，郁郁吃着碗裏的飯。
喬昊沒有接話，事實上，他晚上并沒有班，他只是希望母親可以早點離開，這樣，他便無須僞裝。
“對了，”喬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既然你今天還要去醫院，那等會兒給冬冬帶點排骨湯去吧，我今天炖了挺多的，趁沒隔夜新鮮，玉米排骨湯對病人也挺好的，清淡補元氣。”
“哎……”喬昊應了一聲，接着便埋下頭扒起飯來，一聽到石冬冬的名字，他心裏就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痛苦，然後擔憂與恐懼慢慢一陣陣襲來，此時那人的名字還能被提起，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個名字會被塵封，然後所有的人都慢慢忘記它。
“……小昊，你在聽我說話嗎？”喬媽拿着筷子的手背敲了敲兒子的碗。
喬昊猛地擡頭，才發現自己一直沒在聽母親說話，他似乎錯過了什麽問題。
喬媽搖了搖頭，但卻很快原諒了兒子的心不在焉，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就是你們醫院那個年輕女醫生啊，你覺得她怎麽樣？”
“你是說莫莉？”喬昊皺起了眉，“她只是實習生。”
“你看，你一下就知道是誰了，果然不一樣啊，實習生也該二十好幾了吧？”喬媽筷子都停了下來，臉上全是期待的表情。
驟然間，喬昊只覺煩躁不堪，他低下頭，将碗裏母親夾的菜全數塞進嘴裏，不讓自己有說話的餘地。
“你別急着吃啊，倒是說說啊，冬冬跟我說，她沒有男朋友，我看她對你也挺有意思的，上次見着我啊，阿姨長阿姨短的，媽媽是過來人，姑娘的心思還是能看出幾分的。倒是你，你都快三十的人了，別再拖了，你看媽媽同學同事那些人，都抱上孫子孫女了，我真是羨慕啊！我看莫莉那姑娘不錯，不像現在有些小姑娘一樣，瘦不拉幾的……”喬媽自顧自說起來，一時竟停不下來的樣子。
喬昊終于将口中的飯菜咽進了肚子裏，因為食物太多，他幾乎快哽住，喉嚨間堵脹的感覺讓他仿佛全身的血氣都往頭上湧，那血氣找不到出口，又開始拼命攻擊他的眼眶。
“媽……”喬昊艱難擠出一個字。
喬媽終于從絮叨中抽出神來，看見兒子異樣的反應吓了一跳，“怎麽嗆着了？”
說着，她起身準備去倒水，卻被喬昊一把抓住了手臂，“媽，冬冬還說了什麽？”
“冬冬？沒說什麽啊，我就問了他莫莉有沒有男朋友。”喬媽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兒子，不明白他為什麽憑白問起石冬冬，而且臉上的表情那樣痛苦。
“以後，別在他面前提這些了，媽，算我求你。”喬昊仍緊緊握住母親的手臂，一時間像個任性的孩子，仿佛母親不答應就永遠不會放開手似的。
“你這是怎麽了？”喬媽被兒子的反應徹底弄迷糊了，她只得又坐了下來，等待着喬昊的解釋。
“媽，冬冬得的不是普通的病，他可能……沒有多少日子了。”終于，喬昊哽咽着說了出來，從進家門看見母親起，他就異常地想要把這話說出來，他在石崇山那裏聽到的，在這一上午所經歷的，他都覺得已經超出了自己一個人所能承受的範圍，如果他不說出來，他覺得自己會被憋瘋。
“你說什麽？”喬媽不可置信地問。
“冬冬腦子裏的腫瘤，是晚期，已經到四級了，我之前查過的……膠質母細胞瘤，平均存活時間不會超過一年，所以，冬冬他……不會再在我身邊多久了，媽，我很害怕！”喬昊說着，将額頭靠向了母親的手臂，整個臉都埋了起來。一整個上午沒有落下來的淚，此刻終于不受控制地奔湧而出。
“你說的是真的嗎？那孩子，那麽年輕……”
“我早該去問清楚他的病情，否則，就不會浪費這麽多的時間……否則我就會多陪陪他，不會總因為一些有的沒的跟他生氣，我真的，不想失去他……”
“媽知道你是個重感情的孩子，他是你的好朋友，但這就是命，沒辦法的。”喬媽坐得靠兒子近了一些，突然的消息讓她震驚不已，她慢慢拍着兒子不住抽動着的肩膀，想要給他安慰。她能感覺自己的手臂上濕濡一片，喬昊這樣的哭泣是自他長大後自己從未看到過的。她心裏隐約開始不安，卻并不想去細究。
然而，喬昊沒有給她逃避的機會。
他終于擡起了頭，用悲傷而義無反顧地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母親，“媽，我心裏他從來不只是好朋友。”
喬媽一時理解不了這話的意思，卻被兒子毅然決然地目光震住。
“你的意思是……”她怔怔開口，忽然有些害怕将要得到的解釋。
“媽，我可能不能讓你像其他同齡人一樣，抱上孫子或孫女了……”
“你說的這是什麽傻話？”喬媽的音調不由自主提高，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不是傻話，我一直就想跟你們說，可是，我沒有勇氣。媽，我這輩子不可能有婚姻，不可能有孩子，因為我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姑娘，我……喜歡的是同性。”喬昊終于說了出來，悲傷的情緒如同酒氣，只給他無限的勇氣，有些事他不可能欺瞞一輩子，與其一直令家人心存幻想，不如此時一并說清。他不想任何人受到傷害，可如果不說，不可預知的傷害卻有可能會摧毀一切，而他現在，已經沒有餘力去面對那樣的後果了。
“所以你喜歡石冬冬？”母親終于回過些神來，茫然問了一句。
“是的，我喜歡他，一直喜歡他，從初中起就開始……不是朋友間的喜歡。”喬昊覺得自己有些語無倫次起來，他不知該怎樣把自己對石冬冬的感情表達清楚，只能簡單地對母親重複“喜歡”二字，他克制着自己沒有說出“愛”，因為他發現母親的表情正在發生着可怕的變化，原本還在安慰他的婦人，此時臉上全是不能接受的抗拒。
“你在胡說什麽？”
喬昊心裏一緊，他騰地一下雙膝跪在了地上，身後的凳子被弄翻，在安靜的房間裏發出巨大的聲響。喬昊低下頭，握住母親的雙手哀求，“媽，從小到大我都努力做您的好兒子，我從來都不想讓你們失望，可是有些事我沒辦法左右……我現在只想能陪着他，他和別人不一樣，也許，也許真的就沒有多少時間了。”
“那你為什麽要說出來？他死了，讓他帶到棺材裏去，你還是我的好兒子啊……”喬媽咬着唇，痛心地看向對着自己跪下的兒子。
“求你不要這樣說，媽，我真的很想得到你的認可，我想你知道我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我不想對最親的人有所隐瞞，尤其是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
“你不覺得你這樣也很自私嗎？”喬媽一下甩開了兒子的手，“你真是我的好兒子，喜歡男人……喜歡一個快要死的男人！你覺得我能接受？是不是還要跟你一起去給他送終，然後從此你終身不娶，我還要安慰你、誇獎你，說你是癡情的好孩子？！”
喬昊拼命地搖頭，再次去拉母親的手，他原本只想坦白，只想有人能了解自己此時的心情，他以為母親會是最寬容最寵愛自己的人，卻沒想到自己突然的告白會讓她這樣抗拒。
“還是，你只是想告訴我，給你時間，等冬冬走了以後，你就回來……結婚生子，過正常人的日子，做回我的好兒子？如果那樣的話……”喬媽蹲了下來，右手揉進了兒子發間，和喬昊一樣，她也在哭，眼淚滑過一道道皺紋，滴在地上。
“媽，冬冬不會死，他不會死的。”喬昊跪在地上，久久不能擡起頭。
一瞬間，喬媽有些絕望，她艱難站了起來，卻在剛站直身體時被一陣暈眩擊得一下癱倒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