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單人病房裏，石冬冬睜開了眼睛，他迷糊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是在哪裏，又為什麽在這裏。
和每個醒來的清晨一樣，他的頭有些脹痛，擡眼看向身體上方的鹽水架都能讓他暈眩很久。
這一次，他看清鹽水架上挂的那袋牛奶似的乳白色液體已經快滴完了，這也意味着不久護士就會進來抜管。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除了病房變成了單人間，而常常來看他的那個人今天并沒有出現。
病房門适時被推了開來，石冬冬應聲望去，卻見進來的不是那人，也不是護士，而是莫莉。
“醒了？我幫你抜管吧，一會兒主任會來查房。”莫莉走到床邊，掃了一眼已經癟掉的輸液袋。她說話的語氣很是冷淡，甚至沒有看石冬冬一眼，因為她很快就專注于拔管這件事上。
“現在這個吊的，還是脂肪乳嗎？”石冬冬問。
“對，你最近吐得厲害，這是幫你補充體力的。”莫莉收好管子，把鹽水架上的藥袋取了下來，她仍然沒有看石冬冬，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問了句，“沒有什麽不舒服吧？”
“就是太無聊了。既然補充了體力，那我能不能下樓走走？”石冬冬撐着身體坐了起來，頭最暈的那一下，他閉了閉眼睛。
“不是說了嗎，主任一會兒會來查房。”莫莉蹙眉，瞥了他一眼。
“我不走遠，就在下面兩樓。”石冬冬笑了笑，難得的好态度。
那笑容卻深深刺痛了莫莉，這人也許就是用這樣的一張臉去誘惑喬昊的吧，那蒼白虛弱的樣子，着實讓人難以拒絕。
“你要去呼吸科？”找喬昊？莫莉冷冷開口。
“對，有個朋友在那裏住院，我已經有段時間沒去看過他了。”石冬冬點頭，說的卻不是喬昊。
“你是說……安寧？”莫莉的神情複雜起來。
“啊，是的，我忘了你也認識他。”石冬冬坐直了身體，之前的不适感已經退去了許多。
“喬昊沒有告訴你嗎，他已經不在了。”
“他……出院了嗎？”石冬冬有一瞬的錯愕，臉上擠出了一個不自然的笑。
“你懂我的意思，安寧的父母最後放棄了所有的治療，并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的條件。”莫莉近乎尖刻地說。她的目光掃過石冬冬，落向他所在的這個偌大的病房，房間裏，空調的溫度開得恰到好處，加濕器和空氣淨化器都在安靜地工作着，陽光通過紗狀的窗簾溫柔打在床側的地面，這裏與門外是兩個世界——走廊上，昨晚又多了兩個加床。
“什麽時候的事？”笑容從石冬冬的臉上消失，身體的兩邊，他的手抓緊了毯子。
“有段時間了，我以為喬昊會告訴你。”莫莉幽幽道。
石冬冬抓緊毯子的手慢慢把它掀了開來，他從床上移到了床邊，低頭找起了自己的拖鞋。
“你幹嘛？”莫莉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心裏有些忐忑，但臉上卻強裝着鎮定。她知道這個消息對石冬冬來說，無疑是殘忍的，可她現在就想怎麽殘忍怎麽來。
“我去找喬昊，問問他安寧的事。”石冬冬的聲音很低，透着一股無奈。
“你現在哪兒也不能去，待會兒主任就來查房了。”莫莉提高了聲音，下巴也揚了起來，她按住石冬冬肩膀的手又加了幾分力，這個男人瘦弱得仿佛再用一點力就能被捏碎似的，莫莉從心底生出些鄙夷來。
“你以為他能管得了我？”出乎意料地，石冬冬一把甩開了莫莉的手，那一下的力氣讓她不得不退後了幾步才穩住身體。看來，自己低估了他，而他卻從沒把面前的自己放在眼裏，他的口中只提到主任。
莫莉忿忿看向石冬冬，那人越固執她就越厭惡。
“是沒人管的了你，可是，你可以別去害喬昊了嗎！”莫莉大聲道。
石冬冬擡起頭，審視地看向她。他的頭上戴着一頂淺灰色的棉帽，蒼白的臉龐在那棉帽柔軟質地的映襯下顯得單薄虛弱，然而他的目光卻是銳利的，仿佛有着洞悉一切的敏感。
“不用這樣看着我，我什麽都知道！”莫莉迎着他的目光，揚起了下巴。
“你知道什麽？”石冬冬嘲笑般地看着莫莉，等着她繼續。
“你和喬昊的事，你們是什麽樣的人，我都知道。”莫莉咬着牙，鼻翼微微扇動，眼中透着刺痛。
“我和他之間什麽都不是，你不用這麽難過。”石冬冬淡淡道。
“那就是他一廂情願了？”莫莉瞪着石冬冬，“那他真是傻到家了，就為了一個跟他什麽都不是的人，對我說他不喜歡女人，說他愛你！”
“他跟你這麽說的嗎？”石冬冬低下頭，腳尖點在地面不經意地劃了幾下。
這看似漫不經心的動作令莫莉更加氣憤，“難道還要他昭告全院嗎？你真的很自私，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樣的事真的被大家知道，他還怎麽在醫院立足？”
“你不會說出去的，我知道。”石冬冬站起了身，對莫莉笑了笑，他光着腳走到了自己的拖鞋邊，扶着床沿慢慢穿上了那雙拖鞋。
直起身體的石冬冬比莫莉高了一些，他走到女孩的面前，湊近她道，“而且，他都不怕，我有什麽好擔心的？”
“可是你快要死了！”被石冬冬逼得退後了幾步的莫莉終于大喊了出來，她緊緊握着拳頭，心頭有種不顧一切的沖動。
石冬冬側着頭看她，在等她繼續。
于是，她便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昨天，你的父親在休息室裏跟喬昊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得的不是普通的腫瘤，你得的是所有腦部腫瘤裏惡性程度最高的膠質母細胞瘤，分級已經是四級了！難道你自己不覺得奇怪嗎？你這樣的富家子弟，生了這麽大的病，卻住在我們醫院，既不繼續化療，也不動手術，整天只是用些營養液止痛藥姑息治療……既然這樣，何苦拖着喬昊？不覺得自私嗎！”
“你的意思是，我只是在等死，對嗎？”石冬冬臉上的笑并不自然，身體也跟着有些打晃。
莫莉逞能似地說完，在得到石冬冬的反應後卻變得心虛起來。
忽然間，她不知道自己這麽做的目的究竟是為什麽，是為了讓石冬冬放開喬昊，讓自己不至于失敗得徹底，還是單純只為了傷害眼前的這個病人。她覺得自己像被蒙住了眼睛的牲口，胡亂出擊卻無法自救，當所有的話都說出口，她卻開始害怕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自己将要面臨死亡的事實，石冬冬接下來會怎麽樣，她完全不能想象。
莫莉抿緊了唇，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石冬冬，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
而石冬冬卻踉跄地退到了床邊，“原來是這樣啊，我早該猜到的對不對？可是人總是有僥幸心理的，不想接受的東西就選擇無視……可是，你為什麽要說出來呢？等我死了，把喬昊還給你好不好？”
石冬冬說着，臉上再次浮現出笑意，可此時，他的臉色卻變得異常蒼白，甚至，他的手緊緊扶住了床沿，才得以支撐自己的身體。那整個人就那麽搖搖欲墜地站着，然後看着莫莉笑。
那笑容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莫莉不懂那究竟是絕望，還是只是對自己的嘲笑。但是無疑，那笑容是恐怖的，對她來說。就好像自己親手将一把利刃刺進了眼前人的身體，他一邊痛卻一邊藐視着自己的自不量力。
莫莉覺得，可能下一秒，這個笑着的人就會倒下。
但她并不是兇手！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再也無法多看那人一眼，莫莉一邊說着一邊逃出了病房。
走廊上，她撞到了正迎面走來的一個人，看清那人是一直呆在石冬冬身邊的黑衣男人時，莫莉臉上的緊張神色更加無法掩飾。
“怎麽了？”陳致疑惑地看向她。
“我不是這個意思……”莫莉又一次把口中的句子喏喏重複了一遍，然後手腳冰涼地推開了質問她的男人，向走廊盡頭的樓梯間跑去。
陳致敏感地覺得情況不對，他幾乎立刻沖進了石冬冬的病房。
看見石冬冬癱坐在病床邊時，陳致的心緊緊抽了一下。
“冬冬！”
石冬冬慢慢擡起頭來，他唇邊的笑意已經隐去，看向面前奔過來的人時眼神近乎空洞。
“怎麽回事？怎麽坐在這裏？”陳致的問話中充滿不安，“頭又痛了嗎？還是莫莉對你做了什麽？”
“你們果然騙了我……”石冬冬維持着坐姿，雙手無力地垂在了身體兩邊。
“你說什麽？”陳致想扶他起來，卻不敢貿然去碰他。
“膠質什麽瘤來着？已經四級了啊？那我，還剩多久時間？”
“你……知道了。”陳致閉了閉眼睛，知道已經無法隐瞞。
“我還有多久可活？”石冬冬提高了聲音。
“如果不做手術的話，大概不會超過半年……”陳致艱難開口。
“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呢？害我浪費了這麽多時間。”石冬冬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但手卻攀住了床沿，支撐着身體顫巍巍站了起來。他沒有多看陳致一眼，只是徑自走向了病房外。
陳致想要拉住他，卻發現他的步伐慢慢加快了起來。
“你去哪裏？”陳致跟在石冬冬身後叫他，石冬冬失神的舉止讓他緊張得一秒也不敢松懈。
然而石冬冬卻并不理睬他，只是自顧自地踉跄前行，一直走到樓梯間按下電梯按鈕，才終于體力不支地扶着牆弓身垂下了頭。
陳致一把撐住了他，覺得他似乎是有什麽非常想去的地方，于是在他耳邊認真道，“你要去哪裏？我帶你去。”
石冬冬微微喘着氣，終于轉過頭來看他，“我要去找喬昊，現在……就想見他。”
與之前的失神截然不同的是，他說到喬昊時，眼裏竟像閃着星光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