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虞冬榮坐在周府園子裏,帶着一點倦意看向戲臺。臺上熱熱鬧鬧,唱的是《蟠桃會》。請來的班子是新進城的,還沒有什麽名氣,唱得倒是不壞,很當得起一個好字。只是做派讓人有些受不了。

周老爺今年六十有三,這堂會是賀他納了第七房姨太太。虞少爺面上笑眯眯的,吉慶話說得舌綻蓮花,心裏卻很不以為然。然而不以為然得十分沒有底氣,因為他的生母乃是虞司令的第九房姨太太。

只是眼下這些都已經成了沒什麽要緊的事。他爹領着一大家子在衛陽城舒舒服服地做寓公,他這個姨太太的兒子忙着在燕都撈銀子。大家也算一團和氣。

誰都知道虞司令的七少爺是個妙人。識擡舉,懂分寸,知進退,會做人。最惹人津津樂道的是,他有一副頂好的相貌,乃是一等一的俊秀人兒。其實男子若生得美麗過頭,總不免帶了幾分陰柔。但因着他的出身與氣度,這點子女氣被硬生生壓了下去,反倒平添了風流潇灑之意。

風流潇灑的虞七少爺眼下有些苦不堪言。因為那做派很不上臺面的戲班子弄了許多戲子來陪他們這些貴客。雖說下九流的行當裏類似的勾當司空見慣,但在如此場合放到臺面上來,在虞七少爺看來是很不體面的。

凡事都有個度量的線。在線內是風流,在線外就是下流了。七少爺對這種事很有一些刻板的觀念。這令他對宴會産生了理所當然的厭倦。但面上還是淡淡的,別人看過來,只覺得他是有點兒不勝酒力罷了。

客人多,而陪酒的戲子少。見虞冬榮身邊空着,便有自覺很體貼的,打發自己身上的小戲子過來作陪。虞七開着玩笑,三言兩語地婉謝,謝不過,到底身邊坐了一個。二八的小姑娘,臉上還帶着一點妝,伺候人的手段倒是很老道。又似乎因着虞冬榮的漂亮,對他格外地殷勤。

虞冬榮随那姑娘吃了幾口冷菜,越發覺得沒意思,正思量着找個什麽由頭遁走,又一撥戲子過來了。一走進燈光裏,客人們的談笑聲慢慢就小了下去。

一時只剩臺上婉轉的南曲:“彈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座名園,一采一個空。誰道風流種,唬殺尋芳的蜜蜂。輕輕飛動,把賣花人搧過橋東……”

為首的那個男旦固然是很美,他後頭的那個卻更令人吃驚。

那是個眉眼極其濃墨重彩的少年人,一張臉好似是讓神仙精雕細琢過一般。因為美得毫無煙火之氣,而透出股冰冰涼的冷意。

乍一眼看過去,虞冬榮的反應是這個小戲子帶着妝。後來發現不是,那個樣子是天生的,因着面色太白而五官又太銳利的緣故。

虞七少爺自己是個美人,也很愛欣賞美人,含笑打量着那個冷冰冰的小戲子,仔仔細細地瞧了好一會兒。

談笑聲又大起來,或者說是,調笑聲。

美人很快被拉到瑞王爺膝蓋上去。接下來就沒辦法看了。一只白孔雀被野豬拱進了爛泥塘,這叫人怎麽看呢。瑞王爺是出了名的荒淫,今晚只怕這小戲子有得受了。

虞少爺替這美麗的少年人惋惜。他借口醒酒,離席在園子裏随意逛。時間還早,不便就此告辭,于是只得給自己找些別的事做。交際與其說是他的生活,不如說是他的工作。

他的知交好友姚三小姐正在牌桌上與人談笑,見了虞冬榮,嗔道:“七弟弟,快來救救我,我的祖母綠耳墜子要輸掉啦。”

虞冬榮掃了一眼牌桌上的先生太太們,玩笑道:“輸掉就輸掉嘛,反正你戴着又不合适。”他這樣說着,走過去替姚小姐打牌。諸位太太們半嗔半笑道:“這樣可不行,虞少手氣向來很好,三小姐這是作弊啦。”

虞冬榮翻開一顆牌,丢出去,佯裝懊惱道:“啊呀,可不禁誇。”

胡了的太太喜上眉梢。姚三小姐捶了虞冬榮一下,把自己的明晃晃的大耳墜子摘了,拿手帕包好,抽着冷氣給對面的嚴太太遞過去,懊惱道:“得,一輛車子沒啦。”

嚴太太故作姿态地推辭一番,喜滋滋地收了。這耳墜子大有來歷,是番邦原來進貢到宮裏的寶貝。後來皇帝倒臺,又從宮裏流出來。光是這份故事,就很提擁有者的身份了。

虞冬榮很輕地笑了一下。嚴太太的丈夫要升次長了。別人不曉得這件事,他與姚三小姐卻是一早就曉得的。

大家一面打牌一面閑聊,不免也說些主人家的事。有位太太是戲迷,很愉悅道:“這個和春班聽着倒很好,有幾個角兒只怕将來要紅。說也奇怪,堂會都請些城裏的班子,這一個還沒在城裏唱過,不知道是怎麽搭上周家的線的。”

“嗨,梨園行裏沾親帶故,有人舉薦,也沒什麽奇怪的。”

有一同從戲臺那邊過來的,感嘆道:“別的也罷了,有個男孩子,聽他們叫小玉麟的,生得真是好。”

“那個呀。別看生得玻璃人兒似的,脾氣大着呢。聽說在懷州的時候,打死過一個縣長!”

這下大家都來了興致:“怎麽着,打死過人還能平平安安唱戲?”

那個傳八卦的興許也是道聽途說,語焉不詳道:“那誰知道。聽說他們班主為這事賠了老大一筆錢,這才帶着班子北上謀生路……”

又有人轉向虞冬榮:“這下虞少可有事做了。”

虞冬榮捧過兩個戲子,如今都紅得像什麽一樣。他也就不知不覺成了別人口中的半個捧角家。虞冬榮自己可沒什麽自覺,他純粹就是看人家唱得好,長得也好,于是盡了一個有錢的戲迷的本分罷了。若說他真的迷那個戲子迷得要命,那是沒有的。他也沒有那個時間。喜歡聽戲是一方面,更多的時候,捧角這種事也是為了給他自己臉上貼金。

于是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衆人的話題又在先生們的引導下轉向了時局和生意。

姚三小姐想是有事,賴在牌桌邊上與人談笑風生。虞冬榮有意無意地輸給了嚴太太一千多塊錢。實在百無聊賴,他打算再換個清靜地兒歇會兒走人。

周園裏到處都很熱鬧,他慢悠悠地溜達,不知不覺地走得偏了。入秋了,月亮挂在枝頭上,冷冷清清的,正是個夜涼如水。

冷不丁陰影裏傳來幾聲痛呼,虞冬榮吓了一跳。繞過回廊,看見地上躺着個球狀的人影,不遠處回廊的美人靠上,立着個勁瘦矯健的人影。

聽見腳步,那影子的半張臉從陰影中轉過來,落入月光之下。赫然就是那小玉麟。

這少年看見有人,也是一驚。然而臉上很快恢複了那種冷硬。他咬着牙,望着虞冬榮不吭聲。

虞冬榮走過去,看見瑞王爺已經昏過去了。他面不改色道:”你還傻站着什麽,趕緊走吧。”

這下輪到小玉麟吃驚了。

虞冬榮輕輕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施施然地往回走。走到一半,身邊掠過一陣風,小玉麟飛也似地跑到他前頭去了。

虞七少爺笑了一下,覺得這孩子真有意思。

注:“彈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座名園、一采一個空。誰道風流種,唬殺尋芳的蜜蜂。輕輕飛動,把賣花人搧過橋東。”——《醉中天 詠大蝴蝶》,作者王和卿。元散曲,是一首怪誕的小令。講一只奇大無比的蝴蝶,把三百座園子裏的花蜜采了個空,吓跑了采蜜的蜜蜂。把賣花的人都扇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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