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秦梅香從浴室裏出來的時候,許平山正盤着腿坐在床上擦槍。黑黢黢的槍口恰好沖着浴室的方向,無端地瘆人。洋房裏有暖氣,屋子很熱。但他仍然覺得冷。他沒有去看對方,而是沉默着拿起茶幾上的溫水,慢慢喝了起來。

許平山把槍放到床頭櫃上,若有所思地看過來。似乎因為篤定這美人插翅難飛,他這時候反倒耐心起來。

秦梅香喝了一大杯水,放下杯子轉身,發現許平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來到了身後。地毯很厚,這人光着腳走過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他繞着秦梅香轉了一圈兒,像只野獸在審視自己的獵物。

秦梅香等他停下腳步,扯起一個溫順的笑,伸手去解他軍服襯衫的扣子。那襯衫并不很熨帖,煙酒和很多亂七八糟的氣味都沾在上頭。看來即便身居高位,這人仍然是不拘小節的。扣子只扣了下面幾顆,于是就順着一路往下去。等他把手再次摸上許平山的皮帶時,卻被一把攥住了。

秦梅香不明所以地擡頭,許平山松開他的手,向後退了一步,沖他揚了揚下巴:“你也脫啊。”

有些事經歷得多了,羞恥感就會變得很淡。但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秦梅香感到一陣久違的難堪。但他是慣于做戲的,所以臉上仍然維持着平靜順從。低頭淺淺地笑了一下,他抽開了浴袍的帶子。柔軟的織物無聲委地。

正要彎腰脫褲子的時候。許平山突然開口:“你等會兒。那個什麽,戲臺上那個,咱試一回?”

秦梅香幾乎立刻就明白了許平山在說什麽。他這一回真的笑了:“那是為了讓戲好看,當不得真。”

“怎麽,怕我托不住你?”許平山一擡眉毛。

“是練出來的功夫,使的是個巧勁兒……”秦梅香看着他的表情,慢慢止了話頭:“那您可站穩了。”他定了定神,提起一口氣,躍到了許平山身上。

想象中的栽倒并沒有出現。許平山只是略微搖晃了一下,就把他穩穩當當地托住了。秦梅香整個人折起來挂在許平山身上,雙手攀着他的肩,兩個人一時呼吸相聞。許平山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

秦梅香心中一寒。還沒來得及如何,這土匪就往前疾走幾步,把秦梅香抵在牆上,開始扒他的褲子。

這是個要遭罪的架勢。秦梅香努力去按他的手,強笑道:“将軍,這只是戲裏的花樣,不能當真……啊!”

他短促地慘叫了一聲,然後就此失聲。

許平山喘着粗氣弄了一會兒,似乎也覺得不痛快。他把秦梅香放下來,然後在懷中人軟倒在地之前,一抄膝彎把人抱起來,放到了床上。緊接着又一次不由分說地壓了上去。

秦梅香身上汗出如漿,終于發出了一聲嗚咽。他咬牙閉上眼睛,死死攥緊了床單。大床搖晃着發出刺耳的動靜。

在這場永無止境的酷刑裏,他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十二歲,也是這樣疼,疼得想去死。可是又不甘心就這麽像一棵草似地死了,于是只得繼續屈辱隐忍地活着,盼着有一天出人頭地,用前半輩子的苦痛唱出後半輩子的榮華。那是他這麽多年,唯一的念想。

沒有念想,人是活不下去的。

可到頭來又能怎麽樣呢。萬念俱灰只是一瞬間的事兒。

他想死。

這樣的念頭一動,便有一滴淚悄悄從眼角滑了下去。

然而這滴淚并沒能溜走。搖晃停了下來。有濕淋淋熱乎乎的東西落在了眼角。

許平山把那滴眼淚舔掉了。

大床重新開始吱嘎作響,許平山的低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放心,不白睡你。”

這話像一枚錐子,紮醒了秦梅香。沒錯,今時不同往日。他來,不是為了躺着受欺負的。

疼到麻木,就能夠忍耐了。秦梅香睜開眼,直視着許平山的眼睛,擡手摩挲起他寬厚結實的肩,還有那上頭駁雜的舊傷:“将軍說什麽話呢……”

許平山抓住他作怪的手,咬了一口:“你這爪子可不得了,還是老實點兒吧。”他把秦梅香的兩只手腕都攥住了,緊緊壓在頭頂的褥子上。

秦梅香斜睨着他,因為疼痛,聲音低如耳語:“師座……這是怕了?”

許平山眼神一暗:“怕你?”

秦梅香笑起來。好像是九花娘在戲臺上的那種笑法,卻又似乎不是。但那确實是一個冶豔至極的笑容。

一愣神間就是天翻地覆。秦梅香眨眼就騎在了他的身上。因為痛,臉色是慘白的,透明的汗珠順着面頰往胸口滾落。可他的笑容還在,低頭看着許平山:“梅香和将軍說過,不是那麽來的。”

許平山擡腰頂了他一下,看着身上的人笑容僵了一下:“那你說說,是怎麽來的?”

美人像騎馬那樣在他身上颠簸起來:“這不是,正讓您瞧着呢麽……”

這不像風流快活,倒像是一場角力。他們一整日沒出房門。許平山的精力和體力都好到可怖,秦梅香以往經歷過的那些,竟沒一個能與之相比。他看走了眼。許平山瞧着早經風霜,其實還不到三十。酒色尚未來得及掏空這人的身子。或者說,那些荒唐根本就是他在做戲。

一個比戲子還會演戲的土匪。

也是。能占山為王做到大當家,又領着手下人平安洗白,拜将封侯的人,怎麽可能真的只是個粗魯愚昧的山大王呢。

秦梅香昏過去了兩次,又兩次被弄醒。迷茫裏還聽着許平山在他身上,像是戲谑像是感慨地說道:“這怎麽像大姑娘似的,還有落紅呢?”

秦梅香手下頓時失了分寸。許平山嘶了一口氣,扭頭看自己的肩。

那一抓仿佛送掉了所有的力氣。他後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許平山這一天過得前所未有的痛快,心裏頭簡直比打了勝仗還舒坦。他果真沒有看走眼,這個秦老板,比清吟小班最好的女人還有滋味。他比女人還美,但又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征服的快樂比上床本身更令人着迷。

許平山把七天的憋屈都狠狠找補了回來,摟着新到手的寶貝小睡了一覺,神清氣爽地下床處理正事去了。他這一日破天荒沒有罵人,連看婆婆媽媽的廢話文件時都和顏悅色的。參謀長原來是他的軍師,很懂察言觀色:“這秦老板……挺好的?”

許平山嘿嘿笑了一聲,沒說話。

參謀長笑着搖頭:“難怪京中的貴人都好男旦。既有女人的好處,又有男人的好處,可不比單單的女人要有意思得多麽。”

許平山想了一下:“倒也不是。”

參謀長見他沒有再往下說的意思,捧着文件出去了。

許平山一面忙正事,一面心裏想着要賞秦梅香個什麽好東西。都說京裏頭與戲子相交講究一個捧字,他也少不得要入鄉随俗。

誰知道才美滋滋地過了半天,勤務兵小李子就慌慌張張地跑下來,說秦老板不好了。

許平山匆匆上去瞧,一打眼就是心裏一緊。軍醫在旁邊站着,神色嚴肅至極:“感染來的高燒。”

他們行軍打仗的,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許平山伸手摸了摸秦梅香的額頭,燙得如火炭一般。一陣含混的呓語傳來,他低頭聽了一會兒。擡起頭厲聲道:“還愣着幹什麽?趕緊往醫院送啊!”

虞冬榮趕到醫院的時候,許平山正站在秦梅香病房外頭,身後是一排兵。洋人大夫神情嚴肅,用帶着口音的國語講:“……他的病很危險,不能帶回去,要留在這裏……”

“我要帶我的大夫來……”許平山不容置疑道。

“不行,不行。”大夫很堅定地搖頭:“不要其他大夫。病人需要休息。除非你想害死他。”

許平山終于妥協了。

他面色嚴峻地回頭,迎面看見同樣面色如霜的虞七少爺。虞冬榮壓着火,沖許平山略點了點頭,轉向大夫,用英文說道:“我是家屬。”

他彬彬有禮,洋話說得又地道,一下子就得到了醫生的好感。把情況大致交代明白,大夫嘆着氣離開了。虞冬榮回頭,看見許平山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他:“虞少爺怎麽過來了?”

這人竟然還好意思問!虞冬榮氣了個倒仰,焦急地隔着玻璃往裏看。秦梅香面色慘白地躺在病床上,手上吊着鹽水,看上去了無生氣。虞七少爺的心一下子就抽痛起來。怕什麽來什麽,還是沒躲過!

“戲園子經理給我發電報,說秦老板被您帶走了。”虞七少爺當時正在淩源與人談生意,得着信兒已經晚了一天,緊趕慢趕回來,就是這麽個境況了。

許平山也不遮掩,坦然道:“想帶他吃個飯,親近親近,沒想到弄成這樣。”

“您這頓飯可真夠厲害的,鴻門宴啊這是。”虞冬榮忍不住嘲諷了一句。

許平山不動聲色地看着他:“我是個粗人,不懂什麽彎彎繞繞,虞少爺有話不妨直說。”

虞冬榮向他身後看了一眼,許平山輕輕一擺頭,身邊的兵列隊走遠了。

虞七少爺把嘴抿成一條線,斟酌着開口:“秦老板說到底只是個唱戲的。入了他們梨園這行,一輩子就只有唱戲這一件正事。這個行當有多苦,不用我說,您想必也聽過。他有今天,是流血流汗換來的。将軍要真是愛惜他,想捧他,好生地來聽戲也就是了。有人願意聽他的戲,比什麽都讓他高興。”他打量着許平山的面色,勸說道:“您要是非喜歡這樣的,雲喜堂裏也有不少學戲的。且他們是開門做生意,論哪一點,都比秦老板要更合将軍的意……”

許平山打斷他:“我要是,非他不可呢?”

虞冬榮怒道:“他如今都這樣兒了,您還惦記着這些有的沒的。秦老板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您就是和整個梨園結了仇!”他緩了緩,接着說道:“他陪您一回,已然去了半條命。您要真一意孤行,就是往死裏害他了。旁的都不說,如今他高熱不退,您要是薦不來更好的大夫,還是離他遠點兒吧。”

許平山搖頭:“這事兒,你說了不算。”

正對峙間,一個小兵匆匆跑過來,附在他耳邊講了句什麽。許平山點點頭:“你們幾個留這兒。”

虞冬榮還想和他說道理,但許平山根本懶得搭理他。接過軍帽戴上,他壓了壓帽沿兒:“虞少爺,回見了。”

虞七少爺看着這大丘八走遠,心裏頭一陣氣苦。可眼下最要緊的是趕緊把燒退了。

秦梅香小時候底子就傷過,唱戲這個行當又苦。他學戲時累,成名以後演出不斷,還是累。猛然間遭了劫難,積年勞累的損傷一股腦都找了回來,竟是個病來如山倒的架勢。饒是許平山和虞冬榮各自給他弄了市面上買不到的好藥來,他的高燒也花了整整七日才退。

許平山在秦梅香昏迷時日日都來,等他醒了,反倒不來了。是以秦梅香病中一次也沒有見過他。虞冬榮巴不得這土匪頭子離秦梅香越遠越好,只盼他從此不要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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