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西醫治病仿佛也就是那樣,急症時就是吃吃藥挂挂鹽水,急症過去了,他們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秦梅香沒什麽力氣說話,但虞冬榮知道他是不喜歡醫院的。于是一見好,就把人送回了秦宅。地龍燒得暖洋洋的,徐媽把一切都打理得很好。秦梅香靠在暖和的被褥上,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一點笑意。

請了有名的大夫來看過,和洋人醫生說得大同小異。累過了頭,身體傷了,需要好好休養。至于休養多久,自然是時間越長越好。

虞冬榮心疼地看着他沒有血色的嘴唇,寬慰道:“就當歇嗓了。你累了這麽些年,還沒好好歇過。”

秦梅香病中氣虛,聲音很輕地嘆道:“之前應下的戲,如今都得告假……這一回,只怕是要讓不少同行為難了……”

虞七少爺勸道:“你啊,還是先顧你自個兒吧。不說別的,就說你那七天高燒,把我們大夥兒都吓壞了。曹管事差點要去給你備後事了。你師父楊老板哭得背過氣去。你要是真過去了,他能去和那丘八拼命。就是為了他疼你的這份兒心,你也得好好珍重着自個兒啊。什麽都別想,把心放寬了,先養好身子再說。”

秦梅香默然片刻:“我對不住楊師父,害他一把年紀替我擔心。只求外頭不要講得太難聽。他那個人火氣大,這些年身子又不好。”

虞冬榮拍着胸`脯:“這個你就甭擔心了,和報館都打過招呼了。你也不要太把那混帳放心上,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回。這世道,一個師長,也不是什麽大得不得了的官兒。我改日同鄒師長說說,讓他在李大帥跟前吹吹風,不信治不了一個土匪頭子。”

秦梅香搖頭:“萬萬使不得。風月場裏的事,還是留在風月場裏的好。你今日這樣趕走了他,明日保不齊還有什麽王大膽,張大膽。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澀然道:“說到底,這是我自己惹上的事。如果我不能周旋妥當,不論是在行內還是行外,都要惹人笑話。”

虞冬榮知道他們這行裏流言的沉重,但是仍然不能贊同:“這人和你以往的那些不同,乃是個不聽道理的。若非借力,只怕很難擺平。”

“我知道。”秦梅香嘆氣:“走一步看一步吧。”

虞冬榮知他敏感多思,也不敢往深裏說,只得把話岔開,把許多生意場上的樂子撿出來,當笑話說給他聽。又說起和春班算是在城裏站穩了,蔣玉秀自不必提,小玉蓉和小玉麟也惹了許多戲迷來打聽。往後只消好生唱戲,早晚有大紅的一日。又把秦梅香那日沒有分到的彩頭拿了過來,是一串東珠鏈子,珠子飽滿圓潤,每顆都有小指甲那麽大。雖說算不上極品,但架不住是這樣大的一串,也是價值不菲了。

秦梅香撫過那涼潤的珠子,神色溫柔:“我記得……姆媽從前也有這麽一串珠子,比這個大許多。我小時候時常攥在手裏玩兒。”

他天資聰穎,記事很早,加之被拐時已經有七歲了,對幼年的事始終記得清楚。虞冬榮受他所托,去秦家找過,才知道多年前那地方遭了瘟疫,秦家阖家都沒了。秦梅香知道後哭了一場,自此再也不提。世事自來如此,禍福相依,難料難評。

他現下主動又提起來,聽在虞七少爺耳朵裏頭,總覺得有些厭世自憐的意味。

秦梅香把珠串放下,沖虞冬榮笑了一下:“替我謝謝鄭班主,他有心了。”

虞七少爺嫌惡道:“可得了吧,只能算他還有幾分良心。他自個兒得了多少去呢。上回林二爺來後臺,給了你那麽大一盒子珍珠粉。你好心,說自個兒吃不了,要給小玉蓉留些。那老貨居然腆着臉挖了半盒子去。小玉蓉一個唱旦的,用這玩意兒養皮肉也是應該。他那老臉糙得跟福王府門口那棵老樹皮似的,倒也好意思。”

福王府門口那棵樹不知道是哪一朝的,據說有六七百年了。秦梅香聞言撲哧一聲笑了:“七爺,沒您這麽損人的。”

這麽一笑,愁雲仿佛散去許多。秦梅香撫了撫胸,咳嗽了兩聲:“還沒問,那倆孩子呢?”

說是孩子,其實他自己也才二十有二,比人家不過大了六七歲。但因為有半師的情分,總忍不住像個真正的長輩那樣挂念着。

虞冬榮笑道:“都好好的,忙着替他們班主唱戲賺錢。我知道你擔心小玉蓉,但以鄭老頭的精明,如今斷斷不肯把那棵好苗子賤賣了。熬過這幾年,将來翅膀一硬,還不是天高任鳥飛。至于小玉麟嘛……”他啧了一聲,沒說下去。

秦梅香被他弄得緊張:“小玉麟怎麽了?”

虞冬榮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那小崽子實在太能吃了!”

秦梅香有些怪他:“他……陪着你。你還嫌他能吃……”

虞冬榮簡直有苦難言,委屈道:“你是沒見着。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其實長身體的年紀,少年人吃得多些原是正常事。虞七少爺不好意思講的是另外一回事。

小玉麟自打和虞冬榮在一張床睡過幾回,就仿佛在某些事上突然開了竅。他們武生原本身體就比一般人強健,有了好吃好喝,又有了虞七少爺這棵大樹遮風,似乎一眨眼就健壯起來。

他白天練功唱戲,夜裏下了戲,就往虞冬榮床上爬。虞七少爺是在風月場裏厮混慣了的,把摟着溫香軟玉入眠視做一種享受,倒不一定是非要做那檔子事。但小玉麟老是不安生。

其實與其說是小玉麟不安生,倒不如說是虞七少爺自己美色當前把持不住。因為小玉麟每次只是靠過來,睜着眼睛,問他要不要陪。有了那麽一兩回之後,這小崽子膽子就大起來。黑咕隆咚地在被窩裏來拉虞少爺的手,往自己下頭按。他是食髓知味了。

然而虞冬榮愣是從這裏頭看出了一絲毛骨悚然。因為饒是他百般溫柔,小玉麟始終對弄後頭表現得淡淡的。虞少爺經過的妖童媛女不知凡幾,算是精擅風月。然而小玉麟始終眼神涼涼的,一點兒陶醉的神色都沒有。只有虞少爺小心伺候他前頭時,他才能真心實意地眯起眼睛叫喚幾聲。叫完了,終于有點美人嬌羞的樣子,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虞冬榮把他刨出來,看他耳朵面頰一片緋紅,閉着眼睛自顧自地聳動。他竟自己騎在被子上,又弄起來了。

他這樣一面大膽得不可思議,一面又本能地害羞着。把虞七少爺看得直發愣。愣着愣着,就又起了興,管不住自己。第二天起床,腰酸背痛,嗓音嘶啞,是個年紀輕輕就腎虛的模樣。再看小玉麟,已經沒事兒人似的跑去院子裏喊嗓了。中氣那叫一個足,簡直震得虞七少爺耳朵疼。

然而這些苦楚他是不好意思對秦梅香說的。秦梅香也瞧出他的遮掩,很體貼地不再追問。相識這許多年,他知道七爺是個有分寸的人。

徐媽送了藥過來。秦梅香端碗的手有些發抖,他如今确實虛得厲害。虞冬榮趕忙把藥碗接過來,一勺勺喂他。秦梅香把藥喝幹淨了,低聲道:”七爺,這些年,多謝你。“

虞冬榮今日見他一回,總覺得他言語裏沒的讓人心慌。他放下藥碗,寬慰道:“好生歇着,什麽都別想。如今不比從前,你就是不唱戲了,也是個富貴少爺。實話跟你說,你這麽些年交由我打理的積蓄,如今已有這個數了。”他沖秦梅香比了個手勢。

秦梅香驚詫道:“這麽多……”

虞冬榮嘆氣:“你要是少往外借人家錢,早就不止這個數了。我的好香官兒啊,你自個兒就是個聚寶盆,怎麽老傻呼呼地給別人當搖錢樹呢。”

秦梅香讓他說得愧疚,也知道自己這些年不擅長算計,害虞冬榮勞神了:“七爺,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謝你。”

虞冬榮嘿嘿一笑:“甭謝我,錢生錢的利,我可是抽了兩成呢。”

秦梅香也笑:“都是應該的,沒你,也沒有這麽多收成啊。”

虞冬榮見他神倦氣虛,扶着他躺下,與他掖了掖被角。正想着哄他入睡了就走,徐媽臉色驚慌地跑進來:“外頭來了幾個兵,說是……給香少爺送東西的。”

虞七少爺臉色微沉:“別慌,既然是送東西,讓他們把東西留下走人就是了。”

徐媽還沒說什麽,外頭就是一陣腳步聲。這夥人竟然就這麽闖進來了。

虞冬榮氣得夠嗆,這得是多麽不懂規矩,才能幹出這種事。

為首的那個兵看了一眼虞冬榮,朝着秦梅香敬了個禮:“師座說了,前些日子的事對不住。這一對玉扳指,就當是給秦老板賠禮了。”說着打開了手上的盒子。

虞冬榮常年與姚三小姐在一處做生意,對珍玩一類的物事向來眼尖。文制的扳指本就精巧,更難得的是那白玉水頭既足,油性也重。十有八九是羊脂玉的料子。這些年昆侖的玉料早就被采盡了,這樣好的東西,只怕是從宮裏流出來的。

秦梅香從床上艱難地撐起身子,聲音恹恹的:“替我謝謝你們将軍。就說我已收過他一支槍,這東西就不要了。”

那兵很為難:“您不收,我們回去不好交差。”

秦梅香搖頭:“請轉告許将軍,梅香當不起他的厚愛。好意心領了。請将軍善自珍重。”他話說得急了,一咳嗽起來,就是個要喘不上氣的架勢。虞冬榮和徐媽立刻慌慌張張忙成一團。

那小兵猶豫着。虞少爺氣道:“得了,沒見人都這樣了麽。回去照這個和你們将軍說就是了。快走吧。”

幾個兵面面相觑,又捧着盒子一陣風似地去了。

秦梅香喘過氣來,重重躺回床上。虞冬榮替他擦了擦額角的汗,嘆了口氣。

藥裏有安神的東西,秦梅香很快睡着了。虞冬榮皺着眉頭想了一陣兒,總覺得這事兒沒那麽容易完。他真得好生想想辦法才行。

借着與鄒家商議訂婚典禮的由頭,虞冬榮往鄒宅去了一趟。虞将軍雖然下野了,但虞冬榮的大哥,小虞司令如今在金陵那邊風頭正勁。這樁親事,要實在論起來,算是鄒家得益更多。可是虞七少爺看着他未來的二嫂,心裏多少有點惋惜。鄒小姐是個頗溫柔秀氣的姑娘,身上有種舊式大家閨秀的端莊。這是虞司令喜歡的那一路,因為他原配的太太就是這樣的大小姐。但以虞冬榮對他二哥的了解,這位太太嫁過來十有八九是不會過得太如意的。

對于這件事,他做小叔的不能多嘴。于是說了許多客套話,又送了不少見面禮。鄒小姐推辭一番收了,含羞打聽虞二少爺近來如何。虞冬榮只得語焉不詳地說正在父親身邊忙事情,心裏覺得挺有愧的。鄒家風氣還沒那麽開放,未嫁的姑娘有許多規矩束縛着,所以鄒小姐只是略坐了坐,就上樓去了。

虞七少爺終于松了一口氣,東拉西扯地向鄒師長提起了秦梅香的窘境。

鄒占元因為才從虞冬榮手上把聘禮擡了一番價,所以對這位小輩十分和顏悅色。他先是對虞七少爺痛陳了一番許大膽的惡狀,然後拍着胸`脯保證自己一定會借機去勸。但是,這裏有個但是,不能保證勸說的效果。因為李大帥是很看重這員猛将的。秦梅香再紅,再好,再得梨園同行和戲迷的喜愛,也不能改變他戲子的身份。對于他們這種人來說,戲子說到底只是個玩意兒罷了。

虞冬榮心裏其實也很清楚這些。但他總是不甘心,也不理解。這世道真是奇怪極了。大家愛戲子,捧戲子,把把他們當作天上的月亮,金山銀山都送到他們跟前。可是一旦戲子遭了欺辱,人們就要換一副嘴臉,說他們是下九流,是玩物,是不可以被當人看的。

他替秦梅香難過。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就不能再往下說了。虞冬榮又與鄒師長聊了幾句時事,擺出一副相談甚歡的姿态,告辭了。

秦梅香的幾個贊助人湊起來吃了頓便飯。大家在捧秦老板這件事上各自都有出力,但畢竟誰也沒有能力一張口就把許平山趕跑。且他們眼下面臨着另一件要緊事。

秦梅香把多年未演的醉仙樓拿出來重排重演,雖然被衛道士大肆批判,但卻勾起了坊間戲迷們的瘾頭。七日連場之後秦老板卧病,正合了許多小戲班的意。這些戲班對戲本身沒什麽大追求,全副身心都只在賺錢上。跟風演戲這種事,好說不好聽,也并不讨好。因為有正主比對着,結果往往是東施效颦,贻笑大方。但如今正主不在,恰恰給了他們機會。許多沒能趕上秦老板演出,又對這出戲着實好奇的戲迷,成全了這些小戲班。

一時間,坊間到處都在演這出戲。可惜功夫不到家,僅僅是拿不可言說的橋段做噱頭,只能把一場風流演成下流。沒名的角兒也就沒有名聲可言,于是所有的賬都記在了秦梅香頭上。雖然許平山與秦梅香的事被壓了下去,但是議論戲是報館沒辦法管的。沒有這些議論,報紙還賣給誰看呢?

名伶的戲迷在報紙上撰文掐架是常有的事,這其中又以旦行掐得最為厲害。如今對家們不謀而合,紛紛借着機會來拆秦梅香的臺。秦黨的文人在這種包圍之下左支右绌,心急如焚。萬幸對家們彼此也不順眼,這種合作并沒能持續太久。秦老板默然無聲,許多旦角兒便模仿他的戲路去演他拿手的白娘子和羅敷女,雖然只得兩三分神韻,也足夠謀生了。如此一來,頗有幾個新進的旦角兒借着這個空檔紅了起來。喜新厭舊原是人之常情。畢竟對大多數人來說,看戲就是圖個熱鬧。他們并不懂這裏頭的天差地別,即便懂了,也并不在乎。

虞冬榮不敢拿這些事兒去到秦老板跟前說。秦梅香雖然出院了,但身體和精神都憔悴得厲害。他撐了許多年的那口氣似乎因為這一場病散了。唱戲是戲子安身立命的根本,秦老板這個樣子,惹得一些鐵杆的戲迷失望不已。秦宅的門庭漸漸冷落了。

虞七少爺很愛他的戲,但更愛重這個人。香官兒在臺上,他樂意花大價錢捧他;香官兒不能唱戲了,他拿他當一個朋友和弟弟那樣地寵着。秦梅香心裏都明白,所以倒要反過來含蓄地把花開花謝,月圓月缺的道理講給虞冬榮聽。

兩個聰明人揣着明白裝糊塗地彼此寬慰,寬慰到後來,有了一點兒苦中作樂的意味。秦梅香兩耳不聞窗外事,把舊日裏畫畫兒的興致重新撿了起來,送了虞冬榮一副自己畫的九九梅花消寒圖。

虞冬榮把加了炭的小手爐包進綢緞套子裏,給秦梅香放在手裏暖着。因為少年時身體底子傷得太狠,秦梅香落了個一靜下來手腳就發涼的毛病,今年因為一場大病,這症候就更重了。這病雖說不大,但冬日裏發作起來另有一種磨人的遭罪。他十個指頭關節發紅發僵,痛起來如挫骨一般。西醫拿這種病沒法子,中醫倒是有辦法,只是得慢慢養。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依然是要遭罪。

虞七少爺頗心疼地給他搓了搓手:“躺着吧,炕上暖和些。你好生歇着,我這就回去了。”

兩個人正話別,外頭響起一聲驚飛老鴉的粗嗓子:“秦老板呢?我來瞧他。”

虞七少爺頓時氣得牙根老長:“他怎麽又來了,這是要把門檻踩平麽?”

秦梅香淡淡道:“随他去吧,不折騰我就行了。”又沖虞冬榮笑笑:“徐媽做了糖卷果兒,你帶點兒回去,和小玉麟一塊兒吃吧。”

許平山在秦梅香出院之後送了一趟禮,被拒後親自上門,硬把東西塞了過來。秦家素日只有兩個老媽子,外加秦梅香一個病人,實在轟之不動。一來二去,這土匪師長就跑得順了,隔三差五就要過來坐坐。秦梅香沒有精力應付他,又沒辦法撕破臉來趕人,也就這麽不冷不熱地由着他了。

好在如今秦宅門可羅雀,此事倒也無人知曉。虞冬榮跳腳了一陣,看秦梅香是個默許的意思,也不好再說什麽。鄒占元的風想必是吹到了,許平山低調了不少,但還是好好地呆在這兒,有在這都城裏紮根的意思。

虞七少爺黔驢技窮,到底心裏頭還是厭惡的,但也只能發發牢騷罷了。

許平山掀起簾子進來,一眼就看見了虞秦二人握在一處的手。他眯了眯眼:“呦,巧了,虞少爺也在。”

虞冬榮安撫地拍了拍秦梅香的手背,神色坦蕩:“這就走了。”他低頭,給秦梅香攏了攏身上披着的衣服:“西山新來了一批銀骨炭,明兒我送點兒過來。”

秦梅香點頭,目送着虞七少爺離開了。

許平山自顧自地拿起虞少爺喝剩的茶,飲了一大口,嗤笑道:“大少爺。”

秦梅香懶得應付他,但禮數仿佛是與生俱來,所以他還是有氣無力地沖外面招呼:“徐媽,給許将軍再泡壺茶。”

許平山這一回眼角有了笑紋:“我就喝這個,挺好。”他把夾裹着風雪的大衣随手甩脫,打開了帶過來的箱子。秦梅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只見他從箱子裏抽出一卷碩大的虎皮,鋪在了床上。

見秦梅香震驚的神情,許平山得意一笑:“從前在山裏打的。正好翻出來給你做個褥子。”

秦梅香心裏頭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屋裏有地龍,用不上這個。将軍還是拿回去吧。”

許平山自顧自把大皮靴一甩,外衣外褲都扒了,長腿一邁就跨上了床:“有地龍,你那手咋還青着?”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褥子:“過來。”

秦梅香遙遙坐在床那頭,沒動。

許平山啧了一聲:“怎麽着,要我過去抱你啊?”

輕輕嘆了口氣,秦梅香開口道:“将軍……”

“我真過去了啊。”

秦梅香披着衣服慢慢爬過去,還沒等靠近呢,就被這土匪一把在虎皮褥子上放倒了。許平山拉過大被,把兩個人都蓋住了,被子下頭摸到了他抱着爐子的手,覆住了:“這才乖。”

外頭的勤務兵輕輕敲了敲窗子:“師座,今兒還回去麽?”

“不回了。”許平山打了個呵欠:“在這兒歇。”

他攥着秦梅香的手摸了一陣兒,把那個精巧的小手爐硬是給摳出去扔邊兒上了。然後用自己那雙粗糙幹燥的大手把秦梅香的手裹住了:“那玩意兒,還沒兩口燒酒好使呢。”

秦梅香沒說話,沒什麽好說的。許平山拿小腿蹭他冰涼的腳,蹭了一會兒,就不安分了。想也知道,下雪天,大老遠跑過來,就為了跟個男人躺在床上睡大覺。鬼都不信。

他閉着眼睛由着這人摸。許平山一面摸,嘴上還叨叨個不停:“怪滑溜的。”

秦梅香被他摸得皮肉疼。這人的手也不知道怎麽就那麽糙,砂紙似的,簡直要把他的皮磨出血來。他躲了躲,然而不可能躲得開。許平山把他臉朝臉地扳過來,捉住秦梅香冰涼的手,往下頭去了。

焐了半天,手還是冰。許平山絲絲哈哈地咕哝了幾聲,并沒停下來。那裏倒是挺暖和的。丹田原是男子真陽所在。秦梅香手上暖了,沒那麽痛了,心情也就跟着好了點兒。他肯溫柔些,許平山就更放肆了。一雙大手盡往隐秘之處揉搓。可惜秦梅香對這方面原本就淡,病後體弱,更是清心寡欲。許平山揉搓了半天,只把自己搞得急不可耐。

他伸手往下扯秦梅香的褲子。秦梅香卻猛然抽開了手。這個節骨眼兒上,簡直要了命。許平山狠狠親了他兩口,誘哄道:“乖,我輕輕地來。”

秦梅香冷了臉。他也是男人,明白男人在這種時候說的話,是一個字都不能信的。

他偏開了臉:“将軍想我死,就盡管來。”

許平山拿他沒有辦法。哽了片刻,不耐煩道:“行行行,不弄不弄,快點兒吧,給我救個火。”他把被子一掀,忍氣吞聲地躺平了。

秦梅香拽了條帕子,十根暖和起來的手指柔軟修長,像搓綢子,也像撫笛子。底下的人喘得越來越兇,他把帕子攏上去。片刻後,許平山長舒一口氣。秦梅香抽了手,把帕子往床下随手一丢。

許平山從後頭抱住他,玩起了他的手指,感嘆道:“你這小爪子,怎麽長得呢這是。”

旦角兒的手大都生得很漂亮,因為在臺上要演指法,師父選徒弟時會特意留心。秦梅香的手,骨架又是格外地修長秀美。加之他天生膚色皎潔,那雙手稱為玉手,是恰如其分的。

離了暖意。那雙手又冷下去。秦梅香蜷了蜷發僵的手指,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未必能保住。”

他說的是他的病。這毛病看起來很小,但對他來說是致命的。他唱旦,除了身段嗓子臉,手同樣頂頂要緊。萬事俱備了,一亮相,一雙伸不直的雞爪子,讓觀衆如何買賬?

許平山聽出了他的擔心,渾不在意道:“唱不了就甭唱了,跟着我,又餓不着你。”

“将軍……不懂。”他閉了眼睛。

許平山把他翻過來摟住:“行行行,不懂不懂。再給你捂捂吧。”說着把他的手攥住了,往自己胸口貼。

那裏汗津津的,全是毛。秦梅香略掙了幾下,沒掙開,也就放棄了。

耳邊很快響起勻長的呼吸聲。

秦梅香發了一會兒呆,心裏頭有點兒酸軟。可軟了一下,就又硬了。沒有這個人,也就沒有這場災。他還在戲臺上好好地唱戲呢。

戲是他的命。離了戲,他就是孤魂野鬼,別說別人不拿他當人了,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能算個人。

這裏頭的痛與苦,別說身邊這個土匪頭子了,就是七爺,就是梨園裏的同行,也未必能懂。

他每每想到這些,都恨不得大哭一場。這是他的命,命沒得選。

許平山睡得迷了,把他又往懷裏摟了摟。他胳膊像是鐵鑄的,秦梅香被圈在裏頭,哪兒也去不成。倦怠感湧了上來,他長嘆一聲,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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