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晃兒就從入冬到深冬了。積雪一日比一日見厚。天寒路滑,出門消遣的人就少了。但戲班依然有生意可做。老爺太太們不願意出門,就把戲班子請到家裏來唱堂會,照舊享受着歌舞升平的熱鬧。

小玉麟自打和春班在城裏站穩,便在虞七少爺家裏住下了。當然,對外頭不能這麽說,對外頭說是要同吳連瑞學戲。這算不得假話,确實是在學戲,且學戲的錢是虞七少爺出的。鄭班主早就看出了小玉麟心野,奈何有虞冬榮罩着,沒法吭聲。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叮囑他尊師重道,不可在名角兒跟前耍猴兒脾氣。

小玉麟在吳連瑞跟前老實得出乎意料。虞冬榮很快就明白了,這孩子不是一味地刺兒頭,他是打心眼兒裏佩服那些有本事的人,所以願意拿出個小徒弟的樣子來。桀骜歸桀骜,他并不愚魯。

吳連瑞的脾氣就像傳言裏那麽差,對虞七少爺也沒什麽好臉色。講話冷嘲熱諷夾槍帶棒。虞七少爺倒是并不生氣,因為犯不上。這個大武生的本事是有口皆碑的,提起他的功夫身段,所有人都要豎起一個大拇指。可是他在同行與觀衆中的評價卻不很好。因為恃才傲物,怼人是常有的事。不光怼同行,也怼戲迷,惹來許多非議。梨園水混,瞧着花團錦簇,底下什麽肮髒事都有。其實各個行當歷來都是如此,也不是戲子這裏就格外地如何。但是他瞧不慣,遇上了總要拿出來分說一番。有時三言兩語不對付,動手也是有的。

吳家也算世家,傳到吳連瑞這裏是第四代了。因為家學淵源,在關于戲的規矩上,他懂得遠比旁人多得多,所以真要辯論起來,別人大都說不過他。大凡能成角兒,身上沒有不帶點兒脾氣的。表面上衆名伶不能說什麽,但真遇上了,誰也不願意搭理他。這樣一來,他搭班登臺的機會就少了。但他确實本事好,會的戲又極多,所以有些想要弟子出頭的戲班,常請他過去做戲先生,教人唱戲。

別人的徒弟畢竟不怎麽合心意,所以他也從窮苦人家的手裏買徒弟。這種個人帶的弟子,行裏叫手把徒弟,與他的兒子們一樣學戲,學完戲還得做其他雜活,和奴婢沒啥分別。吳連瑞倒是并不拿徒弟當下人亂使喚,他一味地只想讓自己的本事後繼有人,因為他幾個兒子天賦一般,沒一個能把玩意兒學得地道。因為急切,他對徒弟下手就格外狠,吳家每日哭爹喊娘,聽着瘆人。徒弟們不堪其苦,等學得了一點靈巧的本事,就一個接一個從吳家逃掉了。

吳連瑞因為氣悶,對科班裏的弟子們就格外狠。榮升班的另一個戲先生同他有過節,拿徒弟跑了這件事大肆嘲笑他。吳連瑞氣極了,給弟子杠腰時下手失了分寸,生生把一個孩子的腰給弄折了。那可憐孩子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水米不進,最後活活熬死了。雖然進班子時都有立契,學戲死生不論,但榮升是這樣有名的大班,出了這種事,算是堕了名聲。班主氣極了,加上吳老板素日人緣很差,于是狠狠要了一大筆賠償。

吳連瑞心裏痛悔,一分價都沒還。最後賠了那家父母和戲班各五千塊銀元。這年頭,一萬塊算得上是很大一筆錢了,虞家在蜀中的那個小廠子,建廠時的成本也才九千塊。普通人家活不下去賣孩子,一個幹淨标致的好閨女,能換一百塊銀元就算公道了。

吳連瑞雖然脾氣壞下手黑,但人是個正派人,沒有做過惡事。這件事擊垮了他。賠完了錢,登門道完了歉,他從荟芳裏的祖宅默默帶着全家搬了出來。

虞七少爺最初帶着小玉麟上門去的時候,吳老板一聽來意,就把人轟出來了。前前後後轟了幾次。最後虞冬榮有點煩了,他說武行頭那麽多,也未必非要這一個。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托曹老板給你另找個吧。但這回小玉麟不幹了,他是個和吳連瑞一模一樣的硬脾氣。虞吳兩家隔了一道院牆,他每天翻牆頭看吳老板帶着兒子們練功夫。這算是偷藝了。吳連瑞丢石子打他,他靈活地偏頭躲閃,怎麽都打不中。他的底子确實是沒話說。

吳連瑞最後到底動了心。一個有天賦的孩子很難得,這是送上門來的。不收,對不住老天爺。但是有過之前吃的虧,所以立契時格外苛刻。虞冬榮瞧着直皺眉頭,但小玉麟眼都不眨一下地就把手印按了。

往後倒是比想的要順當。石頭碰石頭,吳連瑞和小玉麟不知怎麽投了緣,肯把壓箱底的功夫拿出來教他。但嘴上還是不饒人的,把小玉麟自己的功夫扁得一文不值。說得嘴順,連帶着把和春班從上到下罵了一遍。尤其點名罵蔣玉秀,說他沒有硬功夫,一味只會讨巧,名不符實,能紅全是借了秦梅香的光。

這話虞冬榮深以為然。又因為吳連瑞對小玉麟的盡心盡力,所以從此虞七少爺對吳老板多了許多寬容。

小玉麟整天忙忙碌碌,要練功,要學戲,要演出,沒有一刻是閑着的。他終于不來折騰虞七少爺了,每天往床上一躺就直接睡過去。他這個樣子,虞冬榮松了一口氣。可日子一長,又覺得寂寞起來。

小玉麟漸漸看出他的欲求不滿,渾不在意地往床上一趴,把褲子拽下去,兩瓣兒緊實的屁股蛋兒光溜溜地朝上露着:“你來。”

虞冬榮要的是濃情蜜意,鴛鴦交頸,不是只單單圖個屁股蛋子。所以見此情景心情複雜。但是誘惑在前,他定力有限,最後還是伏了上去。正有幾分意趣的時候,下頭傳來一陣很輕的酣聲。虞七少爺頓時興致全無,蔫頭耷腦地翻身躺了回去,滿腔幽怨,無人可訴。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兒。虞七少爺風流了一些,但并不是那種四處采花留情的浪蕩子。所以有一個合了心意的,他就樂意長長久久地放在身邊兒養着。這是另一種樂趣。

況且他真心地喜歡小玉麟。這孩子雖然冷硬了一點兒,心思倒是很澄澈幹淨的。不像他養過的其他傍家兒那麽精于算計。虞少爺看着他,覺得挺安心。

因為吃的跟上了,小玉麟開始抽個子。幾個月就長高了一小截。虞少爺這時候還沒察覺出不對頭來,美滋滋地覺得自己把人養得挺好,就像當初把葉小蝶和秦梅香養好了的那種高興。

但小玉麟沒那麽高興,長得太快,他開始遭罪了。夜裏腿疼,疼得受不了。他一聲不吭地在床上輾轉,虞冬榮給他弄醒了,開始有點兒不耐煩。後來發現他難受得臉都變色兒了,又實實在在地心疼起來。

他開了燈,把手搓熱了給他揉。葉小蝶從着虞七少爺時,也有一段時間是這樣的。因為年紀還小,日子突然好起來,就開始長個子。可是過往吃得太差,身體一時又跟不上。按說疼得太厲害了應該減少活動量,但他們這些還在學戲的孩子,又沒有這個優待,只能自個兒忍着。

虞冬榮一面安撫他,一面沖外頭喊,讓胡媽給小玉麟熱碗牛奶。等小玉麟抱着杯子喝光了奶,虞七少爺的手還是很有耐心地在他膝蓋和小腿上揉着。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七爺,将來我紅了,忘不了你的恩情。”

虞冬榮把他褲腿兒拉下去,拿被子給他蓋上了,打趣道:“得了吧。當初葉小蝶也這麽和我說。你們這些小戲子,用着我的時候一個個甜言蜜語的,趕明兒翅膀一硬就飛走了。”他有些悵然地笑了一下,是想起了當年的事兒。

葉小蝶跟他的時候也是十六。虞七少爺那會兒才十七,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他現在也是青年才俊,但不知怎麽總覺得有點兒滄桑,或許是早早地經了太多事的緣故。

其實就算葉小蝶不走,虞七少爺覺得自己同他也未必能長遠。甜蜜歸甜蜜,但葉小蝶不是個省心的。虞七少爺同他好的那兩年,也是他正開始紅的時候。戲子身上應酬多,虞冬榮平白喝的幹醋數都數不清。但好的時候終究是好的。再往後,虞七少爺在風月場裏流連,就難碰着一個可心且能長遠的了。秦梅香其實也好,但秦老板玲珑剔透得太過了。跨出那一步容易,可一旦将來關系有變,就是生生毀了他。虞少爺太懂他了。

直到遇上一個小玉麟。

這個世道很奇怪,同戲子娼妓有點兒風流算是雅事,但真要像普通夫妻那樣過日子,能被唾沫活活給淹死。虞冬榮很清楚這種風流就是有花堪折直須折,聚散終究無常。能聚首是緣,他惜緣,所以待枕邊人從來溫柔。

小玉麟不懂虞冬榮的這些心思。他只知道虞七少爺待自己好,從來沒人能待他這樣好。甭管将來怎麽樣,甭管虞冬榮眼下拿他當成啥,這份恩他得記着。所以他對虞冬榮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出自肺腑。眼見虞冬榮并不相信,他幾乎有些急。

他有滿腔的情意不能分說,頭腦一熱,就做了一件從前他不情願做的事兒。他在虞七少爺跟前趴下,一把把對方的褲子扯了下來。

虞冬榮唬了一跳。眼睜睜看着小玉麟閉着眼睛,把自己那玩意兒含進去了。他哆嗦起來,說不清是吓得還是什麽,趕緊推他的肩:“嘿嘿,幹什麽呢……”

小玉麟閉着眼睛不說話,眼角一抹紅,向上挑着。襯着那長而卷翹的睫毛,竟然生出了幾分邪魅。虞冬榮在他跟前向來沒什麽定力可言,也就意亂情迷地由他去了。

屋內暖意融融。小玉麟在虞冬榮的喘氣聲裏爬起來,咕嚕一聲把東西吞了。虞冬榮身上有點兒脫力,帶着幾分茫然看他:“這會兒腿上不疼了?”

小玉麟搖搖頭,下床漱了口,又爬回來,伸手把虞少爺地腰摟住了。他還是比虞冬榮矮一截,所以就把刺猬腦袋拱在虞冬榮懷裏,悶聲悶氣地說道:“難受。“

虞冬榮少見他這麽親近,只覺得驚喜。他撫摸着他的背,像撫摸着一只養熟了終于肯偶爾讓人親近一下的漂亮小獸,幾乎帶着一點兒小心翼翼:“明兒開始讓胡媽給你熬大骨頭棒兒吃,吃上一個禮拜就好了。”

小玉麟嗯了一聲,讷讷地:“明兒臘八節,我們班子在景泰樓唱戲……有我的戲,《蓮花湖》。”

虞冬榮笑起來:“你去什麽角兒?”

“韓秀。”

“可以啊。”虞冬榮在他腦門兒上輕輕彈了一下:“我明兒一早就買票去。”

小玉麟揉了揉額頭,仿佛有點兒不好意思:“我給你留了票的。”

虞冬榮親了親他光潔的額角,柔聲道:“知道了,一定去。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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