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時值臘八節,乃是年前最後一個大的節慶,所以勾欄彙聚的地方都格外熱鬧一些。往後,小年一臨近,戲班要封箱,再開臺就是明年了。五福班這些日子也在同樂樓連臺地演戲,但因為沒有秦梅香搭班,虞七少爺興致缺缺,很少過去了。
景泰樓在荟芳裏東邊兒,是一處勾欄彙聚的熱鬧地方。它比同樂樓小些,最初是個茶園。因為年頭久遠,且在這裏走紅過幾位梨園的大家,所以也是城中數得上的一處戲園子。
這一日門口的牌子上,頭牌挂的是最近風頭正勁的旦角兒楊銀仙,二牌才是幾位名老生和蔣玉秀。虞冬榮感覺有點兒奇怪。按照梨園的規矩,一般頭牌是挂老生,因為老生在諸行當裏地位最尊。旦角兒若非唱得特別好,輕易是挂不上頭牌的,更別說單獨挂頭牌了。虞七少爺不由得生出幾分好奇。
他往裏頭走,收票的把他攔住了。虞冬榮報了小玉麟的名兒,那人給了他一個座位號,是個挺偏的位置。景泰樓這一日似乎格外火,前後都滿了,最後頭的幾十個座兒一瞧就是後加的。虞七少爺聽戲,向來要麽包廂,要麽前座兒。冷不丁需要在人群裏頭擠,不由得生出些委屈來:這小玉麟,怎麽留座兒也不知道留個好的。可轉念一想,他在班主跟前兒不算讨喜,能留下這麽個座兒,想來已是很大的面子了。
他嘆着氣找座兒,聽見後頭隐約有人喊他:“七弟弟!七弟弟!”
回頭一瞧,姚三小姐正在那兒沖他揮帕子呢。
于是得以和姚家的女眷們上樓去坐包廂了。
若認真論起來,虞家和姚家是沾着親的,姚家又一向風氣前衛,不把男女之防看得那麽嚴厲。姚家老太太快八十的人了,身體還很硬朗,拉着虞冬榮的手左看右看,把虞七少爺看得頭皮發麻。兩位姨太太簇擁着老太太,也含笑瞧着虞冬榮。
虞七少爺笑得面皮疼,對于貪好座兒一時覺得有些後悔。姚九小姐擰着帕子,風流婉轉地沖他笑:“七哥哥,您可有日子沒來看我們了……”
虞冬榮沖他笑笑:“白忙了一整年,正尋思着過年去瞧瞧你們……新得了幾瓶好香水,都給你們留着呢。”又很乖巧地沖姚老太太笑:“我大哥前些日子托人送回來了點兒黃花梨的木料,找人給您打了幾樣小玩意兒,過些日子想必就能送過去了。”
他們這樣的人家,哪有什麽真的“小玩意兒”,姚老太太笑得見牙不見眼:“那敢情好,榮哥兒有心了。什麽時候打算定下來啊?老太太給你做主,定讓你娶個好的……小孩子家家的,也不要不好意思……”
虞冬榮笑容一僵。姚三小姐趕忙插科打诨,想把這話岔過去。誰九小姐突然嬌聲道:“哎呀,祖母!您說什麽呢……”無限嬌羞的模樣。
幾個長輩都意味深長地笑了。
虞冬榮有點兒摸不着頭腦。姚三小姐見狀不對,連忙拉着虞冬榮往邊兒上坐:“戲要開場了。”
姚九小姐看着她落在虞冬榮胳膊上的手,笑容一下子沒了。她一擰腰,坐到姨娘邊兒上去了。
虞冬榮小聲苦笑:“你們姐妹鬥氣,何苦帶上我呢?”
姚月瑩十指蔻丹,在衣服底下掐他,耳語道:“留心着點兒,你在我家的女兒們眼中,可是個香饽饽。”
虞七少爺打了個哆嗦:“可饒了我吧。我一個都不想娶。”
姚三小姐很輕地嘆了一口氣:“七弟弟,我真羨慕你。我若與你一樣是個男子,早就自立門戶,不必受着這許多窩囊氣。”
虞冬榮知道她家裏家外都要操心,姨娘姐妹一大窩,個個只知道争風吃醋,挖空心思內鬥,不幫倒忙已然是好的。姚老爺倒是個明白人,可惜圓滑過了,不肯直接摻合到家事裏來,凡事只讓姚三小姐出頭。害得姚月瑩在家裏難做人。她是個女子,若講逃避的法子,滿可以找位夫婿一嫁了之。但若她出嫁,姚老爺便沒了左膀右臂。且她自己也沒有瞧得上的男子。于是就這麽一直做着姚家的三小姐,把嫁人的心思幾乎也掐滅了。
虞七少爺搖頭:“你若是個男子,只怕肩上擔子要更重。”姚老爺一輩子就盼有個男丁,可惜不論生下多少,都是女兒。為此他白白娶了許多姨太太,弄得姚家跟個後宮似的。這幾乎成了一樁笑話。
姚三小姐不是幽怨的性子。很快就把話鋒一轉,同虞冬榮說起了另一件要緊事:“我家下頭的鋪子近日收東西,零零散散地收了幾件唱戲的行頭。大朝奉瞧着眼熟,拿給我看,竟像是秦老板戲箱裏的。”
虞冬榮有些吃驚:“不能吧……同樂樓裏存的行頭,鑰匙都由經理管着……”他猶豫道:“興許是看錯了?旦角兒妝扮上都有一定之規,行頭同行頭有些是差不多的,或許是別人的東西送到當鋪去了,也未可知。”
姚月瑩點頭:”東西我沒動,有空你還是去認認。若要不是,鋪子上就按規矩處理了。”
虞冬榮應了。随意四下張望,冷不丁目光一凝。他瞧見了個老熟人,瑞王爺也來了,在對面的包廂上。
姚三小姐也看見了:“聽說秦老板前陣子惹了些麻煩?”
虞冬榮搖頭:”別提了,都過去了。”
兩人正說着話,小玉麟出場了。虞七少爺收了心,大聲給他叫了個好。
《蓮花湖》是一出武生戲,頭號的角色自然是蔣玉秀的,小玉麟扮的韓秀是二號的角色。但認真論起來,在這出戲裏,兩個角色的戲份沒有差出太多。小玉麟是下了死力氣,打鬥時身法敏捷輕快。蔣玉秀又豈肯被他壓下去,也是用了真功夫。臺上的兇器明晃晃的,看得虞冬榮心裏亂顫,生怕一個閃失把小玉麟傷着了。
別的座兒沒有這些心思,看到精彩處只是大聲叫好。虞冬榮幾次看着槍尖兒擦着小玉麟的面皮捅過去,簡直揪心得直淌冷汗。直到一場戲落幕,觀衆大聲叫好,他才松下一口氣,大聲跟着吼了個好。
小玉麟擡起頭來看見他,眼睛彎了彎,下場去了。
姚三小姐把戲單拿過來瞧:“呦,這孩子今日是出科呢。”
虞冬榮仔細一看,可不是嘛。難怪非要自己來看。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懊惱,怎麽不直說呢。早知道,提前準備準備,起碼得雇幾個人撐場子啊。
他搖頭:“這小崽子,嘴巴這樣嚴,屬什麽的呢這是。”于是打定主意,等下了戲,要同他好好說道說道,順路帶他去吃點兒好的。
壓軸戲是《銀空山》,還沒見上場呢,底下就開始有人叫好。虞冬榮覺得新鮮:“這楊銀仙已經紅成這樣了?”
姚三小姐抿了一口茶:“榮升班的,聽說是還沒出科就紅了。不少人追着捧。比當年秦老板的風頭都厲害。”
正主兒出場,扮相是十分驚豔的。連虞冬榮這種見慣了美人的,都忍不住點了點頭:”難怪這樣受捧。”但等到唱起來,他眉頭慢慢就蹙起來了:“……這也能紅?”他細細瞧着那身段兒:“這是學的誰的路子?”
姚三小姐已經默默吃起了點心:“誰的路子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他紅了。”
虞冬榮看不下去,忍不住擋了一下眼睛:“這可真是……”他真是了半天,沮喪地嘆氣:“得了,以後這人挂牌兒,我都得繞路。”
姚月瑩冷靜道:“先別忙着捂眼睛。你且仔細看看,他頂心上的那顆藍寶石,瞧着眼熟不眼熟?”
戲班通常有一整套唱戲的行頭,班中衆人按角色輪流使用。名角兒因為身價不同,歷來風氣是或多或少自己置辦諸事,從服飾,化妝用品,乃至樂隊和跟包,全是私人用的,稱為私房場面。秦梅香原本并不太講究這個,他是在乎裏子的那種,認定了本事好大過行頭好。一個戲子若沒有真本事,任你把王母娘娘的裝扮披挂在身上,也紅不長遠。可是現實殘酷,看戲的大多是平常百姓,圖個熱鬧高興,不見得都是懂戲。唱得好,只得個叫好。若不能叫座,白忙一場賺不到錢,再好也是白搭。
所以如今名角兒在行頭上都很看重。他們收入雖高,花用也流水似的。戲服都是錦緞繡織的,光是布料子就多少錢呢。更不用說上頭鑲的玩意兒。衣服上嵌點兒玻璃珠子其實也能将就,可旦角兒的頭面就沒法将就了。網子發墊兒這類軟頭面倒好說,點翠頭面銀錠頭面等等硬頭面,那就真是用銀子堆出來的了。一套硬頭面,少則五六十件,多則上百件,與戲服算在一處,可謂是名角兒們最貴重的家當了。且這又是吃飯的家夥事兒,誰也不敢含糊。
秦梅香自打知道點翠頭面是怎麽做出來的,就有點兒排斥這玩意兒。因為一套絢爛的頭面下頭,是無數翠鳥的屍首。戲是美的,花啊鳥啊,也是美的,這兩種美不分高低貴賤,沒道理說為了一種,就禍害了另一種。那就不美了。當他發現藍綢也能做頭面時,真心實意地高興了一陣兒。帶着點綢的頭面上臺,人家依然排山倒海地給他叫好。反正燈光一打,都是一樣美麗。是以他後來但凡要做點翠的,清一色換成了點綢的。點綢價錢也低廉,算是皆大歡喜的一件事。
但別的玩意兒就沒那麽好将就了。他的行頭要是差了一點兒,立刻也要遭人诟病,說他性情吝啬,空賺不花,用爛行頭糊弄座兒。有一次唱代戰公主,也不知怎麽着,頂心嵌的玻璃珠子唱着唱着掉下來,得了大大的倒彩。人家拿這個笑話了他很長時間。虞冬榮看不過去,正好那陣子新得了一顆老大的藍寶石。就送去給他當頂心珠子嵌了。按虞七少爺的想法,這是哪裏跌倒哪裏爬起。所以等秦梅香再演代戰公主時,一顆寶石光華璀璨地,把頭面襯得上了老大一個檔次,算是把面子終于找補回來了。
那種寶石當年還不流行,是海外新發現的一個寶石品種。經過秦梅香幾場戲下來,立刻身價倍增。姚三小姐與虞冬榮因此賺了很大一筆。
因為時間過得久了,加上秦梅香這些年很少唱這個角色,虞七少爺都有點兒把這事兒給忘了,經姚月瑩一提才想起來。他細細瞧了一會兒,覺得是像,但一時還拿不準。于是打定主意,等戲完了,要去後臺套套話。
樓下不時有喝彩聲。虞冬榮抓了一把瓜子來磕。平心而論,這個楊銀仙扮相與秦梅香有六七分相似,做工也過得去,可唱工上就讓人有點兒無話可說了。花旦雖說在唱工上要求不似青衣那麽高,但這些年旦行分得沒有那麽仔細,有名的旦角兒都是技藝全面,沒有這種短腿到如此厲害的。他嗓子太過尖細,聲音又不夠透亮,直聽得虞七少爺渾身骨頭縫難受。
好容易這場戲終于完了,虞冬榮便和姚三小姐往後臺去了。
因為還有大軸戲沒演,所以後臺人挺不少的。但氣氛有種古怪。有人在忙自己手上的事,也有人往一個方向望。是個化妝間,不少人圍在裏頭,是臺後唯一一處熱鬧的地方。
門開着,能看到許多人圍着楊銀仙伺候,沒口子地奉承他。虞冬榮沒見着小玉麟的影子,倒是看見瑞王爺在楊銀仙後頭坐着抽雪茄,肥臉上笑容油膩,正在同楊銀仙眉來眼去。
一瞧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了。
戲園有夥計認出了虞七少爺,知道是捧紅過葉秦兩位名伶的貴人,連忙賣好地與楊銀仙引薦。虞冬榮與瑞王爺客客氣氣地招呼了,又同楊銀仙微笑致意。楊銀仙是聽過虞七少爺的名頭的,自覺很有面子,于是頗矜持地向他福了一福。但到底存了争風的心思,含蓄地問道:“七爺聽我今日的戲如何?”
虞冬榮努力露出個笑:“楊老板姿容韶秀,令人見之忘俗。”
楊銀仙不能滿意,飛快地瞄了瑞王爺一眼。瑞王爺喝了一口茶,慢吞吞道:“依我看,秦老板當初在小仙兒這個年紀,也唱不到這個味兒呢。”
楊銀仙得了誇獎,臉上立刻浮出了幾分得意。
虞冬榮心說呸,天橋底下賣藝的你都比不了,還敢和我們香官兒比。但心裏也有種本能的警覺。因為瑞王爺是梨園行裏的一霸,成日與戲子們混在一處,不可能真聽不出好壞來。他細細打量楊銀仙,發現這人即使卸了裝扮,面容也與秦梅香少年時有五六分相像。他一時有點弄不清楚這裏頭的路數,于是挂着笑,不動聲色把話題引到頭面上去。
楊自稱是戲迷送的。虞冬榮看他那副志得意滿的神情,不像是會說謊的樣子。他假裝不經意地拿起那件頂心嵌了寶石的,細細瞧。楊銀仙似乎很愛惜,見狀立刻開口道:“七爺……”
虞冬榮把東西放下,心裏有了數。他瞥了一眼瑞王爺,瑞王爺撣了撣煙灰,意有所指地笑:“人靠衣裝。也只有這套東西,才配得上我們楊老板。”
虞七少爺什麽都明白了。他看了一眼渾然不覺的楊銀仙,覺得這孩子有點兒可憐。
被人當個玩意兒耍了,自己仍然不知道。這叫做捧殺。楊銀仙自己若是今後肯用功争氣還好說,畢竟有本事的人,到哪兒都能有一口飯吃。可看這個樣子,怕是很難。
梨園裏常有這種事,硬捧出一個角兒來,從而把他的身家性命都攥在手心兒裏。一般是為了利用其賺錢。瑞王爺倒是不缺錢,這恐怕是一種執念。虞七少爺一想明白其中關竅,頓時覺得心驚肉跳。
跟過這老胖子的孩子,看似錦衣玉食一步登天了,其實最後能全身而退都算是好的。瑞王爺向來是不肯白花一分錢的。玩兒夠了轉手就賣了。這些漂亮孩子在他眼裏,就只是玩意兒而已。
虞冬榮坐不下去了。
尋個由頭和姚三小姐一塊兒出來,他低聲問道:“能找見那個來鋪子裏當東西的人麽?”
“難。”姚三小姐搖頭:“我細細問過了,不是一塊兒當進來的。分了幾家鋪面。要不要報警?”
“算了。”虞冬榮搖頭:“事情一捅到警署就鬧大了。香官兒病中精神不好,還是少拿這種事煩他。幾件頭面也不值什麽,回頭我去清點請點,差了多少,給他照原樣補上就是了。”
姚三小姐看了眼時間,先告辭了。虞冬榮在後臺轉悠了好一會兒,終于在角落裏看見了要找的人。小玉麟拍着小玉蓉的肩膀,正在低聲勸慰什麽。
他和管事打過招呼,把兩個孩子一起帶出去了。今兒時候尚早,又是小玉麟出科,虞冬榮把他們帶到天福樓去了。小玉蓉平日裏是話多的那一個,今日坐在車上眼睛紅紅的,像是啞巴了。
天福樓的夥計認得七爺,給了他們一個挺雅靜的小包房。因為是臘八節,走菜前還送了小份的臘八粥過來。虞冬榮抿了一口溫好的女兒紅:“怎麽了?說說?”
這回是小玉麟替小玉蓉開口:“讓人罵了。”
小玉蓉模樣好,又很會讨好賣乖,在戲班裏一向人緣不錯。虞冬榮有點兒驚奇:“誰啊,你們班主?”
小玉麟搖頭:“是何翠仙。”
何翠仙和楊銀仙一樣,都是榮升科班出身。論排行算是楊銀仙的師兄。城裏風頭正勁的年輕旦角兒裏,有他一號。因為年紀輕輕,就能聲腔自成一路,所以很得追捧。這人心氣兒高,慣愛争風,又善于經營,身邊圍了不少同行,算是在梨園裏成了個幫派。虞冬榮也去聽過他的戲。但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何翠仙的戲腔不對虞七少爺的喜好,所以後來就沒怎麽太關注過。
唱戲這個行當,競争十分激烈而殘酷。但凡戲子,沒人不想大紅大紫,揚名立萬。為了能紅,許多身價本事不夠的角兒,在演出時也挖空心思地想挂頭牌二牌。由此生出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事。硬挑班子鬧得傾家蕩産的也有,投毒雇兇的也有。
何翠仙其人,本事是有的,可是性情十分争強善妒。才出科不久時就曾因和葉小蝶争靠山而鬧得滿城風雨。葉小蝶的性情也很可怖,這兩人針尖兒對麥芒,戲裏都是佳人,戲外則成了潑婦。最後因為實在不成樣子,不得不請梨園的前輩從中調和。
他原本有固定搭戲的班子,但那個戲班因為受了推脫不掉的邀請,臨時去外地走穴了。恰巧和春班正缺乏旦角兒的臺柱,于是約他過來搭班。鄭班主有心想讓小玉蓉學些東西,就把這孩子安置在何翠仙跟前伺候。原本都好好的,誰知瑞王爺要捧楊銀仙,一時找不到合适的戲班,也瞧上了新近正得人氣的和春班。
鄭班主一心想讓和春班名聲大噪,加上過往的事,正在找機會與瑞王爺示好,于是就應下了。想着何翠仙作為同門的師兄,又聽說一向肯擡舉身邊人,沒什麽可避諱的。
這是因為才來此地,還沒聽說過這諸多內情。
于是,就是這麽個性情的名伶,今日因為礙于瑞王爺的面子,和他自己提攜同門的名聲以及戲班挂牌的規矩,在挂牌時生生把頭牌和二牌都讓了出去,只挂了個三牌。對何翠仙來說,這簡直同打臉沒分別了。但這些心思不能外露,于是就把氣一股腦兒撒在伺候他的小玉蓉身上了。
小玉蓉先是被他連損帶罵地支使幹活,接着又因為小事挨了踹。因為心中恐懼,臺上對戲時沒能配合得天衣無縫,所以下了臺又吃了一記耳光。鄭班主礙于何翠仙的身份,不但沒有替小玉蓉說話,反倒責罵他不懂事。後來何翠仙想起小玉蓉在秦梅香跟前學過戲,又拿出許多錐心的話來嘲諷他。楊銀仙也在一旁胡亂幫腔。二人把秦梅香扁得一文不值。秦梅香都如此了,跟他學戲的小玉蓉又算什麽呢。
小玉蓉之前就一直受何翠仙的暗氣,今日又是這麽個情狀。他不敢吭聲,只得縮起來偷偷地哭。別人都忙着在瑞王爺等人跟前讨好,也就只有小玉麟肯來安慰他。
小玉蓉抹了一下眼睛,聲音裏仍然帶着哭腔:“秦老板什麽時候回來,他往後真的不唱了麽?”
虞冬榮皺眉:“胡說八道,誰說秦老板不唱了。”他見小玉蓉瑟縮,聲音緩下來:“他這些年累壞了,只是歇一陣子。你安心做你的事。何翠仙心那麽高,在和春班搭班不會長久。等他走了,你的日子也就好過了。”
夥計送了熱騰騰的菜品過來,虞冬榮給小玉麟和小玉蓉烤羊肉。小玉麟一改往常埋頭苦吃的樣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虞冬榮:“為什麽紅的是楊銀仙,只因為有老胖子捧他麽?”
虞冬榮想了想:“也不盡然。他有他的優點。你覺不覺得,他在扮相和做工上,都在模仿你們秦老板?”
小玉麟想了想:“所以大家其實是想秦老板了?”
虞冬榮把烤好的肉沾了料,往他盤子裏放:“他是天時地利了。本身和香官兒有幾分像,又有人大力地捧。”他這樣一說,覺得有點兒嘆氣。梨園裏頭,唱得好的戲子其實不少,有時紅的那些其實本事還不及沒紅的。這個就是純粹靠運氣了。楊銀仙遇上瑞王爺,也是運氣,只是這運氣裏頭禍福難料罷了。
小玉蓉悶頭吃着菜,突然憤憤道:”他唱得還沒我好呢!”
虞冬榮笑了:“心裏頭知道就好了。憋住了這股心氣兒,将來有你紅的時候。”
小玉蓉自知說了大話,臉色微紅,默默地不說話了。
小玉麟平靜地吃着東西:“我早晚也要紅的。等我紅了,就自己挑個班子,不受他們的窩囊氣。”他擡頭看向虞冬榮:“到時候,七爺什麽時候來看戲,都有最好的包廂坐。”
虞冬榮在他腦袋上胡嚕了一把:“得嘞,周老板,我這就記下了。趕明兒找你要包廂。”
小玉麟在他手心兒裏蹭了蹭,低頭吃肉。虞冬榮看見他耳朵尖兒紅了起來,于是悄悄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