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年關越來越近,秦梅香在家終于躺不住了。歲尾要演封箱戲,新年開年要演開臺戲。尤其是大年初一的開臺戲,除非離了這個行當,否則即便是年老體衰甚少登臺的戲子也不會錯過這一場戲。藝人們深深相信,這是一年的氣運所在,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在這一天都得上臺。
他去了五福班。曹班主正領着人排新戲,看見秦梅香過來,大吃一驚。幾位前輩同行都來問他身體,很是關切。他一向在五福班搭戲,同衆人關系融洽;又因為是名旦曹小湘和楊清菡的得意弟子,所以常在班中幫忙教導下頭年幼的師弟。這一日他來,本來叽叽喳喳圍在一起的小旦們忽然一靜。正中間兒的師弟曹蕙香臉上浮現出一種既震驚又傷心的古怪神色來。
秦梅香覺得有些奇怪,正想與他說話,卻見那孩子低了頭,默默走開了。就在這時,曹班主輕輕一咳嗽:“外面天寒,進屋暖暖吧。”
一進門,曹慶福就把門關上了。秦梅香猶疑道:“班主……”
曹慶福打量着他身上的狐皮大氅,輕輕嘆了一口氣:“梅香啊,我知道你的來意。可是……有件事兒,我怕是要對不住你了。”
秦梅香搖搖頭:“班主對我有再造之恩,何來對不住一說。”他懇切道:“若是有什麽難處,不妨直說。但凡梅香能盡到力,絕不會吝惜半點。”
曹慶福見他這樣說,臉上的神色更是羞愧。他艱難開口道:“……來年的戲,怕是只能委屈你演些配角兒了。”
秦梅香知道自己因為生病誤戲,是讓曹家班猝不及防失了臺柱。城中戲班衆多,有名的班子彼此間競争激烈。凡挑班的班主,為了一班生計,即便有了好名氣,也并不敢有絲毫懈怠。這是他的過錯,只能往後想法子找補。但曹慶福既然提了是配角兒,想來就是把他從頭路裏剔除,連三牌也不給挂了。
他沉吟了一下,什麽都明白了:“蕙香師弟是出科了吧。”
曹慶福點頭:“就在你病後不久。一來是他年紀到了,二來……班中當時确實缺角兒。清菡和小湘雖說名氣夠亮,但清菡五十好幾的人了,嗓子已經有了瑕疵。小湘雖然才四十出頭,但這些年蒼老得厲害,一上臺,人家都叫他胖小湘……唱旦角兒的一旦上了年紀,唉……再紅再好,畢竟也是兩個老家夥了。”
曹蕙香是曹小湘的兒子,曹慶福的侄孫。梨園世家裏,也不是每個後代子弟都能端得起這家傳的飯碗。曹慶福自己的兒孫就不行,好在侄子裏出了一個曹小湘,這在梨園裏算是一脈單傳,一枝獨秀了。到了蕙香這一代,也是重複了前頭的路數。曹家這代的七八個孩子資質都很普通,只有一個蕙香得了他父親的靈氣。
老一輩的都已經老了,新一輩的只有一個秦梅香。且當年因為曹慶福要強行把秦梅香帶離洪順班,洪順班主心生怨恨,提出了幾個非常苛刻的條件。包括秦梅香終生不得挑班做班主,終生不得再簽契進入其他科班。這是為了斷他以後唱戲的路。因為當時秦梅香尚未出科,如果不能簽契進入其他科班,幾乎就沒指望靠唱戲吃上飯。沒有哪個科班會要一個籍籍無名,尚未學成,又不能受控于戲班的小孩子。學戲的孩子沒人要,又沒戲唱,簡直就是被斷了生路。若是秦梅香僥幸有人捧着,自己把自己給唱紅了,那也只能當個四處和人搭班的角兒,決計不能有自己的班子。沒有班子,就沒有勢力,再紅再好,在梨園也沒法生成根基。雖說将來未必不可以開張授徒,但那起碼也得是幾十年之後的事兒了。那位班主自認為把秦梅香所有的路都堵得嚴嚴實實,可謂是壞得冒油了。
但秦梅香終究還是紅了。這裏頭,固然有虞七少爺的慧眼識珠,卻更離不開曹慶福的俠義心腸。秦梅香不得以在見證下給那些陰損的條件按了手印。但曹班主因為惜才,願意冒梨園之大不韪,不簽契地把他收入五福班教導,這才有了往後的種種。
可時間一久,雖然随着秦梅香的名氣越來越大,曹家也慢慢生出了一種隐憂。沒有契約,口頭搭班,說走就能走。秦梅香心中很清楚,故而盡管也有其他戲班來邀,但他能推的一律推了。遇上推不掉的,也要來和班主說一聲,請班主定奪。這是表示尊重與不忘本的意思。曹慶福從來也沒有為難過他,相反,教了他許多在梨園中行走的道理。時間一久,人家都知道他是五福班的人,漸漸來向他張嘴的人也就少了。
曹家想要捧紅一個自己的子弟,于情于理,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可難就難在,班中有秦梅香珠玉在前,曹蕙香實在難以出頭。有時候就是這樣,不是你不好,是看同誰比着。蕙香若是在一個小班子裏,早就是當家的旦角兒了。他在秦梅香病中出科,一來确實是補缺,二來也是将這個空檔兒視做一個走紅的機會。雖然比照師兄,他還差了挺大一截兒,但架不住他是新人,又有曹家班上下盡力地捧着。戲迷總是愛看新鮮的,他的戲又唱得确實不錯。這段時間攢了些人氣,正指望着一鼓作氣地紅起來,偏偏這個時候秦梅香回來了。
少年人的意氣,讓他怎麽能心平氣和地面對師兄呢。
秦梅香若是仍然挂頭路的牌,少不了要給蕙香配戲。若配戲的是楊清菡,那叫前輩甘當綠葉,提攜晚輩;若換做秦梅香,就成了暴殄天物,欺人太甚。曹家班和曹蕙香是要給人罵的。所以也沒有別的辦法。
所以這樣的事,雖在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秦梅香看着曹慶福滿鬓的霜色,有些悵惘。曹班主這還是把他看得輕了,他受了曹家這樣多的恩惠,提攜曹家的後輩,原是應該。他平靜地笑了笑:“班主多慮了。蕙香正是這樣要緊的時候,我們大家多對他用點兒心,是應當應分的。我也不是立時三刻就能登臺。只是年初一的開臺戲,少不了要跟着上去熱鬧熱鬧。”
曹慶福見他這樣謙和容讓,面色終于自然了些:“那是自然。大年初一,班子裏的人是一個也不能差的。你只要還有一口氣,我拖也要把你拖上臺去。”
這樣一說,兩個人都笑了。于是輕快地小聊了一會兒。秦梅香見他們事忙,也沒有多坐,飲了一杯茶就告辭了。
開門的時候,恰看見來不及跑走的蕙香。
秦梅香沖他笑了笑:“師弟這幾個月不見,似乎是胖了。”
曹班主帶着一點憐愛看向蕙香:“送送你師兄。”
曹蕙香低了頭,和秦梅香一起往外頭去了。曹家大院兒很大,原來是舊朝一個官宦人家的私宅,有足足四進。走到游廊的時候,秦梅香的腳步慢了下來,望着園子出神。數九寒天,沒出科的孩子們在花園中練功,旁邊是掃成一堆的積雪。戲先生坐在椅子上,腳下是個炭火盆兒。
曹蕙香猛然開口,聲音裏帶了一點兒鼻音:“師兄……”
“什麽都別說了。”秦梅香垂了眼,回頭看他,神色柔和:“蕙香,什麽不要想,你只管好好地唱。曹家将來還指望着你。”
蕙香卻哭了:“我是怕。我知道我什麽都不如師兄,你病了,我本來替你着急,可我……一想到能登臺,就什麽都顧不上了。我也不是想故意搶你的。那裏空着,我實在太想站在那個位置了。起初想着,就站十幾天,過過瘾,等你一回來,我就回到我原先的地方去……可日子一長,我就……就不想下來了。我想讓座兒都看我,看着我的好。今兒你回來,我就突然覺得,你這麽些年,算是白疼我了。你是我師兄……可我也知道……我……”
秦梅香擡手,輕輕拭他眼下的淚。可淌的太多了,擦不幹淨。蕙香怔怔地看他,一時忘了說話。秦梅香嘆氣,收回手:”自個兒擦擦吧,天怪冷的,別煽了臉。趕明兒該不好上妝了。”
蕙香擡起襖子的袖口狠狠地在臉上蹭了幾下。
秦梅香看向園子裏的孩子:“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連上臺開腔的機會都沒有。後來第一次正式登臺,是楊師父把我硬打出去的……“他有點懷念:“那時候膽子小得很……總是怯場。因為這個,不知挨了師父多少罵。”他笑了笑:“論這一點,你可比我強多了。有肯争的心是好事,想争,技藝才有進境。你才十五,路還長着呢。”
他們在廊下站久了,有孩子認出了秦梅香,捅身邊的小夥伴擡頭看。一分神,身上的架勢就不對了。戲先生立刻起身,拿着竹棍開始抽人。
秦梅香扭開頭:“走吧。”
就在這時候,唱小花臉的葛成泰提着一筐炭迎面走過來。看見秦梅香一愣,緊接着就飛也似地跑了,活像見了鬼。他是曹家班小鑼師父的兒子,因為抽大煙,他父親老葛日子過不下去時,向秦梅香借過幾次小錢。但老葛是個實誠人,有借向來也是有還的。所以總不至于見人就跑。
秦梅香心生奇怪:“這又是怎麽了?我臉上生了第三只眼?”
曹蕙香呸了一聲:“他幹了對不住你的事兒,知道跑,好歹還……”後半截話沒了。
秦梅香回頭看他,見他很懊惱的樣子。
“怎麽了?有事兒瞞我?”
“沒……”曹蕙香畢竟年紀還小,不太會講謊話,眼神往地上掃:“真沒……”
秦梅香不說話地看他。他咬咬牙,崩不住了:“那你別說是我說的。”
“我誰也不說。”
“他沒錢抽大煙,看見你病了,就動了歪念頭。诓騙永安大劇院那邊的管事說替你取行頭,把那邊戲箱裏的頭面偷了出去……”觑見秦梅香越來越白的臉色,趕忙道:“沒偷很多!就動了……動了十幾件吧。七爺和叔爺後來知道,已經找人去補了。叔爺罰了他,本想要他賠……可他家實在拿不出錢來。天寒地凍的,要是這時候把他們父子攆出去,就是要人命了……大夥兒不讓和你說,再說過些天東西也就補齊了。師哥,真的,過兩天也就補齊了。不會耽誤什麽的,你別動氣……”
秦梅香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嘆了出去:“走吧。”
曹蕙香自知失言,聲音有點畏怯:“還有……楊師父說,若你過來了,就到他那兒去一趟。”
秦梅香拍了拍他的肩:“沒事兒,我沒生氣。”
他們從垂花門穿過的時候,聽見前院兒有說話聲。
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抱着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正拽着曹管事哀求:“……您行行好,就給咱們一張契吧。咱也不指望學戲出人頭地,有口飯吃就行啊……”
曹管事有點兒動了氣:“不是我心硬。這孩子我們沒法兒收。您瞧瞧這,這一張嘴是個大舌頭!聲兒還小得跟蚊子似的……這讓怎麽收呢。我們這兒又不是普育堂……”
女人在雪地裏跪下來磕頭,曹管事唉聲嘆氣:“您就是一頭磕死在這兒,我們也不能收……戲班子養不起閑人!我今兒開了您這個頭,趕明兒什麽玩意兒都要往我們這兒送,我們接濟不過來啊!”說着向門房使眼色,把人往外頭趕。
凄厲的哭聲傳過來。
曹蕙香小聲道:“打入冬就天天都有,一天好幾個……爹說管不起。”
擡腳往外走,聽見曹蕙香很沒底氣道:“師兄……年三十兒……記得來。娘一直念叨着呢。”
秦梅香點點頭:“年年都要去的。你回吧,外頭冷,別傷風害了嗓子。下了戲,宵夜少吃些,你那小肚子都起來了。”
曹蕙香臉一紅:“也沒吃多少……唱完了餓嘛。”
秦梅香拍了拍他的肩:“走了。”
黃包車還在外頭等着。那婦人抱着孩子,在雪地裏一面走一面抽泣。秦梅香摸出幾個大洋遞過去:“給孩子買點兒熱乎東西吃吧,別凍壞了。”
那婦人跪下來要給他磕頭。秦梅香卻一扭頭上了大車:“走吧。”
車夫跑起來。他閉上眼睛。不敢回頭,不忍回頭。
雪落紛紛,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人是這樣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