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年終歲尾,沒有秦梅香的戲。但報上又開始有了他的消息。起因就是邱總長的那次生日票友會。有記者在下頭悄悄拍了照片,回頭就登到了報紙上。大夥兒一瞧,嘿,秦老板還有這本事?那肯定得去瞧瞧啊!問題是秦老板什麽時候再出來演戲呢?于是翹首以待。
雖然因為沒有戲,報上的消息只有關于舊戲的評論,但畢竟是回到公衆的視野裏了。按理說這是好事,但是秦梅香深感忐忑。他為了争一時的氣,在臺上舞一丈長的水袖打楊銀仙的臉。懂戲的知道這個不能當真,只是炫技。不懂戲的,真當他上了戲臺也要耍這麽長的水袖。若是到時候不演,怕是又要被人拿出來講究,說他臺上不肯賣力,只把壓箱底的絕活兒演給貴人,是瞧不起普通觀衆。
這是愁腸之一。另有一件煩心事,就是許平山。
這人生就一副城牆般的厚臉皮。任憑秦梅香如何冷臉躲避,他總能摸過來堵個正着。那日賞心茶樓演過了戲,他一面抱怨在秦宅空等一晚,一面把秦老板又捉去了許公館。推诿敷衍了這麽長時間,有些事就躲不過去了。找不出理由。秦梅香在臺上把水袖舞的那麽帶勁兒,一看就是身子骨早好利索了。許平山的炕上從沒荒過這樣久,當然不肯放過他。
但有前車之鑒,好歹這回知道小心仔細了。秦梅香閉了眼,原本只拿自己當個死人,但弄到後來,不知怎麽還是有了幾分愉悅。許平山很是得意,說特意去雲喜堂找人問了,男女有哪些不同,到底要如何行事。末了在他腰上摸個不停,說什麽時候自己也要搞個生日宴會,旁的角兒都不請,只讓秦老板一個人兒上去唱全場。
秦梅香被他氣笑了。床上還不算,這混賬是想在臺上也累死自己。于是打定主意不理他。又想起楊師父說的抽耳刮子。瞧瞧自己僵硬疼痛的手,再瞧瞧許平山皮糙肉厚的臉,只得氣悶地把這個心思熄滅掉。
藥也吃着,但始終不見好。今年比往年要重得多,也不知道天暖之後能不能轉好。這個病症如果控制不住,再往後重了,就是關節變形,這是秦梅香最怕的。
說起來,倒是同許平山在床上胡混時,能痛得僵得輕一些。然而這種事是不好拿出來講的,于是繼續默默惆悵着。
他也不愛在許公館呆着,這裏從上到下都是兵。雖然礙于許平山的威嚴,不敢對他有什麽不敬,但被人日日拿探究好奇的目光瞧着,終究心裏是不舒服的。而且因為周遭都是荷槍實彈,所以總讓人沒由來地心慌。警衛連每日在院子裏打靶,出入也都是軍方的人,他一個唱戲的,在這裏格格不入。有幾次早上想走,還被衛兵攔下了,簡直同軟禁差不多。他心頭氣苦,在床上越發冷淡。許平山察覺出不對,也不太高興,但也不好把人真的關起來,到底由着他自回自家了。
林二爺的本子早就送到了秦宅,兩出戲。一出是綠珠墜樓,一出是黛玉葬花。前者是花衫戲,後者是青衣戲。若單論劇本,當然是後者更好。且秦梅香因為醉仙樓的事,很需要一出這樣的雅戲來為自己正名。他原本打算兩出戲都接下,但一來排新戲是大工程,二來眼下也沒有能搭戲的班子。所以只得在兩個本子之間躊躇。還沒等拿定主意,林二爺那邊又來消息,說是何翠仙聽說了風聲,親自上門來談,定了黛玉葬花的本子。
秦梅香知道何翠仙那個愛争尖的性子,也不便與之相杠,讓林二爺為難。于是定了綠珠墜樓。本子敲定,心裏反倒松了一口氣。他拿着本子反複琢磨,越瞧越覺得這出戲有許多為難的地方。尤其是最後一場,如何把墜樓這段在舞臺上表現出來,是個需要深思的問題。
他在床上輾轉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往虞七少爺家去了。
虞冬榮最近簡直忙得腳打後腦勺。年終不光要盤賬分紅,也要拟定與各家親朋故舊往來的禮單去采買;等正月一到,還要馬不停蹄地四下去走動應酬。他大哥忙于軍務,二哥只知吃喝玩樂,五哥是個不理俗務的,九弟年紀尚小,姐妹們早已嫁人,是以全家所有的事都要他來張羅。雖說能者多勞,但虞七少爺難免總有些怨氣。他想聽戲逛街下館子,不想成日裏在賬本堆裏泡着。
可惜,也只能想想罷了。
秦梅香進門的時候,虞七少爺正很沒樣子地趴在床上,兩腳像小孩子一樣翹着,拉長着臉在賬本上勾畫。他頭也沒梳,臉也沒洗,身上穿着皺巴巴的睡衣,床邊的賬本堆得跟小山似的。兩個大掌櫃坐在桌邊,正劈裏啪啦地打算盤。秘書正蹲在地毯上,一張一張地理文件。
看到秦梅香,虞七少爺啞着嗓子:“你先坐會兒。我這兒馬上就好。”
秦梅香打一進門就後悔了。他光想着自己的戲,忘了虞七少爺歲尾有多忙。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默默找個角落坐了。
約莫等了有半個時辰,虞七少爺終于把筆一丢,賬本扔給了秘書。一群人急急忙忙地把賬本搬走了。虞冬榮又同兩位掌櫃交代了幾句話。屋裏終于靜下來。
虞七少爺哀嚎一聲,翻身躺到床上,把秦梅香唬了一大跳:“這是怎麽了?”
“累。”虞冬榮虛弱地爬起來:”你再等會兒,我洗個澡去。”說罷扶着腰,呲牙咧嘴地下床去了。
胡媽進來把屋子打掃一通,床上的東西通通換了新的,然後給秦梅香上了一壺新沏的大紅袍。諸事妥當,虞冬榮也回來了,頭頂上濕漉漉地往新鋪的床上一撲,沒了聲息。
秦梅香走上前去,輕輕碰了碰他:“七爺?”
“我累……”
秦梅香脫掉外衣,洗了手,拿幹淨的毛巾給他擦頭發。虞七少爺拿臉在褥子上蹭了蹭,翻過身來,懶懶地:“怎麽了?”
“是……新戲的事兒。”
虞冬榮眼睛亮了,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緊接着又呻吟着倒回去:“有新戲?是個什麽樣的故事?”
秦梅香同他都說了。
虞七少爺琢磨了一會兒:“你要真想另搭班子,其實也不難。多少戲班正愁沒有拿得出手的旦角兒呢。只是這樣的班子,往往其他行當的好角也缺。說不得,還得再請別的名角兒來配你。”
秦梅香搖搖頭:“排新戲是個大工程。拖累別人與我一起辛苦,萬一演得不能叫座,于我不過是白忙一場,于別人卻可能是有礙生計了。且這出戲我還有許多沒琢磨透的地方。今兒過來,是想着你同吳老板熟,我也借個由頭與他走動。”
虞冬榮心生好奇:”你們論輩分不是師兄弟麽?怎麽反倒要借我的由頭?而且你一個唱旦的,怎麽想起登他的門?”
秦梅香解釋道:“論輩分是師兄弟,可從沒有過什麽交往。”他躊躇了一下:“我是有戲上的事想向他請教。”
虞冬榮嘆氣:“你來得不巧。前陣子我們倒是确實很熟,因為小玉麟在他那兒學戲。這些日子就不行了,他一見我就吹胡子瞪眼的。和春班如今正是興旺的時候,小玉麟整日地在班裏排戲演戲,已有好些時候不去他那兒了。吳老板那個脾氣,你也是知道的。”
秦梅香猶豫了一下,但終究是求教的心占了上風:“……我還是想……”
虞七少爺知道他有時候也是很固執的,于是笑着嘆了口氣:“行吧,到時候被打出門來別怪我提醒過你。”
兩個人拾掇一番,出門拐到吳連瑞家去了。
數九寒天的,吳連瑞七歲的小兒子順子正在院子裏耍大刀。看見有人來了,扯着嗓子喊:“爹!”
吳連瑞出門,看見是虞冬榮,臉色一沉,砰地把門關上了。虞冬榮好脾氣地過去敲了敲門:“吳老板,您看我今兒把誰帶來了?”
吳連瑞在屋裏氣道:“是小玉麟麽?不是趕緊走。”
“是你師弟。”
“我師弟多了!”
門開了,一個眉目英氣的少女探出頭來:“七爺,您別見怪……呀,這是……”
“是秦老板……”虞冬榮笑盈盈道。
吳連瑞的女兒吳芝瑛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這可真是沒想到。外頭冷,進來坐吧。”又招呼順子:“別練了,進來焐焐手!”
順子忙不疊把刀放下,貓兒似地從他們中間兒擠過去了。
吳連瑞還在屋裏發火:“你幹什麽!他今兒沒到時辰!”
吳芝瑛一點兒也不怵:“順子手指頭凍掉了,你能給他安上去?”
吳連瑞罵道:“你這是反了天了!”
吳芝瑛不理他,還是笑笑地,把虞冬榮和秦梅香往屋裏領:“玉麟師弟呢?什麽時候再過來?”
虞冬榮搖頭:“我年底忙着盤賬,也有好些日子沒見着他了。”
吳連瑞在炕上盤腿坐着,叼着小茶壺瞪眼睛:“我當初就不該答應收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
虞冬榮替小玉麟說話:“他也是身不由己嘛……”
“身不由己就不要來和我學戲!”說着瞧見秦梅香,愣住了。
秦梅香向他行禮:“師哥,不知馬師父同沒同您提過我。”
吳連瑞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慢慢開口:“嗯,是有這回事兒。”
秦梅香是馬良生的半路弟子,那時候他還在洪順班,尚未分行當。馬師父當時是偶然和洪順班搭班,順便也做班子裏的武戲先生。秦梅香得他指點了半年有餘。後來輪到分行,他不出所料被分去學了旦,這麽多年武生的底子雖然沒放下,但與專工武行的武生們畢竟是比不了的。
吳連瑞聽師父說起過秦梅香這個緣分淺淡但極有天分的徒弟。只是燕都這麽大,戲班子少說幾百個,戲子更是成千上萬,秦梅香走紅後一向不出曹家班,吳連瑞又不愛梨園裏的應酬交際,是以他們始終沒有什麽交集。
他冷眼打量秦梅香,覺得傳言不可盡信。平心而論,秦老板下了戲,與同行的旦角兒們氣質截然不同。他不像個唱戲的,倒像是個大戶人家出來的翩翩公子。身上既沒有旦角兒們敷粉妝面的習性,也沒有扭捏作态的女氣。這讓吳連瑞面上和悅了幾分:“怎麽着,有事兒?”
秦梅香不好意思直接開口,只得尋些托詞,說是聽說吳家與虞家做了鄰居,正巧來拜望雲雲。
吳連瑞冷哼一聲:“得了,有話直說,別東拉西扯。”
吳芝瑛拿眼睛狠狠地瞪自己親爹。
吳連瑞陰陽怪氣道:“我也曉得我自個兒不招同行待見。你們見了我,從來事能跑多遠跑多遠,無事獻殷勤……”
秦梅香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下,直言道:“是有戲上的事,想向您請教。我與師父緣分淺,許多東西沒來得及學,他老人家就走了。如今師父作古,我也沒有別人能求教……”
“什麽事兒你就直說吧。”
“是……毯子功上的事。關于搶背和吊毛兩樣功夫。”
搶背是武生的一項基本功,演戲時在臺上的一種撲跌動作。要武生向前斜撲,就勢翻滾,以肩背着地。吊毛則是手不撐地,縱身騰空翻筋鬥後以背着地。這兩樣功夫危險性都極大,尤其是後者,臺上演不好,當場摔死人也有過。
吳連瑞因為功夫精深,不太拿這個當什麽,所以聽過後渾不在意地喝了一口茶:“怎麽,你武生的底子全丢了?”
秦梅香慢慢道:“……要從三層桌高的地方翻下去。”
他話音未落,吳連瑞就嗆得咳嗽起來:“你……你瘋啦!你不是唱旦的麽!”
秦梅香點頭,把帶過來的劇本翻到最後一頁遞過去:“就是這個。我思來想去,也沒有別的法子能演了。”
吳連瑞看了看那段戲,大搖其頭:“不成不成,我幫不了你。萬一你摔死了摔殘了,我可賠不起。”
秦梅香急道:“命是我自己的,并不要你賠。師兄,這樣的功夫只有你能做到,我也只能來求你……沒有這一段,這出戲就沒法成……”
虞冬榮自打聽完了秦梅香說要怎麽演,就一直在發呆。這會兒終于回過神來了,大怒道:“我說不成!你是嫌自個兒命長了還是怎麽着!”
秦梅香不理他,還在那裏勸說吳連瑞:“再說我也不是全無武生的底子。師父當年說過,我天資很好。只是他因為身上有事,不能再留下來教我……”
虞七少爺一下子站起來:“吳老板,您可千萬不要點這個頭。我要知道是這樣,說什麽也不帶他過來……”
幾個人正争執着。外頭傳來一陣焦急的敲門聲。老胡頭急匆匆跑過來:“七爺,您快去瞧瞧吧,可不得了了!小玉麟那孩子讓人給打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