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幾個人急匆匆往隔壁虞家跑,瞧見外頭雪地上是一溜兒血滴子滴出的小坑。
虞冬榮頭皮發緊,撲到屋中去。小玉麟滿頭滿臉血,癱在塌上,一聲兒都沒有。虞冬榮急切道:“這是怎麽了?怎麽傷成這樣兒?”
小玉麟從一片紅裏睜開兩只墨色的眼睛,有氣無力道:“七爺,你拿我當什麽?”
虞冬榮又急又慌,被他問得發懵:“你不是小玉麟麽?”
那少年臉上露出一抹絕望的神色:“是當小狗兒麽?”
虞冬榮從慌張裏生出幾分氣:“誰他媽和你說的?這到底怎麽回事兒?”
小玉蓉在一旁上氣不接下氣道:“是班主……班主說,讓他去陪瑞王爺。小玉麟說他已經跟了你……班主說你沒說過包他……”他聲兒越來越小:“我得走了,偷着跑出來的。”
他不用往下說,屋裏人都聽明白了。吳連瑞最氣:“敢情兒沒一個好東西。”這是把虞七少爺也罵進去了。
吳芝瑛看着小玉蓉衣服上的血,敏銳道:“你這麽回去,自個兒也得讓人發現。走,先跟我去換件兒衣服,我家裏有差不多的。”小玉蓉六神無主,被她牽了手領走了。
虞冬榮從榻邊兒直起腰,冷靜下來:“先去醫院。”
幾個人坐小汽車直奔租界的洋人醫院。小玉麟的傷看着吓人,其實不重。要緊的是出血太多。最後驗來驗去,只有吳連瑞的血型對得上,給他輸了點兒血。
虞冬榮跟秦梅香交代了一句,就大步流星地上了車。他要去找鄭班主算賬。
景泰樓後臺,鄭班主正在那兒抽水煙,兩個唱小旦的孩子給他捏肩捶腿。他現在早已不複剛進城的那個寒酸可憐樣子了。布衣換做了綢緞,手上戴着好幾個金镏子。看見虞七少爺,倒是還知道一點好歹,匆匆起身,陪笑道:“七爺,什麽風兒把您給吹來了?”
虞冬蓉懶得同他敷衍,直截了當道:“小玉麟那孩子在我那兒。”
鄭班主神色一僵,回頭去看班底的一群人。大家各忙各的,神色如常。小玉蓉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的,也在裏頭,正專心致志地給何翠仙梳頭,并沒有什麽異樣。
他回過頭來,幹笑兩聲:“七爺……”
“您就直說吧,到底怎麽個意思?”
鄭班主放下煙鍋,咳嗽了一聲:“是這麽回事兒。咱們這個行當,七爺您也是知道的,離不開後頭有人。王爺如今恰好願意做這個東。小玉麟得他青眼,那是交了大運了。王爺也說了,念在他小不懂事,從前的事兒就算了。如今景泰樓的場地,班中的行頭,全賴王爺資助……咱們無以為報……”
虞冬榮打斷道:“但這裏頭,總有個先來後到。若論資助……”他盯着鄭班主:“您和春班初來乍到的時候,我虞七也沒少出力吧。”
鄭班主點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這個咱可不敢忘。只不過……您也從沒說過,要管着這孩子的往後。七爺也不是頭回捧角兒了,這裏頭的規矩,想必是比我更清楚的。”
虞冬榮聽明白了,這是耍賴不認賬的意思。這事兒也怪他自個兒。小玉麟出科出得無聲無息,虞七少爺連個花籃子也沒來得及送。歲尾又忙,沒能分出心思在這上頭。鄭班主是拿這個鑽了空子,說不好聽,這叫貨賣兩家。
他沉了臉:“那我現在就同你講分明。這個孩子我是要捧的,往後他的場面,用度,一應所需我都包了……”
鄭班主搖頭:“您看重他,是他的福分。可是七爺,您這話兒給的晚了。”
虞冬榮審視着他:“晚與不晚,還不都是班主您一句話的事兒。”
鄭班主還在搖頭:“您可別為難我……”
虞七少爺是生意人,知道凡事都可以談,凡事都有個價。他不帶感情地笑了一下:”您這是連人帶契,都送過去了?”
鄭班主收起了敷衍,臉上露出了一點狡詐來:“契?咱們梨園有規矩,除非到了日子,否則天王老子來了,也動不得這契。小玉麟不論包給了誰,沒到日子,就都是和春班的人。”
虞冬榮心裏有譜了:“得了。我也不包了……”
鄭班主神色一松:”七爺您大度,肯體諒我們的難處……”
“我買。”虞冬榮傲慢地看着他,擡了擡下巴:“這孩子我買了。您開價吧。”
鄭班主臉色冷了下來:“七爺,這玩笑開不得。一行有一行的規矩。”
虞冬榮施施然地往椅子上一坐:“班主,您何必跟錢過不去呢?”
“這不是錢的事兒……”
虞七少爺常年在生意場與梨園行裏兩頭混的,對人情世故向來通透。小玉麟心野,鄭班主肯定早就看出來了。拿他做人情,一來是想讨好瑞王爺,二來也是打殺那孩子的銳氣。好教他知道,不是扒上一個虞七爺就萬事如意了,自己的小命仍然是握在班主手上的。而且梨園裏規矩大,外人愛莫能助。這也是許多戲班裏班主的劣性,對那些有契在身的小戲子不當人看,不能容忍他們挑戰自己的權威。
知道歸知道,可虞冬榮偏不信這個邪。他當年救得了秦梅香,如今自然也救得了小玉麟。他逢人三分笑,骨子裏卻并不是個軟性子。虞七少爺彈了彈膝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這孩子,我瞧您也不怎麽待見他,何苦攥緊了不放呢。”
鄭班主搖頭:“咱們行中有規矩。破例容易,可往後和春班就難做了。”他斜眼看着虞冬榮:“要是人人都知道,花點兒錢就能來我這兒買人,我這班子,往後可還怎麽立得住呢?”
虞冬榮笑:“鄭班主可別逗我。梨園子弟成千上萬,他一個半點名氣沒有的小龍套,是死是活都沒人在意的。怎麽就能礙着和春班的名聲了?再者說,我瞧你這班子裏,最不缺的就是小武生,多一個少一個,也耽擱不了你的戲。”
小玉麟除了模樣好,會的戲多些,別的也沒超出同齡的師兄弟們太多。而且他嗓子不好,又不像別的武生可以另兼他行,在行家眼裏,屬于戲路太窄,難成大器。更要命的是,他因為和班主不對付,所以在和春班屬于最無人問津的那一類龍套。但因為他長得确實很好,所以鄭班主拿他是糟蹋着用的,抱着能榨多少榨多少的心。這是往毀人的道兒上走的。真論起來,他日子過得比小玉蓉遠遠不如。因為小玉蓉再苦,起碼是被寄予期望的,不會被可勁兒地禍害。
虞七少爺看得很清楚。深知這一回如果救不出來人,往後這孩子就毀了。
兩個人在後臺彼此試探拉鋸,最後鄭班主咬牙道:“您要非來。一萬,往後這孩子生死就由你了。”
虞冬榮猛地坐起來,擰了眉頭:“班主怕是不知道,現在市面兒買人是什麽價兒。”
鄭班主聽他這樣一講,越發覺得這買賣劃算。但嘴上還要端着:“七爺若是覺得不成,這事兒我看就算了吧。何必呢……咱和春班始終記着您的好兒……”
虞冬榮做出一個肉痛的表情,從懷裏抽出錢夾,拿了張支票,刷刷刷寫了金額。然後呵了口氣,蓋上了章。他兩根手指夾住那張票據,崩着臉:“契呢?”
鄭班主生怕他反悔,當即撇下後臺的班底,帶着虞七少爺回家去取契。虞冬榮想得周全,又從荟芳裏的牙行請了大管事過來,加上隔壁幾家茶園票房的管事,當面與鄭班主立了字據:如今錢契兩清,小玉麟從此與和春班再無關系。
諸事了結。出了門來,虞冬榮把那張賣身契和字據一起仔仔細細地揣好,輕笑一聲上了車。
吳連瑞因為氣悶,早早就回去了。醫院裏只剩秦梅香,手邊兒一疊兒畫片兒,正在那兒一張張地簽。小玉麟在床上躺着,腦袋上貼着挺大一塊繃帶,已經睡着了。
瞧見虞冬榮,秦梅香慌忙放下筆:“談得怎麽樣?”
虞七少爺把領帶扯松,往床邊兒一搭:“就錢的事兒呗。”
“要多少?”
“一萬。”
秦梅香倒抽一口冷氣,強壓了聲音道:“一萬!這簡直是……那你……”
“我就應了呗。”虞冬榮坐下來,拿起桌邊兒的畫片兒,是秦梅香演玉鏡臺時的戲裝照:“呦,哪兒來的。”
“醫生認出我來了……”他焦慮道:“你應了?”
虞冬榮回過味兒來,也覺得有點兒肉痛:“應了呗。這大半年算是白忙了。總算把他那賣身契拿回來了。”
兩個人相顧無言。最後秦梅香長嘆一聲:“這孩子能遇着你,真是命好。”
虞七少爺煞有介事地點頭:“我也這麽覺着。”
折騰了一日,天色已經晚了。兩個人把小玉麟帶回虞冬榮家裏。秦梅香不便打擾,告辭回去了。虞冬榮洗了澡吃了飯回來,看見小玉麟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醒了,很虛弱地看着他。
他這個樣子,一身的刺兒也沒了,眼睛裏不知道為什麽,都是悲傷。虞冬榮看得心疼,在他身邊坐下來,給他掖了掖被角兒:“醒了吃點兒東西吧,你那事兒我都辦妥了。”
小玉麟怔怔地:“七爺,你拿我當什麽?”
這是和白天一樣的問話。虞冬榮不太懂他這種執拗,但又好像明白了一點兒:“拿你當你,當個人。你沒紅呢,我就捧着你,将來你紅了……”他笑了笑:“就随便你。”
小玉麟攥着他的衣襟,把臉埋進了褥子。
虞七少爺在他肩上拍了一會兒,從床頭櫃裏抽出了那張賣身契:“你瞧瞧,是不是這個。”
小玉麟紅着眼睛擡起頭,仔細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點了點頭。誰想到虞冬榮拿起打火機,啪地一聲,把那張舊紙點着了。小玉麟哎了一聲,似乎想伸手去搶。但虞冬榮一扭身,火苗飛快地把紙吞了,須臾就成了一縷灰。
虞冬榮拍拍手,笑了:“我同秦老板商量了,曹家班那頭缺小武生,你趕明兒好了,就先去那邊兒吧。挂牌兒是一時沒指望,不過既然出科了,做龍套也有錢拿。”他揉揉小玉麟的耳朵,俯下`身子:“不過呢,還得住我這兒。”
小玉麟根本也不想離了他。這少年擡起頭,抽了一下鼻子,小聲道:“班主要了多少錢?”
虞七少爺沒見過他這麽傻的。契都燒了,難道還想着要還錢?但是他也不想小玉麟心裏沒數,于是直言道:“一萬。”
小玉麟沉默了一下:“嗯,我知道了。”他慢慢坐起來,小聲道:“我餓了。”
胡媽把留好了的冬筍煨雞和醋溜白菜送過來,小玉麟埋頭吃着。虞冬榮給他盛了一小碗雞蛋湯,突然開口:“诶,我問你個事兒。你們武生,從三層桌高上搶背和吊毛的功夫,得練多長時間?”
小玉麟從飯碗裏擡起頭,有點兒茫然:“這個不好說的,有些一輩子也練不成。練成了的,都是看家本領了。吳師父最拿手的就是這個,我們……和春班裏的武醜錢師父,演時遷盜甲時,用的也是這個。可他年紀大了,前年登臺時扭傷了腰,後來就不演了……”
虞冬榮打定了主意,絕對不能讓秦梅香冒這個險:“秦老板過來,要是問起你,你就把這裏頭的利害往嚴重了說……”
小玉麟不解地看着他:“秦老板自己就有武生的底子,他不會不知道啊……”
虞七少爺盯着他:“我今兒才把你從和春班弄出來,讓你幫個忙你都不肯?”
小玉麟有點兒委屈,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
虞冬榮神色和緩下來,給他夾了個雞腿:“多吃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