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虞冬榮算盤打得噼啪響,但根本攔不住鐵了心的秦梅香。他回衛陽過了個年,等回到燕都的家時,發現秦梅香已經和小玉麟一塊兒在吳連瑞的院子裏練上了。虞七少爺氣得跺腳,苦口婆心地在秦梅香耳邊絮叨。然而秦老板只是拿袖子輕輕拭一拭落在自己臉上的口水,沖七爺好脾氣地笑笑,拉胯的腿在地上動都沒動一下。

小玉麟在他們身邊的毯子上趴着,腰身反折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眼觀鼻鼻觀心地,一聲不吭。

吳連瑞把虞七少爺給轟出去了。

最後還是吳芝瑛給虞七少爺倒了茶,陪他在院子裏說話:“爹沒辦法。誰能想到呢,天天一開門,秦老板就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了。我們關了院兒門也沒用,一堵牆又攔不住人家……”她安慰虞冬榮:“秦老板是個有分寸的人。”

虞七少爺心裏打鼓,然而并沒有其他辦法,只得默默跟洋行定了好些一寸來厚的羊毛軟毯和羽絨墊子。有用沒有,起碼先預備上。

正月初一的開臺戲,秦梅香露了臉。觀衆滿心以為他要複出,誰知道之後又無聲無息了。人們議論了一陣子,漸漸似乎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至于虞冬榮一擲千金買人的事兒,梨園裏私下傳了傳,也無聲無息了。因為這種事實在是很尋常,并不能引起大衆的興趣。小玉麟在曹家班,還是從小龍套做起,有戲演戲,沒戲學戲。虞冬榮本以為,按照曹班主與鄭班主的淵源,小玉麟能在曹家班暫且存身已屬難得。沒想到曹班主提起鄭班主只是長長地嘆氣,對小玉麟倒是分外和氣。又因為上下都喜歡這孩子的伶利用功,加之聽說是吳連瑞的徒弟,所以更多看重一些。

曹家班一向走文戲路子,武生本就不多,加之年紀也都大了,小玉麟來得正是時候。雖然一時沒有正經的武戲能演,唱功也還欠火候,但他身手在這裏算得上鶴立雞群,所以也很快有了一小撮觀衆。初出茅廬,能得到一點肯定,對于多年苦熬的小戲子來說,是最高興的事兒。

另有一件事,就是秦梅香的新戲,終于攢下了一個班子。是郝叫天臨時挑的班,班底東拼西湊的,倒是也有幾個從前的名角兒。只是這些角兒如今大都有了年紀,這些年甚少登臺了。虞冬榮對這樣的班底不得不抱有懷疑。雖然郝叫天是常青樹一棵,但餘下配戲的要麽是早就過氣,要麽是從沒紅過,這老弱病殘的,如何與那些正當鼎盛的班子相抗呢。

秦梅香倒是絲毫不以為意:“能與這些前輩們同臺,是梅香的大幸。成與不成,我都擔得起。”排一場新戲所耗的人力財力,不是一般戲子能承受得起的。就是秦梅香這樣的紅伶,支撐起來也很不容易。秦黨如今不似去歲那般如日中天,其中艱難可見一般。

但他既然已經這樣說了,虞七少爺作為他的至交與擁趸,在金錢上是責無旁貸的。沒想到剛一提起,就被秦梅香搖頭拒絕了:“去年小玉麟那事兒,七爺已經破費不少。這回我自個兒擔着……再說……”他咬了咬唇,像是在說一件非常羞恥的事:“許師長……也支持了一些。”

論情上,虞冬榮非常讨厭許平山;但如果論理,許平山給秦梅香花錢是理所當然的事。戲子的應酬說到底也是為了能有人捧着。雖說都在情理之中,但虞七少爺多少覺得有點兒沮喪。好像辛辛苦苦種出一棵名花,轉頭讓牲口給啃了。

這種話不能直白地表述,只得幹巴巴地點點頭:“缺什麽行頭就說,我去給你辦。還有……練功時多加小心。”

秦梅香終于露出了一點笑意:“我省得,再說還有吳師兄在一旁看着呢,你放心就是。”

他這邊低調地排着戲,那邊何翠仙的新戲已經早早在報紙上放出了風聲,看樣子是個不紅不休的架勢。雖說楊清菡一再教導他天塌下來當被蓋,但秦梅香還是覺得心頭有如泰山壓着。

因為天氣轉暖,正是憋了一冬的戲迷紛紛出來看戲的時節,各個戲園子和劇院日程都排得很滿。最後商議來商議去,把戲安排在了永安大劇院。因為班子裏都是有日子不上臺的角兒,加之帶着新戲,劇院方面擔心不上座,所以只勉勉強強給了三天。講好若是演出反響好,日子再另加。

這也都是規矩,沒什麽可挑剔的。

秦梅香出了劇院門往家走,才到半路,身後就追上來一輛小汽車。許平山手下的兵恭恭敬敬地:“秦老板,師座等着您呢。”

房間還是那個房間。秦梅香進去之後,也不說什麽,直接往浴室裏走。溫鹽水和皮囊袋明晃晃地放在洗手臺上,用途不言而喻。他脫掉了衣服。

澡剛洗完的時候,門響了。許平山毫無避忌地走進來,倚着門看他,頗為不滿:“找你一次比逮兔子都難。”

秦梅香不動聲色地背對着他穿浴衣,聲音平靜:“最近忙着排新戲……”

身後是衣物落地的聲音。許平山光着身子把他轉過來,狼似地盯着他的臉:“洗幹淨了?”然後沒等秦梅香說話,就把他剛穿上的浴袍扯了:“我瞧瞧……”

秦梅香有點兒不樂意:“不去床上?”

許平山把他拖進浴池裏:“老子正好也洗洗,媽的,跟死人在一起呆了大半天。”

他說是死人,那就是真的死人。秦梅香不問。他能聞到他頭上很淡的血腥氣。

許平山說是要洗,其實根本等不及。沒拉扯一會兒就提槍上馬了。秦梅香仰頭看着半空裏氤氲的水汽,雙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水底下撫弄他。聽見許平山在耳邊嘆道:“你這身子最近可是越來越軟了……”

他心不在焉地任憑身體在水中起伏:“學戲的都這樣……”

許平山笑:“甭糊弄人。我問過了,不是随便一個都能像你這樣……秦老板可真是個寶貝……”他私下裏這樣直白,與人交往時倒是絕少提起秦老板。似乎是有點財不露白的意味了。

秦梅香跟了他好幾個月,也瞧出一些名堂。許平山的實力比看上去要強,至于強出多少,秦梅香不知道,也不在意。這人肯對他們的關系低調處理,已經是萬幸之事。他沒有楊師父那麽灑脫,再者說,世道也不同了。

過去戲子即便是出身堂子,只要紅起來,過往也沒什麽可恥的;可現下不同了,自打十年前出過一次取締堂子的命令,風氣就慢慢變了。雖然這種地方不可能完全消失,但從那之後,戲子陪人就仿佛成了一件十分惡劣的事。大衆一面知道這樣的事是不可避免的,一面又罵着這樣行事的伶人,也不管背後的緣由。所以這些事如今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放到明面上講的。旦角兒沒有不經歷這些的。所有人都知道捧角兒是怎麽回事,但仿佛只要不大張旗鼓地宣之公衆,就可以維持住伶人清白的形象。

世道是這樣的荒謬。

許平山把秦梅香折騰一通,終于意猶未盡地放開了人:“我老想問問你,你那嗓子在臺上亮得跟什麽似的,怎麽到了這時候反而一聲兒都不帶響的?”

秦梅香懶懶地爬起來,揉了池邊地肥皂給他洗頭發,沒說話。要怎麽說呢,他是忍慣了的。要他喊,要他叫,他發不出聲音。

許平山卻不肯放過他:“就一點兒快活都沒有?”

秦梅香沉默了一下:“将軍在意這些做什麽呢?梅香伺候得不好麽?”

許平山躲開他的手,回過身來:“就是鬧不明白你。不論官家小姐還是窯子裏的婆娘,多少人上趕着同我相好,拼着白貼錢不要的也有不少。怎麽到了你這兒,就變了樣兒了?”他在水底下把秦梅香的玩意兒捉住了:“我可是瞧見了,你不是沒舒坦着。”

“我向來是這樣的。”秦梅香拿開他的手,重新搓`揉那一腦袋極其短硬的頭發。

他伺候人的手法很精道,許平山發出一聲舒适的呻吟,但并沒有被就此敷衍過去。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秦梅香:“跟了我,就那麽不情願?”

秦梅香起身拿過花灑給他沖頭發:“将軍說哪兒的話。”

許平山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池邊:“我要回盛天一趟。你的新戲,怕是趕不上了。”

“既然都排了,不會是只演一次就擱下。”秦梅香笑了笑:“哪有趕不上一說呢。”

許平山似乎有幾分抱怨:“話又說回來。你們這個行當,真叫一個燒錢。再來個一兩回,老子怕是捧不起你了。”

秦梅香聞言,心中一動,柔聲道:“若當真不得已,也是梅香沒福氣……”他話音沒落,手腕就被一把攥住了,許平山擡起上身,危險地看着他:“沒福氣?我看秦老板挺盼着這個吧?”

秦梅香身上一冷,敷衍的話還沒出口,就被許平山翻轉過去,按在池邊,又一次進入了。

哪回其實也沒有一次就完事兒的。陪這人一趟,比在戲臺上唱一整天都累。但這回格外不情願一些,他不願意被人按着這麽來,跟狗似的。

平心而論,許平山待他不算壞。更糟糕的他也見識過不少。但是這一回,不知怎麽,心裏有點兒委屈。

委屈歸委屈,身上倒是慢慢燒起來了。許平山似乎打定主意要同他置氣,水底下的手折騰個不停。這人越是這樣,秦梅香心裏就越難受。最後這土匪在他耳邊威脅:“叫聲兒好聽的,這回就饒了你。”

身下的人半晌沒動靜。許平山察覺不對,把人翻過來,看見秦梅香眼睛失焦地偏向一邊,死人似的。

許平山沉着臉起身,随便擦了擦,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秦梅香在水裏沉默地躺着,突然自顧自笑了一下。他覺得這些捧角兒的貴人都挺好笑,明明就是個樂子,卻仿佛不圖點兒別的不罷休。似乎若非如此,就不能顯示出錢財花費得值當。也不想想,被捧的那個稀不稀罕這些錢財。

許平山起初還存着點兒讨好的意味,現在看來也快到頭了。他對秦梅香的耐心越來越有限。這就差不多了,再忍一陣子,也就脫身了。

他慢慢清理着自己,望着池邊的皂盒出神。笑過了,心裏頭猛然覺得有點兒悲涼,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歡喜。這悲意來得沒有緣由,好像是因為身世種種,好像是因為身不由己,卻也好像是為了別的什麽。

許平山不可能是最後一個。他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的容顏仍然這樣鮮亮,離衰敗還要好些年。懷璧其罪。

他想起很多人和事。包括那些紅過一陣,卻沒能紅得太久的伶人。他們有的是因為癡情錯付,白白糟蹋了自己;有的是因為被人坑騙,從戲臺重新落入火坑;也有的是不小心觸怒了達官貴人,死無葬身;更多的只是單單因為不紅了,年紀大了,讨生活變得極其艱難。

他也想起自己剛剛走紅的時候,被迫去荟芳裏的百味樓為貴人侑酒。

席間喝到一半兒受不住,跑出去醒酒,不小心拐進了隔壁的胭脂巷後身。

玉帶河上有星星點點的燈光。那是個夏夜,天還沒有太黑。隔得不遠不近,他看見一群人慢慢走出來,幾個龜公把兩具屍體拖進了棺材。一個爛的不成樣子,另一個只是瘦,依稀能看到秀麗的容顏。他起初以為是哪家青樓或者堂子裏死了人,可釘棺材的時候,卻悚然聽見那個安置瘦小身影的棺材裏,傳來微弱的聲音:“……我……我沒死呢……別……別……”

可是誰都不說話。包括堂主還是鸨母身後那一排年輕的影子。棺材就那麽釘死了。

他想喊叫,卻被人從後頭捂了嘴。曹師父悲涼的聲音在後頭響起:“你管不起。別給自己惹禍事。”

秦梅香不明白。那是個活人啊!胭脂巷子裏都是上等的行院,挂着牌子交稅的,怎麽也會有這種事!

棺材很快被拖上小船,在槳聲燈影裏消失在了遠方的黑暗裏。

他失魂落魄地被曹師父拉回去。上樓之前,曹師父小心地把他臉上的淚擦淨了:“笑一笑,你紅了!從今兒起,就算是脫離苦海了!”

于是他笑着回到席上去,斟酒布菜。貴人誇他眼裏水盈盈的,他仍然笑。那夜後來醉了,不記得遭沒遭罪。清早起來,桌上堆着小山似的銀元寶,還有個碩大的頭面匣子。可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跨進浴桶,把自己個整個人從頭到腳埋進了水裏。

眼淚落進水裏,就沒人知道他哭過了。

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兒了,久到他以為有一輩子那麽長。可眼下,它又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事兒。

不知道過了多久,勤務兵小李子在外頭敲門,恭恭敬敬地:“秦老板,洗好了麽?”

秦梅香應了一聲,慢慢把自己擦幹淨,穿好衣服走出去。

小李子打量着他的臉色,捧了淡蜂蜜水過來,小心翼翼地:“師座說了,讓您好生歇着,有事兒随時叫我。床上的寝具都是新換的。廚房裏備了菜,您現在要用點兒麽?”

秦梅香低聲道:“多謝。你們師座呢?”

小李子搖頭:“秦老板不用同我客氣。師座要趕五點半的火車去盛天,方才已經走了。”

秦梅香看了一眼座鐘,這是緊趕慢趕地特地回來睡了自己一趟。

他輕輕嘆了口氣:“你別忙了,我這就走了。永安大劇院有幾張新戲的票,原是給你們師座留的。他既然不在,你就看着送人吧。”

外頭天擦黑了,司機開車送他。路上經過商業街,看見不少商鋪門口挂了何翠仙和葉小蝶的戲裝海報。他有些驚奇,自然自語道:“葉小蝶也有新戲了?”

離了許平山,司機似乎變得很健談:“您還不知道呢?那兩位最近在比着勁兒地演戲,快趕上打擂臺了。”

秦梅香微微蹙眉,暗暗祈禱新戲定的日子不要和這兩尊大神撞到一塊兒去。要是不小心三國演義了,那場景真是想想就吓死個人,到時候還不知道要被小報上怎麽編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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