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臨時挑的戲班,大家只為這一場戲聚在一起。最後能大火,倒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了。秦梅香原本一晚的包銀是七十元,郝叫天作為班主,最後結錢的時候,給了他一千一百元整。但他只收了一千,把那一百和其他超出預期的富餘和彩頭,給班底一并平分了。這樣一來,大夥兒收入倍增,都很高興。只是戲班接下來怎麽辦,成了個問題。

郝叫天名義上是挑班的班主,事實上只為提攜後輩。他在梨園裏紅了有三十多年,錢早就賺夠了,如今更大的興趣在含饴弄孫,而非挨累唱戲。他早年含辛茹苦供一雙兒女讀書,大兒子如今在燕大做老師,小女兒留洋念醫科,都不是梨園中人。對這一點,其實同行是頗有微詞的。只是人各有志,提起了道聲可惜,也就罷了。

既然忙已經幫到,便要忙不疊地卸下`身上的擔子。但其他人并不想班子就這麽散了,尤其是班底的龍套們。一個學戲的科班經手的童伶成百上千,能成角兒的卻鳳毛麟角,大部分只是在這行裏讨口飯吃。但吃飯也分跟誰。好的班子收入穩定,演出和堂會從來不斷,不時還有彩頭跟着,養活個小康人家也不在話下;差的班子就難說了,忍饑挨餓也是有的。

秦梅香名氣既響,待人又溫厚。這樣的臺柱子打着燈籠也難找。是以餘下的人不想就這麽散了,左右秦老板現在也沒有搭戲的班子不是?但礙于早年與洪順班簽的那個人盡皆知的契約,秦梅香又不能做班主,于是狀況就為難起來。

秦梅香思來想去,最後又去求了吳連瑞。按說吳老板這種脾氣也是做不了班主的,好在這回只是挂個名頭,不礙着什麽。吳連瑞考慮了幾日,最後應下了。武生挑班做班主雖少,但不是沒有。這些年他因為脾氣很少有登臺賺錢的機會,之前因為過失傷人性命,又把積蓄賠光了。挑這個班,一來能重新登臺賺錢,二來也能帶一帶幾個不出息的兒子。秦梅香又是個和氣少事的。

于是取名連喜班,正式挂牌了。

秦梅香白日練功,午後琢磨戲或者趕堂會,晚上登臺。下了戲,若是許平山來接,就去許公館過夜。沒戲的時候,他就戴個墨鏡和帽子,悄咪咪地去聽別人的戲。天氣徹底轉暖後,他的手疾也漸漸痊愈了。雖說難保明年不犯,好歹總算暫時能松上一口氣了。

這樣一來,日子仿佛又恢複了幾分從前的樣子。綠珠的戲大火,姚三小姐邀他去拍了一套綠珠戲裝的照片,說是要放在珠寶行門前攬生意。許多沒趕上看新戲的戲迷,路過時總要停下來瞧上一瞧。這裏頭自然少不了閑散富貴的先生太太們,順路逛一逛,把生意帶得很興旺。

虞七少爺則希望秦梅香能抽空去灌一套唱片。近年風行這個,能把聲音留下來。秦梅香對此一直很躊躇,因為一場戲不光是聽聲音,也是看扮相看身段。只有聲音留給人聽,似乎就不成戲了。他還沒考慮好。

這邊一松下來,就想起了小玉蓉。那孩子如今也登臺,模樣身段兒都好,又是新面孔,也有了一些名氣。但礙于上頭有個何翠仙,總也唱不了主角兒。和春班偏重武戲,登臺的旦行戲本就不多,再往上數還有幾個歲數差的挺多的師姐。何翠仙原先的雙和班回到了燕都,如今這人兩頭搭班,賺雙份的包銀。能者多勞,也沒什麽好說的。只是苦了小玉蓉,臺上做小丫鬟,臺下做小跟班。眼見着還有好些年要熬,心境怎一個抑郁了得。

名角兒大都從端茶倒水裏過來的,但光靠熬也不是辦法。旦角兒成名往往始于十幾歲不到二十歲,紅也就紅了。要是不紅,再拖到往後,又有比他們更鮮亮年紀更小的孩子頂上來,再想紅就難了。且那孩子和小玉麟狀況又不一樣,鄭班主不會輕易把這麽個好苗子放了去。這種情況即使有錢也很難弄出來。說不得,秦梅香只能盼他早點兒出科,到時候好請人代為周旋。

身邊兒只剩個小玉麟,難免就就多上心一些。他細細瞧着那孩子的眉眼,很久前就有的疑惑冒了出來:“你有這樣的容貌,當初分行時怎麽沒去學旦?”

小玉麟正踩着立起的方磚紮馬步,講起話來也憋着一口氣,生怕掉下來:“讓我學……我假裝練不好……”

秦梅香似乎有點兒明白了:“你自己不願意學旦?”

“嗯。”他悶聲道:“唱旦不好。”

秦梅香不說話了。

小玉麟反應過來自己失言,期期艾艾地補救道:“其實也不全是……武行頭來摸,說我骨架太大……”話音越來越小,偷偷看向秦梅香。

秦梅香伸手去捏他的骨頭,粗而硬,和小玉蓉,和他自己,确實不是一個路子的。再往細了看,肩膀和腰臀原來差出那麽多。只是他年紀小,又瘦,短打的衣服腰間是散身的,所以冬天時一直沒瞧出來。

他看着小玉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一個冬天過去,這孩子竄高了一節。開春萬物生長,只有長得更快的。

他心裏說不清什麽感覺,于是含混地微笑了一下。虞冬榮待身邊人從來很好,他想,這孩子跟了七爺,總不會吃虧就是了。

比起身子骨,另有一件要緊的事,就是小玉麟的嗓子。

小玉麟講話,聲音是脆硬的,并不難聽。但一開腔唱戲,就不對勁兒了,老是帶着啞。這是倒嗓的緣故。只是他這個嗓子,衆人拿不準是一時的,還是往後也這樣了。

戲子一輩子有兩個時段關乎能不能捧起飯碗:一個是少年時變聲,謂之倒嗓;一個是中年時因為氣力不足而聲音變化,謂之塌中。這是逃不脫的兩個坎兒。有些人不受影響,平平安安挺過去,照舊大放異彩;有些人就不行了。

小玉麟眼下沒有左嗓子和滋花的種種毛病,但往後怎麽樣不好說。秦梅香的意思是先不要急,少用嗓子,多演做工戲。吳連瑞卻不能贊同他。如今梨園不像從前那樣行當間泾渭分明了。就拿旦行來說,原本青衣不唱花旦,花旦不學青衣。可如今的好角兒,都是幾個身份兼挑的。就是秦梅香自己,青衣出身,身上也有花旦十分了得的跷功,演刀馬旦也不在話下。葉小蝶更是如此了。從王樂瑤王老板那代起,就有這個趨勢了。到了楊清菡那一代,這類幾行兼融的旦角兒徹底成了個新行當,叫做花衫。

生行同樣如此。武生與老生之間的界線也在日漸模糊。觀衆要求越來越高,唱念做打都好,比單有一樣大放異彩,要吸引人得多。從來生行裏以老生為首,所以武生要想出頭,不能光是練身手,也要汲取老生的唱功。單有身手,只能做個不念不唱的翻撲武生,一輩子也沒法離了龍套的圈兒。

這樣師兄弟兩個不免就起了争執。小玉麟瞧瞧這個,又望望那個,自己也沒了主意。最後還是秦老板心細:“你開腔唱戲時,嗓子難受不難受。”

小玉麟老實的點頭:“有點兒不舒服,可是還能忍。”

有了這個話,秦梅香靈機一動。他把小玉麟領到洋人的醫院去,讓大夫給他看喉嚨。說是聲帶有充血,确實是變聲期還沒過完。這樣心裏就有底了,又去找一個過去在宮廷裏專給伶人歌姬瞧病的老太醫問病。老人家望聞問切,最後很誠懇道:“您甭瞎操心,什麽亂七八糟的藥都不必吃。睡好吃好,少用嗓子。少則兩三個月,多則半年,包他嗓子亮堂。”又開了個食療的方子,無非就是些養陰潤嗓的吃食,和秦梅香常吃的東西差不多。這樣一來,大家心裏都有了底。

吳連瑞一心想讓小玉麟傳他衣缽,不肯因為他要歇嗓子就把人放過。于是照舊每天練功,學許多長靠武生的做工,寄望他将來能有所成就。

因為一時把唱念擱下了,做與打倒是精進得很快。開場戲圖熱鬧,常演安天會和鬧龍宮之類的戲。武生開腔不多,只看身手。小玉麟有了這個契機,漸漸就在座兒裏有了口碑。愛看猴兒戲的,都知道曹家班有個小周猴子。沒怎麽聽他開過腔,但那份兒輕巧利落的靈動勁兒真是看得人心裏舒坦。

哪裏都是趨炎附勢。他名氣響了一點兒,身邊兒圍的人立刻就多起來。直接叫周老板恭維他的也有。下了戲,不免被扯去吃吃喝喝。小玉麟身上有包銀,也就有了底氣,且始終抱着想要自己挑班的心,所以并不過分推拒。

虞冬榮很快發現,這小崽子回家越來越晚。唱戲這行,應酬是免不了的,可他才多大啊!剛有點兒名頭就被人帶進坑裏,一輩子爬不起來的戲子,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所以又一天,小玉麟後半夜踏着月色回來的時候,看見虞七少爺正冷着臉靠在大門邊兒。

他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知怎麽,這一回忍不住就心虛起來,有點兒不敢看人的樣子:“七爺……”可轉念一想,自己也沒做什麽出格的事兒,又把脊梁骨繃直了。

虞冬榮冷眼瞧着他臉上的神色變換,半晌才開腔:“如今該叫周老板了,嗯?”

小玉麟雖然有幾分飄,但并不是真的糊塗蛋,他搖頭:“他們渾叫的,不能當真。”

虞冬榮沒動彈:“喝酒了?”

小玉麟點頭:“喝了一點兒。”

“行啊,長進了。把你師父和秦老板告訴的都忘了吧。”虞七少爺譏諷道:“拉你喝酒的是薛成龍那貨吧。趕明兒我看你上臺,不但要演啞猴兒,還得演醉猴兒了。”

嗓子是小玉麟的一樁心事,偏偏這樣戳他心的又是虞冬榮,這讓他從委屈裏生出了一股氣:“我又不傻!”他頓了頓:“總不能不理人家吧!”

“你是不傻。”虞冬榮點頭:“今兒讓你喝酒,你喝了。明兒讓你摟姑娘,也摟了。後天把大煙槍遞過來,你少不得要跟着抽一口。比你聰明伶俐的有的是,都是這麽被一步步坑下去的。”

小玉麟知道七爺是為了他好,可一提摟姑娘,他的牙關就咬緊了:“你自個兒還不是整天摟着!”

他竟然敢反過來管起虞冬榮的事兒來了!虞冬榮等了他大半宿,苦口婆心地跟他講道理,竟然被這小崽子當面嗆聲,這還了得!于是徹底生了氣,轉身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小玉麟吃了個閉門羹,倔性子上了來。他也不敲門,閃身竄上院牆,兩下就翻過去,在院兒中間把虞冬榮的去路擋住了。虞七少爺沉着臉饒過他,撂下一句話:“你今兒睡西廂去吧。”說完了,仍然不解氣:“把那身酒氣好好洗洗!”

小玉麟站在夜風裏,梗着脖子沖他後背喊:“憑什麽!”

虞冬榮喜歡他,寵他,可從來都受不了他這種驢一樣好賴不分的臭脾氣。這才多長時間呢,一年都不到呢。他同他在一塊兒,說到底是為了高興,可不是為了整天給自己找氣生的。于是也懶得同小玉麟說話,回屋把門一關,沒動靜了。

哪成想小玉麟直接從窗子翻了進來,站在虞冬榮跟前,賭氣似地追問:“你是不是摟了!”

虞七少爺與人談生意,免不了這些場面上的事。但也就是走個過場。他對小戲子比對姑娘的興趣大,有了小玉麟之後,再往荟芳裏那頭去,真的就只是聽曲兒了。但要他放下`身段解釋這些,他是懶得講的。小傍家兒偶爾鬧個別扭吃個醋,是情趣。可不是小玉麟這種豎着犄角幹架的路數。

有時候他真覺得自己是瞎了眼,到底是弄了個什麽玩意兒擱在身邊兒了這是?

“誰讓你進來的!”于是他挺來氣地看着小玉麟:“爬牆鑽窗都學會了,你能不能學點兒好!出去!”

“不出去!我怎麽就不學好了!你摟姑娘,我可沒有!”看見虞冬榮不說話,眼睛漸漸紅了:“你能我不能,是不是。你什麽都好,我什麽都沒有。今天你高興了同我好,明天你不高興了,我就什麽都不是了。”他狠狠抹了一下眼睛:“除非我紅了,能自個兒挑班了。到時候你不要我,我就嚷嚷得滿大街都知道!我是不在乎名聲的,但七爺你是要臉的,你甭想甩脫了我……”他說不下去了,咬牙往外頭走。

虞冬榮這才猛然意識道,他說過的那些話,小玉麟壓根兒是不信的。這孩子半點兒也不懵懂。他對他們的關系看得其實比誰都明白。可說是明白,其實又是糊塗的。因為捧與被捧,說到底是各取所需的關系,非把真心放進來,就變了味兒了。

這分明是惹上了一身麻煩,可不知怎麽着,虞冬榮心裏頭卻酸脹得厲害。

多少年了,這種感覺,酸苦裏頭夾着一點兒甜。他當年為了那一點兒甜把什麽都抛在腦後了。如今過了這許多年,明知是同一個坑,又一頭栽了進來。他大哥總說他心不夠硬,他爹嫌他沒出息。并沒有錯,他就是這麽不長進。

他嗓子裏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你給我站住。”

“我不站住!”小玉麟這樣說着,還是把刺猬腦袋扭過來了。他抹了一把鼻涕,紅着眼睛瞪回來。可慢慢地,身上的氣勢就軟了,難以置信地小聲問:“你怎麽了?”

虞冬榮看着他,轉過身去:“你要是出了這個門兒,就甭回來了。”

小玉麟哪裏舍得真的走掉。他恨不得整天黏在他的七爺身邊兒,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姑娘相公統統趕跑。可是總有一點兒奇怪的自尊心在作祟,讓他在服軟聽話上天生地少了一根筋。

即使這樣,他還是挨挨蹭蹭地回到虞冬榮身後了。站得特別近,鼻尖兒就在虞七少爺的後頸上,能聞到那塊肌膚上的味道。香水,和一點兒虞冬榮身上特有的,幹淨好聞的氣息。

小玉麟突然就羞愧起來,他覺得自己身上的酒味兒可真難聞。他想抱一抱虞冬榮,又怕被嫌棄,只能期期艾艾地伸出手,揪住了虞七少爺的衣服。

虞冬榮轉過身來,神色已經恢複了平靜:“我要應酬生意,有些事免不了。但都是走過場。你跟着我也有日子了,該知道的。”

“那你不要和她們睡覺。”小玉麟小聲道:“我難受。”

虞七少爺在他腦門兒上彈了一下,有點兒無奈:“除了出門看生意,我哪天不是和你一起睡的?”

“過年就不是。”

“小祖宗诶。“虞冬榮嘆氣:“我知道你的志氣,不甘心,想往上爬,這都沒什麽。可你也得看看是和誰交往。眼下想這些太早了,先把戲唱好了。戲是你立身的本。過些天曹老板要給孩子們請私塾先生。我打了招呼,你也跟着去聽聽吧。”

“我五歲就識字了。”

“光是識字不夠用。”虞冬榮盯着他:“你聽我的話不聽?”

“……聽。”

“行了,去洗澡吧。”

小玉麟沒動彈,低着頭。他現在低着頭也沒比虞冬榮矮多少了。

“怎麽了?”虞冬榮看着他,心裏直打鼓:“你有事兒瞞着我?”他皺起眉頭:“你不會抽大煙了吧!”

“我沒有!”小玉麟氣憤地擡起頭:“就是喝了點兒酒!”他聲音低下去,委屈得不得了:“給你……買了個東西。今天發了包銀,終于把錢湊夠了。”

虞冬榮這下好奇起來:“什麽東西,快給我瞧瞧。”

小玉麟從懷裏掏出個小盒子,打開來,裏頭是個鍍金的翡翠領帶夾。翡翠質地非常一般,樣式倒是還不錯。

虞冬榮心裏頭一暖:“多少錢買的?”

小玉麟看見他的笑意,也害羞地微笑起來:“五十塊。”他平均下來一天的包銀才八角,硬湊了将近兩個月。

虞冬榮嗆咳了一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

“是在姚記買的。我提了姚三小姐的名。”他神色有些不安:“掌櫃說便宜賣我,有啥不對麽?”

虞冬榮在心裏大罵奸商。面上卻硬擠出一個笑:“沒有,是便宜了的。”

“真的?”

虞七少爺冷靜下來,很小心地把那個盒子蓋好了:“真的,明天我就戴上。前陣子丢了一個,這個正好。”他捏了捏小玉麟的耳朵,心裏頭又綿又軟,還有幾分甜:“快去洗澡!”

小玉麟幹脆地答應一聲,扭頭跑了。

虞冬榮重新打開那個盒子看了看,嘆了口氣。

然後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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