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因為有秦梅香與吳連瑞,連喜班自一挂牌起就頗有人緣。班中有許多老配角兒,并非功夫不夠,只是這些年不得志。一朝有了機會,各自都在觀衆跟前露了臉。主角兒與配角兒能相得益彰,衆人又齊心協力,很快讓班子聲名鵲起。
秦梅香這一次複出,聲望更勝往昔,于是堂會的邀請就多了起來。但凡能請得起他的,無不是身份貴重之輩,推也無從推起。沒法子,常常是一場趕着另一場,弄出了個疲于奔命的架勢。免不了偶爾一次半次誤了座兒的戲,惹觀衆鬧脾氣的時候也有。
他這樣引人矚目,身上的應酬也越來越多。人紅是非多,這樣色藝雙絕的名伶,既是貴人們的寵兒,也是小報記者的飯碗。他走到哪裏都要被人跟着,動不動就被閃光燈吓上一跳。今天同別人多說笑了兩句,明天報紙上就要信誓旦旦地登出他與某人如何如何。最初還只是就事論事,後來就發展成捕風捉影乃至無中生有了。
虞冬榮和報界的朋友打招呼,但大報之外還有小報,想完全把流言禁絕是天方夜譚。人們總是對名人的私生活興致勃勃,津津樂道。百姓的八卦之心一日不歇,就永遠有人指望着靠這個來吃飯。
秦梅香很快就坦然了。說就說,反正消息一天好幾個樣。這裏這樣說,那裏那樣說,沒個準兒的。變得多了,人家就算看了也不見得會信。
但偶爾還是有些麻煩。比如他赴一次酒會時不小心把酒灑在某委員身上,于是焦急萬分地去擦。手忙腳亂間被拍了個正着。照片一登出來,他臉上是含笑的,那位禿頂委員抓着他的手,也笑得見牙不見眼。這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許平山起初是調侃和抱怨,後來就發起了火,讓秦梅香把這些應酬推掉。可哪有那麽容易呢?都是捧他的人,于情于理,總不好拂人面子。一味地清高,就要被說成是不識擡舉。說到底,他能紅,也離不了這些達官貴人。哪怕何翠仙那樣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藝人,還不是一樣要強笑着應付這些。
何況這裏頭有些人,是真心實意地同他交好,并不是拿他當個玩意兒來看。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這本是禮節,禮不可失。但是同許平山似乎是講不通這些的,于是略提了提,也就不費口舌了。
許平山最受不了他這樣。不鬧脾氣,沒有惡言,單是不說話,偶爾還笑一笑。順從得不得了,可也就只剩順從了。秦梅香模樣好,床上功夫也不錯,從來不當面拂他的意。可許平山就是覺得氣悶,有火沒處發。何況發了也沒用,他天大的雷霆,到了秦梅香身上,似乎都只是毛毛雨。抖抖衣衫,什麽都留不下。
終于有一日實在忍無可忍,他問秦梅香,你那心是不是石頭做的。
秦梅香正在沏茶,提着壺細細地吊水,投茶,濾茶,分茶。和他在臺上一樣,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分過了茶,慢慢搖着瓷杯,放在小碟子上向許平山遞過來。茶香袅袅,色做清綠,入口甘幽。明明是同樣的茶,與許平山平日裏拿大茶缸子來喝,味道是孑然不同的。
這樣被打了個岔,好像炮仗濕了引線,一個響兒都炸不出來了。他一口喝光了茶,皺着眉:“問你呢。”
秦梅香晃了晃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将軍說笑了。”
他越是這個樣子,許平山越是不能甘心。
刀山火海裏過來的,混到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床上的人。可自打遇上秦梅香,許平山瞧誰都成了庸脂俗粉,花花草草的,再沒一個能入得了眼。也不知道上輩子是造了福還是做了孽,讓他遇見這樣一個無情無欲的尤物。
最初以為只是花些錢,也有點兒逢場作戲的意思在裏頭。誰知越到後來,越是情難自禁,簡直如同魔障一般。他向來是個幹脆的,既已想通,在秦梅香身上便毫不吝啬。出錢出力地捧人。每個月薪饷五百,差不多全都搭在了秦梅香身上。偶爾還不夠,要動些私房的進項。可秦梅香拿他的錢并不痛快,簡直是不情不願。偶爾有機會,還要把分成送回來。許平山看得明白,這根本就是沒打算同他長遠。秦梅香什麽都不欠他,那就只能是他欠了秦梅香。
他花着錢,出着力,真心捧過去,到頭來還是他虧欠了人。這裏頭的彎彎繞繞,簡直讓人煩悶得肝火直往腦門竄。
他曬笑一聲兒:“就是塊兒石頭,也該捂熱了。”他神色慢慢陰鸷下來,盯着秦梅香低垂的眉眼:“怎麽着,心裏頭有人?”
秦梅香頓了一下,放下杯子,溫聲道:“将軍又說笑了。”
許平山的疑心不但沒去,反而愈發重了。他簡直有點兒咬牙切齒地看着秦梅香:”有還是沒有!”
秦梅香看了他一眼,聲音也冷了:“沒有。”他輕輕放下杯子,起身:“今日姚家有堂會,恕梅香失陪。将軍留步吧。”說完,就起身離開了。
許平山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眼睜睜看着他一陣清風似地走了出去。半盞茶留在桌上,綠波微微蕩漾。許平山鬼使神差地把剩茶拿過來喝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摔了杯子。
姚老太太的壽宴,班底是和春班,也請了不少名伶。說是壽星喜歡看武戲,其實是姚家女眷們鬥來鬥去的結果。姚三小姐雖說不悅,但實在懶得管。姚記的珠寶生意正忙着在香江那邊開拓市場,她實在是沒有多餘的精力。
掌家的女兒不在,壽宴仍然辦得十分隆重。九小姐似乎打定主意要在人前顯示,她絕不比她的姐姐要差。
虞冬榮看着菜單,悄悄皺起了眉頭,只覺得九小姐實在是不懂事。他們這樣的人家,花些錢倒也罷了,可排場上張揚得過了,并不是什麽好事。李大帥進城的時候,接風宴上的菜品也沒有這麽鋪張奢侈的。何況姚家的進項,有一多半是姚月瑩這些年殚精竭慮地賺來的。家裏人不能幫忙也罷了,怎麽還上趕着糟蹋錢呢。但這些話也只能想想,決計是不能出口的。
姚老爺似乎也頗有微詞。只是礙于老母親的面子,不好直說什麽。說了倒顯得是他這個做兒子的對母親吝啬似的。
于是為了轉移注意,同身邊的虞七少爺閑聊起來。所聊無非是名下的生意,與如今的時局。
虞家大少遠在金陵,偶爾來信,甚少提軍務政務上的事,只叫虞冬榮早點把北方的生意往西南轉。西南地處偏僻,虞家一向在那邊沒什麽勢力。除了蜀中有些鋪面和小廠子,再就不剩什麽了。信上既然這樣說了,縱然他心有疑慮,還是打算一一照辦。虞冬榮一向很敬重和信賴他的大哥。與他不一樣,大少虞春榮是這個家裏唯一可堪大任的人物。虞家多虧有了大少,才能沒把兵權丢了。虞司令下野之後還能活得舒服,很大原因就是有這個兒子做靠山。
相比之下,靠着父兄背景做點生意養家的虞七少爺,似乎就沒出息了一點兒。
不過虞冬榮向來不把這個放心上。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兒嘛。他一面同姚老爺說話,一面盤算着,要麽也跟姚月瑩一樣,把生意往香江轉一轉?只是想想容易做起來難,他又得開始挨累了。
一想到後頭的麻煩事兒,虞冬榮頓時覺得菜也不好吃,酒也不好喝了。他有點兒打蔫兒。
那邊廂虞七少爺在臺下愁腸百結,這邊廂秦梅香在臺後也是心事滿懷。
他受邀來姚家唱堂會,本想帶着連喜班的班底一道過來,誰知班底已經定了是和春班。他從來都是避着何翠仙走的,如今避無可避地同臺演戲,不免總有幾分尴尬。何翠仙一向咄咄逼人,他真是不願意觸這個黴頭。
姚家的場子拉得很大,給戲班單辟出來好大一排房間做準備。秦梅香身邊除了窦家祖孫,也沒帶什麽場面,同衆人一一寒暄後,獨自在角落裏梳頭。
期間出了一點小亂子。在後臺幫忙的一個姚家丫鬟因為累了,偷偷靠在戲箱上躲懶,被老生高寶英瞧見了。高寶英最重規矩,頓時勃然大怒,認為姚家此舉是存心輕慢。大夥兒都不太高興,因為梨園确實有這樣那樣的規矩,後臺在演出期間是不讓外人随意進的。姚九小姐遣人來幫忙,雖說是一番好意,可到頭來反倒鬧了不是。那丫鬟見惹了事,一聲不吭地跑了。這就更讓人生氣了。
只是戲仍然要演,于是衆人都去勸。高寶英的性情一向如此,因為自恃身份,需要別人來捧着哄着。他不能帶自己的班底過來,心裏本來也有怨氣,原本兩三成的怒火,要發作到七八成。鄭班主雖然狹隘貪婪,但一向是見風使舵的。高寶英這種分量的角兒,他不願也不敢得罪。于是裝作不明所以的樣子上前小心安撫。
秦梅香覺得這姚九小姐也真是個奇才。和春班同虞冬榮有龃龉,偏偏堂會請了和春班做班底。他自己的師父楊清菡與高寶英有舊怨,偏偏他還得和高寶英在同一處呆着。梨園這麽大,請誰來不好呢。
他嘆了口氣。忽然聽見有個很細小的聲音叫他:“秦老板……秦老板……”
秦梅香循聲望去,見小玉麟站在門後,露出兩只眼睛看着他。秦梅香四下看了一圈兒,都圍着高寶英忙活呢。于是悄無聲息地起身,随着小玉蓉出了去:“好些日子不見了,你可還好?”
小玉蓉穿着水衣,臉上的妝已經畫好了,是個嬌媚明麗的佳人。他噓了一聲,點點頭,從身後拿出一包衣服:“秦老板,請你把這個幫我還給吳師姐。我都洗好了……替我謝謝她。還有……上回她送過來的藥,挺好用的……我都好了,讓她別記挂……”
秦梅香如何玲珑,看着小玉蓉的神色,猶疑道:“芝瑛什麽時候……”
小玉蓉神色忸怩,又有幾分甜蜜:“上回在王家唱堂會,她過來幫場,借了我件袍子……”
吳芝瑛自幼喜歡在戲班子裏玩耍,得過名生程文岳的教導。秦梅香從同行那兒聽說,她唱得是極好的。只是從來未曾親耳聽她開過腔。吳連瑞不肯讓她入行,一提女兒唱戲就要大發雷霆。秦梅香明白他的苦心,正因為知道這個行當裏的許多黑暗,所以不舍得讓這唯一一個女兒下海。沒想到吳芝瑛還是偷偷地私下在唱。他略一思忖,突然道:“那個最近很火的小雲天,不會就是她吧?”
小玉蓉眼睛瞪大了:“你怎麽知道……”緊接着又着急起來:“別告訴吳老板!他要是知道了,師姐就不能出來唱戲了……”
秦梅香看了他一會兒,低聲道:“你知道吳老板已經把她許給三和班的管事韓立川了麽?”
隔着妝,也能看見小玉蓉的臉色一下子灰敗下去,他喃喃道:“她許人了?”
秦梅香抱着那包衣服,心裏也很難過。但他不想小玉蓉犯糊塗。女兒家的名聲,小玉蓉的前途,都不是能拿來冒險的東西。
屋裏有人喊:“白玉蓉!白玉蓉!”
小玉蓉回過神來,急急忙忙答應着:“來了來了!”他回頭看了一眼秦梅香,想說什麽,又沒有說,狠狠心一扭頭跑了。
秦梅香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直到小窦子找過來,他才回過神來,叮囑他把東西收好,心事重重地回屋去了。
姚家點的戲裏有一出南曲的憐香伴,是他同何翠仙一起唱的。因為從未一同搭過戲,所以秦梅香妝上得差不多了,便想找何翠仙對對戲。尋過了幾間屋子,才在遠處一間聽見何翠仙的聲音。
他敲了敲門:“何師兄……”
門自己開了。已經扮好了的何翠仙斜躺在塌上,正在抽大煙。旁邊一個二十七八的妖豔女子在底下伺候着。蔣玉秀和唱小生的汪桂昌都在。屋子裏煙霧缭繞的。
秦梅香愣了一下,還是不動聲色地進了門:“待會兒要上臺了,想着找何師兄對對戲。”
何翠仙看了他一眼,懶懶道:“有什麽好對的,你同楊老板唱了沒有百回也有十回;我同旁人也沒少唱。戲本子都是從王師父那兒傳下來的,照着唱就是了。你的曹語花,我的崔箋雲,不是早都定好了?”
楊清菡是個自在性子,唱到高興喜歡加戲詞,秦梅香為了應和他,少不得也要跟着随機應變。何翠仙自恃才高,也有點兒這個傾向。秦梅香來找他,為的就是委婉地暗示他,兩個人第一次搭戲,彼此的路數還不熟悉,請他注意這些。何翠仙也是聰明人,哪裏不曉得秦梅香的來意。
有這句話,秦梅香心裏就穩妥了。他正要找個機會告辭,卻聽見蔣玉秀招呼他:“秦老板,不來一口?這可是香江來的錫條貨。今兒還是沾了何老板的光。”
秦梅香雖然不抽這玩意兒,但因為抽大煙這樣普遍,所以也知道一些。何翠仙抽的這種是十二三元一兩的金貴貨,抽起來和燒錢沒兩樣,非豪富不能供養得起。也有人說,能抽得起大煙才是成角兒的标志。他吃不準何翠仙是不是因為這種攀比心才沾上的,但又覺得他應該沒這麽糊塗。乾旦唱戲是用小嗓,比生行對嗓子的保養要求更高。抽起這個,簡直和砸自己的飯碗沒兩樣了。
他雖然不喜歡何翠仙,但對他的戲一向是很敬重的。他們都是內行,一開腔一亮身段兒,彼此對對方的根底都能瞧出個八九不離十。能紅到他們這個份兒上,哪個的功夫不是吃了苦中苦才練出來的呢。這樣眼瞅着毀掉,瞧着實在惋惜。
外頭招呼上戲,蔣玉秀和汪桂昌戀戀不舍地走了。
秦梅香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開口:“這玩意兒毀嗓子,還是少抽的好。”
何翠仙把下頭的人都揮退了,譏諷地笑了一下:“這還用你說?”
他們早年都受過王樂瑤的點撥,論起輩分來算是師兄弟。秦梅香明知沒用,還是白白提醒他一句,也是顧念着這一點微少的同門之情。
何翠仙笑過之後,聲音變得很怨毒:“你心裏一定是想,我這種人,大概是因為要擺出的角兒的排場才沾了這個,是也不是?”
秦梅香搖頭:“師兄的排場是唱出來的,不是靠這個撐起來的。”
何翠仙不看他,閉上了眼睛,像是問他,也像是在自言自語:“你說我們拼死拼活地唱戲,到底為的是什麽呢?小時候苦,總想着紅了就快活了。可紅了也不快活,到頭來還不如這一口煙……”
他轉向秦梅香,目光迷離:“我知道,你也不快活。今兒讓這個搶過來,明兒讓那個搶過去。你心裏不樂意,又沒有辦法。你道我為什麽唱黛玉,你為什麽唱綠珠?因為黛玉就是我,綠珠就是你啊!”
這句話仿佛當胸一刺,正刺進秦梅香心窩裏。他心中一絞:“師兄,別說了。”
何翠仙把煙槍轉向他:“嘗一口?”
秦梅香沒動。
何翠仙看着他,神色有點憐憫:“你的戲是楊師父管着,錢是虞七爺管着,人是那個姓許的管着……你做不了自己的主……我原當你是身不由己,現在瞧來,你只是窩囊罷了。”
秦梅香瞧着他幾近癫狂的眼神,慢慢平靜下來:“師兄不用拿話激我,還是先把自個兒的事兒弄明白了吧。”他起身,冷冷道:“你再抽下去,這輩子就永遠紅不過葉老板了。”他翹了翹嘴角:“連楊銀仙也紅不過。”
出門的時候,聽見何翠仙在後頭笑:“你其實是想說,我紅不過你吧?”
秦梅香沒說話。後頭是一陣東西摔落在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