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真到了上臺的時候,兩人配合倒是意外地默契。唱到“再聚之時未可期,嘆世上知音有幾”時,秦梅香不知怎麽心中一動,仿佛他同何翠仙唱過這一回,就真的不會有下回了。梨園裏的角兒那麽多,堂會也常常辦着。只搭過一次戲的,要多少有多少。這本來是尋常事,沒有什麽好嘆惋的。但那種悲意始終揮之不去,崔箋雲的眼睛讓人不忍心看,又不舍得不看。唱到最後,秦梅香竟然有些恍惚了。

直到下了臺,他依然怔怔的。直到何翠仙輕笑一聲從他身邊走過,他才如夢初醒地擡起頭來。

臺下的喝彩聲驟然響亮起來。

秦梅香回頭望過去,看見虞冬榮正在同一個身影說話。他眼神慢慢清明起來,甚至有些驚喜。顧先生竟然來了。

他把裝扮卸了,往臺下去給姚老太太賀壽。在女眷堆兒裏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得以脫身。回頭看見虞冬榮和顧先生正笑着望來。前些年顧廷安與虞冬榮一同捧他,後來因為政務出了國。秦梅香同他一晃兒也有二年多未見了。幾個人在一處,并不見生疏,仍然有許多話可以說。顧先生贊嘆道:“兩年多未見,梅香的功夫又精進了。”

幾個人正說着話,忽然聽得耳邊一陣争執。循聲望去,見鄭班主低三下四地站在一個四五十歲,細眼白面的男子身邊,求肯道:“……班中的旦角兒,好的不少……玉燕,善笛子的;玉蘇,會唱大鼓書;玉萍,才十四,水靈着呢……”

“錢上好說。”

“這……這就不是錢的事兒。您想啊,我得養多少孩子才能養出這麽一個能唱的呢?他樣貌也不頂尖兒,性子也傻。就只會唱。您高擡貴手,我得留着他給班子挑大軸啊……诶,诶……我謝謝您,謝謝您體諒……”

鄭班主走了。那個男子猶在摸着下巴,眼睛盯着戲臺。兩個帶槍的,打手模樣的跟班,在他身後不動如山的站着。

虞冬榮皺了皺眉,疑惑道:“那是?”

“呂之和。原來吳大帥手下的。如今雖說下野了,仍然常和政要有往來……聽說手上不幹淨。此人絕非善類,還是離得遠些為好。”顧廷安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秦梅香。

幾個人各懷心事地坐了一會兒。秦梅香在想,他們說的該不會是小玉蓉吧。但聽言語裏的意思是鄭班主拒絕了。他把聽到的話咀嚼了幾個來回,稍稍安下心來。

不時有熟人過來打招呼,虞冬榮和顧先生很快走開了。秦梅香獨自坐在那兒,見沒人注意,悄悄吃起東西來。飯菜雖略有些冷了,滋味倒是好的,尤其是貢米海鮮粥。他就着蝦仁燒賣和布袋雞一口氣吃了兩碗。最後因為不好意思再添,只得默默拿了些小點心來吃。吃着吃着,他下意識擡起頭,看見那位呂姓的小軍閥正望過來。

秦梅香自幼跑江湖,對人的情緒異常敏感。那位呂姓軍閥的目光讓他很不舒服。不是平日裏常見的那種傾慕或者垂涎,而是另外一種東西。讓人心底生寒。他疏離地點了點頭。那人身後的一個夥計俯下`身來嘀咕了兩句。秦梅香耳朵特別靈敏,似有若無地聽見那人說道:“……許平山的人……”呂之和神色變了。他陰暗而不甘地瞧了秦梅香一眼,把頭轉過去了。

這種人以前秦梅香也遇到過一些。礙于他身後有人,最後都頗為識趣地退開了。所以也就沒往心裏去,繼續在桌上挑着他愛吃的東西,一樣一樣吃過去。丫鬟來換冷掉的菜,他還要了一小塊奶油草莓蛋糕。草莓一顆顆劈做兩半,規規矩矩地排在奶油上頭,中間放了塊巧克力片兒。口感并不甜膩,倒是意外地很清爽。

吃飽了就差不多了。後頭都是和春班的武戲,蔣玉秀挑大梁的。秦梅香對蔣玉秀的戲興趣不大,于是就想着要早點兒回去了。恰好顧先生這時候回來,見他要走,躊躇道:“不知梅香等下有沒有空。我上次回來,只來得去看了半場綠珠墜樓。有許多戲上的事沒來得及同你說。這次也是,過幾日就要回金陵去了……”

舊人許久未見,自然有許多話講。顧廷安早年未入政府的時候,給他寫過好些戲本子。後來雖然事務纏身,沒空動筆,但在戲上仍然很有見地。秦梅香與他交往,一直受益良多。他聞言一笑:“自然是有空的。”

于是差人去和虞七少爺打聲招呼,先行結伴離去了。

汽車往西和飯店開的時候,顧廷安回頭看了一眼:“好像有輛車一直跟着?”

秦梅香扭頭,街上車水馬龍的,沒看到什麽。他知道顧廷安身份敏感,對有些事格外神經質一些,于是寬慰道:“想是順路的,你別多心。”話雖這樣講,還是叮囑司機繞了幾繞。

等到終于進了飯店房間,顧廷安才算是終于松了一口氣。秦梅香看着他,只覺得這兩年不見,顧廷安老得厲害。這人原本才三十出頭,現在猛一望過去,倒像是四十好幾的人了。

兩個人不聊時事,只說秦梅香的戲。顧廷安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說了,最後道:“綠珠最後那場,你唱的時候流淚,依我看是過了。一來容易暈妝,不美;二來,我們的戲劇是寫意的藝術。你的動作,聲腔,已經把綠珠的悲意和哭泣表現出來了。這時候再哭,其實是畫蛇添足了。不如改作用淚眼的眼法。最後墜樓那一躍,固然是精彩好看,但是太過危險。你唱戲時又時常投入得太過,我在臺下看着,真真是替你捏了一把汗。這功夫是後來硬練的吧?”

秦梅香點頭:“先生好眼力。句句都說在了我的心結上。有你這些話,我下次改戲時,心裏也就有了底。只是最後那一跳,怕是沒法再改了。只能我繼續練着,争取早日把功夫練到了家。”

顧廷安幽幽道:“紅也紅了,還是這樣拼。兩年多不見,你如今叫我先生,倒是同我生分了。”

秦梅香早年跟過顧廷安。是兩下裏都明白,界限畫得很清的那種。顧家的背景在那裏放着,梨園種種于顧廷安來說,只是一場绮夢罷了。最後分別之時,秦梅香只是覺得惘然若失。顧廷安倒是特別傷感,因為很清楚一旦放手,就再也回不去了。

秦梅香聽出了顧廷安話裏的意味,嘆了口氣。就算如今鴛夢重溫,也不過是一場露水。過去的就是過去了。他輕聲道:“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這是截了半句詞,勸對方往前看的意思。

顧廷安看着他,就想起從前的那些好時候。他澀然道:“你再與我唱一曲吧,唱那支《人月圓》。”

舊時的情誼仍在,這樣的要求無論如何不好拒絕。而且下次相見,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秦梅香潤了潤嗓子,開腔唱起那支古曲:“一枝仙桂香生玉,消得喚卿卿。緩歌金縷,輕敲象板,傾國傾城。幾時不見,紅裙翠袖,多少閑情。想應如舊,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顧廷安繞到秦梅香身後,把他抱住了。秦梅香止了歌,嘆氣道:“顧少,你這是何必呢?若是這樣,我們下次也不必再見了。”

“我知道……”

話音未落,房門被猛地踹開了。秦梅香一驚,擡頭看見許平山面色可怖地站在門口,身後是一隊大兵。

顧廷安尴尬地松開了人:“您是?”

話音還沒落,身後就有人向着顧廷安沖過來。秦梅香起身擋在顧廷安身前:“有話說話,不要動手。”

許平山的臉色難看得可怕,他一步步逼近秦許二人,又在一丈之外停下了腳步:“不介紹介紹?”

門邊騷亂了一陣子,沖進來幾個保镖,把顧廷安護住了。

秦梅香略松了口氣,平靜道:“外務參事,顧廷安。”又沖着顧廷安道:“許平山将軍。”他向着顧廷安點了點頭:“那麽我就先回去了。顧先生,你多保重。”

說完看了許平山一眼,徑直向外走去。

走到飯店門口的時候,秦梅香腳步頓了一下。他知道許平山今日來者不善,跟着回去,只怕又有一場雷霆。但事已至此,許多都是身不由己。何翠仙是對的,自己何曾有過真正的自由。

見他在車前猶豫,許平山毫不客氣地從後頭把秦梅香推了進去。

秦梅香那點微小的動搖立刻就消失了。他與許平山既非情人,更非夫妻。憑什麽這樣捉奸一般地對待自己。但面上還是冷靜的,等許平山上車來鉗他的下巴時,他就不甘示弱地望回去。

有某個瞬間他以為拳頭要落下來。但是沒有,許平山最終松開了手,咬牙道:“我給你一個機會解釋。”

秦梅香便無所保留地說了。原本和顧廷安一塊兒走,他也沒有抱過說戲以外的心思。顧廷安早年與他也算不上是情人。從前分別之時,他們之間彼此默認:再見只是舊友。誰能想到顧廷安這樣軟弱而不可信呢。或許這也是文人身上的通病,總是留戀往昔的風花雪月。不是人人都做得了君子。

可惜許平山是個粗人,并不能理解這裏頭幽微的情緒與區別。在他眼裏,顧廷安就是秦梅香的舊情人。夜中與舊情人私會,不是有奸,還能是什麽?是個男人都忍不得這個。秦梅香說完,他非但沒有消氣,反而怒火更熾。骨節捏得噼啪作響,是山雨欲來的架勢。

秦梅香懂得男人的那些心思。自尊心,獨占欲之類的。但他看見這樣的許平山,害怕是沒有的,只有很深的倦意。自打相識,他同這個人,就沒有一件事能講得通。他們如今這樣的關系,若硬要作比,只能說像是娼女與恩客。莫說他什麽都沒做,就是真的做了什麽,許平山也是沒資格來管的。捧着他的,不止許平山一個。這人獨自把他霸占着,且一占就是這樣久,已經是十分越規矩的事兒了。

下了車,許平山把他一把拽出來,一路扛着上了樓。進門把人往床上重重一扔,就開始解皮帶。

秦梅香最受不了他這樣,話還沒有講明白,為什麽一天到晚就只念着這檔子事兒?他坐起來,揉了揉被拽痛了的手臂:“将軍,我有話同你說。”

許平山眼神陰狠,冷笑一聲:“怎麽?和舊情人睡過了,就不給我睡了?”

秦梅香皺眉:“将軍想差了。我已講過,與顧先生只是說戲而已。”

“抱着說?”許平山已經把衣服甩脫,跨上床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老子若晚來一步,你們怕就是光着在炕上說了吧。忍着你,慣着你,你倒真當老子是王八了。做婊`子立牌坊,秦老板倒是玩兒得挺溜。”

縱然千錯萬錯,只有這個心思,秦梅香是半分也沒有生出過的。他對顧廷安清清白白,到頭來還要被這樣羞辱。不論他如何紅,如何好,如何溫順聽話,在許平山眼裏,他都不能算是個堂堂正正的人。婊`子兩個字,簡直像是一把刀,刺進了秦梅香的心裏。

剎那間好像他又回到了頭一次來許公館的那個晚上。又或者是回到了許多年前那些被迫的那些晚上。它們重疊在一起,一同向他壓了下來。

他有千言萬語,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許平山怒火沖天,見秦梅香毫無反應,頓起暴虐之心。不由分說上來扒他衣裳。昨日才被折騰了半宿,今日又心神屢遭震蕩。長久以來被強迫的壓抑積攢在一處,秦梅香悲從中來,終于難以再忍。他攥住自己的領子,奮力推開了對方的手。

別的都不說,他在床上一向是順從至極的。這一舉動無疑是火上澆油,兩個人傾刻間就在床上撕扯起來。可惜許平山力氣驚人,縱然秦梅香有些功夫,仍然不是他的對手。因為他反抗得這樣厲害,許平山下手不免失了分寸,秦梅香胸口挨了一肘,頓時氣力一洩,蜷起了身子。許平山雙眼紅的可怕,把他雙腿往上一折,就要用強。秦梅香又痛又氣,緩了片刻,迎面向着許平山面門重重一踹。

饒是許平山反應敏捷,擡手擋護的小臂吃了這淩空一記大力,仍然承受不住。一時失去平衡,竟然從床上滾了下去。

秦梅香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抖着手系扣子,卻怎麽都系不上——扯得七零八落的,要如何系得上呢。他從床上跌跌撞撞地下來,還沒往外跑幾步,就被許平山撲倒了。

到頭來還是逃不過。他也沒力氣了。

許平山在他身上逞兇許久,等喘勻了氣把人翻過來,只看見秦梅香雙眼無神地望着天花板,臉上空蕩蕩的,什麽神情都沒有。

許平山一輩子也沒經歷過這個。他向來是個痛快人,可自打遇上秦梅香,就什麽都不對了。怒火漸消,剩下的只有難以言喻的無力感。他沉沉道:“你是要逼瘋我。”

秦梅香終于凝起眼神看他,嗓子啞得幾乎聽不清:“将軍,放了我吧。我們……不是一路人……”

許平山臉上的那點溫柔不見了,他從上頭望着秦梅香,忽然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別想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秦梅香一點一點從他身下掙脫,慢慢爬到床邊,靠着床柱坐起來。他四肢修長,汗濕的肌膚在燈下顏色溫潤,泛着白玉樣的微光。即使這樣赤裸狼狽,仍然有種奇異的美麗。

許平山有些癡然地凝視着他。房間裏靜悄悄的,只剩下越來越長的呼吸聲。

秦梅香原本低垂着眼,忽然很古怪地微笑了一下:“将軍,你說人死了,當真能變成鬼麽?”

許平山回過神來,才發現他手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握住了一把槍。他的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那是方才随着衣物丢在地上的。

秦梅香像個孩子似地笨拙地擺弄着那件兇器,很快就弄明白了。他慢慢拉開保險,拿槍抵住了自己的太陽穴,安靜地望着許平山:“我不太信。想試試。”

許平山從看到他手裏有槍就飛快地沖過來,可還是晚了一步。他死死盯着秦梅香扣在板機上的手指,一字一頓地說:“你想要什麽,我都答應你。”

秦梅香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一滴淚順着面頰落下來:“說話算話?”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君子兩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秦梅香覺得好笑。因為覺得好笑,就真的笑了。笑過之後,他搖頭:“我不信。”

就在這個檔口,許平山猛撲上來,把他的手按在了地毯上。

槍響了。卧室裏的吊燈晃了晃。

許平山奪下槍,單手飛快地卸了彈夾。秦梅香躺在他身下,臉上一片空白。

直到身上的人離去,秦梅香才慢慢坐起來,擡頭看了一眼吊燈。

許平山突然背過身去,把茶幾上的東西統統掃落到地上:“滿意了?滾吧!”

秦梅香手腳發軟地站起來,默默穿好衣服。跛着腳往外走,門口是勤務兵驚恐的臉。身後再就沒了聲響。

他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回了頭,只看見許平山抱頭坐在茶幾邊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外頭黑漆漆的,他慢慢沿着路往家中走。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星星。他想笑一笑,因為終于自由了。可許平山抱着腦袋的樣子總在跟前。然後就是槍響的聲音,在心裏,一聲又一聲。每響一聲,他就忍不住哆嗦一下。

這樣走着走着,不知不覺,臉上就慢慢濕潤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