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忌日和生日

寅時一刻的邺城,每一條街道都寂無人聲。此時原本潛藏在陰暗罅隙裏的鬼魂紛紛如揚沙似的灑向邺城的每個角落。而縮在暗處的許花朝使勁攥着自己的衣角,努力克制着來自內心的驚懼。

剛進入邺城的前幾日,她就聽過‘活人不過寅時,死人讓道日中’的俗語,孟業與邺城的駐軍頭領交接之後,方才告誡衆人與鬼魂的相處之道。

自此,大家才漸漸接受了人鬼同途的生活。這樣我不犯鬼,鬼不犯我的生活本來井然有序,卻因為今天的疏忽而讓自己陷入險境。

許花朝抱臂思索,盡量讓自己的呼吸輕盈平和,然而不遠處傳來一陣陣的哨聲讓她徒然冒出一身冷汗。這哨聲裏夾雜着十分的陰狠,驅使着一衆鬼魂漸漸聚攏到邺城的城門,鬼魂一波又一波地撞擊着城門上的禁制,一個接一個的魂飛魄散,可是哨聲不止,他們仍舊前赴後繼地往前沖。

許花朝悄悄跟在後面眯眼望去,看到成千上百的魂魄聞聲被召喚過來,凄凄瀝瀝毫無反抗,不懂疼痛地撞擊着。它們撞了一下,似乎略有凝滞突然頹頹然四散,哨聲消失,鬼魂們的意識獲得了自由,重新聒噪起來。

這樣的夜晚本是屬于這些亡魂的喧嚣,然而那一聲聲哨響打破了生人和死魂之間的平衡,它們沸騰起來,陰氣滿布邺城。

有鬼哭泣着大聲喊叫,“娘親?我娘親呢?”嗚咽的聲音回蕩在徒然四壁之間,蕩出重重疊疊的恐懼。

“我剛剛好像失去控制了,有人在吹趕屍咒!”稍微法力高深一點的鬼魂開始思索,他低吟着某種漸漸翻滾出冷意,“我就知道那些人都容不下我們,竟然用這種手段要害死我們。”

“也許只是有的人暗中作梗呢?”有人怯懦地發出聲,大概是剛死不久,尚有親友仍在陽間,不忍心他們被牽扯進來。

“我娘親不見了。”

“我哥哥不見了。”

“……我找不到我爹了,我要我爹爹。”

孩童們哭鬧起來,陣陣怒氣激發出他們潛藏的一縷縷陰戾的法術,将四周的枯枝落葉一掃而起,枯枝斷裂,枯葉成漩,龍卷風似的刮過身後的石像,沖擊得城內百姓居住宅邸上瓦片微微晃動,簡陋一點的茅屋早已被掀飛了屋頂。

鬼魂的力量是巨大的,然而邺城自古定下的規矩卻限制着他們,人和鬼血脈相連自然也不會主動生事,這樣的日子過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而現在,冰層上出現了一道裂縫,更多的人則選擇了破罐子破摔。

“憑什麽我們風餐露宿,他們卻錦衣玉食?”一個年紀大一點的鬼露出他的本來面目,慘敗帶疤痕的臉上猙獰可怕,他攥緊手裏的一方帕子,想到自己親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被禁制打的魂飛魄散,就忍不住紅了眼眶,“幾百年都是如此,也該變一變了!”

許花朝藏在暗處,目睹了全過程又是心酸又是害怕,她想跑又怕被發現,想繼續躲着又覺得太窩囊。明月光照映在她的臉頰,她突然有種頹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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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她的銳氣被磨的一絲不剩,當年剛到邺城她是如何的稚氣未脫卻獨斷霸道啊,現在她瑟縮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腳下是黏濕的泥潭,頭頂是滿布塵埃的蛛絲,她就像一個窩囊廢,縮着腦袋苦苦哀求上天垂憐。

可是,上天終究是不長眼的。

許花朝突然想明白了一點霍輕瞳的話,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不管是陰陽,生死,都是對立卻又制約,生者終歸逝去,死者也将會重生,輪回反複這就是天道倫常。如今她的命途多舛,并非天道不公,而是命運給了她足夠的考驗,而她卻沒有擁有與之匹配的力量,無法制衡,勢必如喪家之犬,一路敗陣。

想到這裏,她方明白這些年的苦楚與執着都是狹隘的自我逃避。她口口聲聲要申冤報仇,卻只光顧着眼前的一道城牆,她的心不夠闊朗,容下的只是瓦礫,這才是自己被困這麽久的原因。

許花朝頹然嘆了口氣,臉頰卻因為激動染上微微桃紅,她攥緊了手指淚水在眼眶打轉,腦海裏閃過小時候奶娘抱着她,拉着阿綠一步步撐過荒漠野林的場景,她雖然不記事,卻從趙氏的嘴裏彌補了所有關于榮華尊貴,書香傳承的氣度與智慧。

趙氏常說,“你一定要記得你父親曾是當朝宰相,為聖上開辟了這萬裏江山,他是個最謙恭俊朗的讀書人,怎麽可能勾結妖人害皇帝?”

“你一定要為你爹洗刷冤屈,也一定要記得有朝一日把你娘的屍骨帶回京城。”她含着淚,淚水滴在沈綠的手背上,趙氏念念叨叨,一遍又一遍,“我好累了,阿綠就交給你了。”

許花朝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她閉上眼仔細聽着周圍的動靜,感覺周圍的鬼魂散開了,才慢慢從假山下的小洞裏爬出來,她剛要站起身突然看到拐角處飄起一個熟悉的衣角。

“阿綠?她怎麽會在這。”許花朝站穩,咬緊牙關讓自己冷靜下來,天色如洗星辰漸漸淡去,耳畔鬼魂的哭聲,讨伐聲讓她覺得背後寒噤噤的。

“棠姐姐,你在幹嘛?身上怎麽這麽髒?”不知站了多久,許花朝突然聽到沈綠的聲音,她笑容甜甜的,滿臉單純不知世故地跑過來挽着自己的手臂,身上穿的并不是她記憶裏的衣衫。

許花朝回身一望,日光傾城淡淡薄薄地籠罩着這片大地,似乎從未有失偏頗,“你怎麽這麽早就跑出來了?”

沈綠臉上微微不悅,“你忘啦?今天是我的生日啊。”她喉嚨裏有些哽咽,眼神淡去了幾分光芒,拉着她的手往回走,“你想要什麽禮物?”

“我想要一個奴隸,棠姐姐你給我抓一個吧?”許花朝愣了愣,重新再看沈綠的眼,卻越發看不懂了,只是她仍舊很依賴着自己,嗓音清甜,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愛。

“姐姐送我一個奴隸,我就不想着再出去了。”沈綠眨着眼睛,唇角微微翹起,“我再也不會,逼你帶我出去了。”

許花朝察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不同以往,略微有點疑惑,卻并未再問。

邺城的百姓分為上中下九等,奴隸是下三等裏最卑微的,然而這樣的卑微卻是自願的,因為這些人沒有生存的能力,只要他們願意成為奴隸,只需要打上主人的印記,就可以過上溫飽的日子,唯一的可怕就是,他們必須服用祝餘草和尚鳥肉,吃完之後則不會感到饑餓也不會困倦。

可這樣的話,他們祈求的溫飽豈不是個笑話?但是還是有大量的流民因為各種原因,願意選擇這樣麻木可悲的人生,以尋一個依靠。

許花朝有點排斥,她試圖勸說沈綠,可是她卻不聽笑盈盈地跑向了別處。回到住處,許花朝感覺心力交瘁,頓時萌發出陣陣困意,她俯首趴在桌上,簡陋的布置卻讓她心安。

“娘親,今天是阿綠的生日,卻也是您的忌日。您在哪裏?會不會正看着我。”

作者有話要說: 祝餘和尚鳥都是《山海經》裏的,卻有實物。還有之前的姑媱山,女屍等詞也是出自《山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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