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野火(上)

回到帳篷裏, 趙寂已然睡下了, 夏天的夜晚, 燥熱在天地間浮動, 她卻将自己嚴嚴實實地裹在被子裏,只露出一個烏黑的腦袋。

在一旁稍有些簡陋的鋪上躺下,隔着一層篷布望着外邊跳動的火焰,初宴的心中, 久久難以平靜。

睡意上來一點時,趙寂自被子裏鑽出來,爬到她床邊跪坐着,看着她, 漆黑眸子亮的驚人, 顏色太深, 這樣的眼睛本應是銳利的,但是趙寂的眼神卻很柔軟,軟而迷茫, 充滿了找不到依憑的那種無措。

在這樣的注視下, 衛初宴睡意漸滅。

“衛初宴, 你可不可以......抱着我睡?就一下, 一會兒就好。”

此時已是午夜,除了暗哨,随行的護衛、奴仆都已睡着,騾馬也不再嘶鳴,外邊沒有聲音, 趙寂一開口說話,她的清亮的聲音便落入了衛初宴心裏,帶着些平時不會有的嬌軟。

這樣......本來不好。

可是......管他呢!

沉默着,衛初宴掀開了薄被,張開了胳膊,趙寂明白她的意思,趴在了她懷裏,窸窸窣窣,衛初宴抱着她,把被子拉上來一點,遮住了趙寂的後背。

“衛初宴......”乖順地趴了一會兒,趙寂自她脖頸間擡起頭,望着她的側臉。帳篷中未有燈架,便沒燃燈,但星光自穹頂灑下來、不遠處篝火也燒的正旺,薄薄的帳篷并不能擋住這些,因此裏邊也不算黑暗,她們兩都能将對方看的清楚。

兩個小人兒。

若是放在農家,這個年紀的孩子大約也要割草砍柴、下地幫忙了,但農家日子過的簡單,沒有她們兩這麽多的煩惱。若是商賈之家、或是其他的普通人家,這個年紀,約莫還在快樂無憂地玩耍、可能還會被逼着讀些書。

但還是不像她們,這麽小,便要将人命放在心裏了,便要為自己、為他人掙命了。

聽到趙寂喚她,初宴應了一聲,輕拍着趙寂的肩,算作一種安慰。

對于萬清鳶,她會去摸清鳶的頭,卻很少拍清鳶的肩,因她将清鳶當妹妹看,可是趙寂,即便是這麽小的趙寂,在她心中也是不同的,是孩子嗎?趙寂當然是,可是不一樣的。

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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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點害怕。”

被衛初宴很好地安撫到,趙寂咬着下唇,趴在她心口,聽着那心髒平緩而有力地跳動,心中逐漸平靜下來。

“怕什麽,怕他們傷害你,怕你終究會被推着去傷害他們嗎?”

輕嘆一聲,胸膛随着這聲嘆氣而低沉地震動,衛初宴抱着趙寂,摸着她光滑柔順的黑發,不知在想些什麽。

趙寂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怕......總之就是很害怕。”她在衛初宴懷中動了動,聞着那熟悉的冷香,把衛初宴抱的更緊了:“衛初宴,你有沒有兄弟姐妹啊?”

“我麽?若說嫡親的,我沒有。我爹是入贅,只标記過我娘一人,我娘親身子單薄,生下我已是不易,後來便不再生了。”

“我真羨慕你。”

“帝王家,子嗣興旺才是好事,殿下覺得兄妹多嗎?其實這在朝中大臣看來,還單薄了一些。你看,不算廢太子,如今有資格即位的只有二皇女、三皇子、七皇子,以及殿下你了。所以,選擇很少,其他人都會互相盯着,我知道殿下想當賢王,但......自古無情帝王家。”

“恨不生在平民家。”

趙寂便孩子氣地接道。初宴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殿下以為,你自小習慣的那些金銀玉器、貼心仆從是如何來的?生在帝王家,受一國子民供養,殿下,這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不說其他,便說現在,若是讓你去做一個平民,你仔細想想,你真的會願意嗎?”

“身在這個位置,受了這許多供養,便要學會去承擔這個位置帶來的責任、要去習慣由此而來的困擾與艱難,殿下,我們不能在享受時理所應當,而在遇上難事時去埋怨。因為這本就是你的身份所伴随的東西,有好處,也有壞處。而且在許多人看來,這個位置所帶來的好處比壞處多,而且是多的多。”

趙寂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突然坐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衛初宴,疑惑道:“衛初宴,你為什麽懂得這麽多?”她摸着衛初宴薄削的嘴唇,不明白為什麽從這張嘴裏能說出這麽多的大道理。

衛初宴抓住她的手,不讓她亂摸:“不過是讀書讀的多罷了,主子多讀些書,這些道理不必初宴跟你細說,也能懂得的。”

話雖這樣說,她卻十分心虛,近來,和趙寂太親近了,有些話便脫口而出,看來日後還是要少說,至少在這個年紀不該多說些什麽。

趙寂被她抓住手,狐疑看着她:“我也從未荒廢過學業,讀過許多書,教我的還都是些他們說的大儒,可是,我為何會和你差了這麽多呢?”

她很受打擊。

“啊,這個啊......”

初宴把她重新抱到懷裏,确認将她抱緊後,才帶着笑意在她耳邊道:“可能是殿下沒有初宴聰明。”

說什麽趙寂不如她聰明,自然是逗趙寂的,她畢竟是成年人的芯子,趙寂若是能在這樣的年紀獲得和她一樣的學識,才是不切實際呢。

但她自然不能同趙寂說這些,只能委屈這個小奶包了。

第一次有人敢這樣對她說話,趙寂楞了一下,疑心是自己聽錯了,但怎麽可能聽錯嘛?雖然心裏也覺得衛初宴比她厲害很多,但自己想可以,初宴這麽不給面子地說出來,趙寂立刻撅起了嘴,眼神危險地看向初宴,初宴覺察到危險,将她抱的更緊,怎麽也不把手送上去。

“好啦主子,睡吧,這麽晚了。別咬初宴了,很疼的。”

初宴看穿了她的心思,把手箍的緊緊的,還笑她。趙寂又氣又急,也不試圖去捉住衛初宴的手了,低頭隔着裏衣一口啃在了衛初宴的鎖骨上,見她身子一顫,嘴上的力氣減小一點,但又覺便宜了她,氣惱地磨了磨牙,正好磨着初宴的鎖骨。

這個人總是這樣,喜歡也咬她,不喜歡也咬她,長大後是這樣,小時候也是這樣!

初宴悶哼一聲,眼神有些可憐,逆來順受一般。

這樣一來,趙寂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松開口,吶吶地對衛初宴道:“這是你自找的。”

過了一會兒,她又忍不住去問衛初宴:“疼嗎?”說着,她隔着一層薄衣吹了吹衛初宴的傷口。

方才趙寂咬她她都沒什麽大動作,如今只是吹口氣,衛初宴卻反應很大地捂住了鎖骨處,不讓她再動了。

“主子方才說,只抱一會兒的。”

心中惱她總是亂咬,衛初宴不肯抱她了,催她回自己“床”上睡覺。趙寂貪戀衛初宴柔軟的懷抱,也喜歡她身上的香氣,如今找着機會纏上了,如何肯回去?她往衛初宴身上一趴,埋在衛初宴脖頸間,不肯下去。

過得一會兒,她的呼吸漸漸“均勻”起來,好似睡着了。

心中知道這無賴并未真的睡着,但也狠不下心把她自身上拔下去,只能抱着這只纏人的貓兒睡了一宿。

後來好幾天,被趙寂咬過的地方一直隐隐作痛,但是,卻教人心中發癢。

七月初,她們終于穿過郁南、桂柳兩郡,來到了荊州地界。

荊州多山丘,一路行來,翻山越嶺,頗為辛苦。這裏的人跟着水走,在河流旁不遠處的低平地面建村莊、建城池,屋舍前後有水田,四周皆山。

但是路上見到的水田,幾乎都已沒水了,龜裂發生在走過的每一塊田地上,本應泛綠的作物早已被曬得焦黃卷曲,大片大片地伏倒在地裏,再也沒有直起來的機會。

一場大旱,正發生在荊州地區。

和在交州的所見不同,荊州中部的官道上,已很少有運送糧草的隊伍出沒,其他商隊也少,與此同時,衣衫褴褛的饑民逐漸多了起來,偶爾遇上的隊伍,也多是販賣奴隸的,幾輛牛車,幾匹騾馬,許許多多的奴隸排成隊伍往前趕路。

荊州大旱,人們連飯都吃不上了,什麽生意都不景氣,多少商人避之不及,唯有奴隸販子會争先恐後地往這邊湧來。

如今這地界,多的是人賣兒賣女了。

“天老爺不給飯吃啊,五個月了,一滴雨都沒下啊,地裏沒有收成,這叫我們怎麽活啊。三兒,不是爹心狠,全家都等着你這口糧食救命呢。”

“老爺,你看看我,我雖老了點但還有把子力氣,你就買下我吧,我家裏的老母三天沒進一粒米了啊。”

“嗚嗚嗚,娘,我不要跟他去,我不要啊......”

途經一村莊,正巧見到販子在收人,趙寂在馬車上看了一會兒,見到這慘狀心中不忍,令高沐恩去給些銀錢,那些人收下,仍是要賣兒賣女。

“豈有此理,我不是已給過他們錢了嗎,他們為何還要這般做?難道将自己骨肉賣去做奴隸還是好事不成?”

趙寂一掌拍在車窗上,将那裏的木頭拍出一道小小的裂口。

初宴掀開車簾跳下馬車,看着眼前的情形,平靜的臉上有了一絲波紋。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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