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野火(中)

兩世為人, 她沒有見過這樣凄慘的情形。

這是在村頭, 有個破爛的牌匾上寫着“金田村”三字, 牌匾之下的地上, 草木皆枯,一旁的幾棵大樹,樹皮已然被剝幹淨,只留下青白幹枯的樹幹, 斑駁的樹幹上似乎長了眼睛,在烈陽下沉默看着密密麻麻圍在村口的村民。

有三輛牛車滿載着糧食,停在路邊,那些村民看着糧食, 眼冒綠光, 但牛車旁是數十位拿尖刀的護衛, 他們不敢去搶。他們皆穿着大上幾號的衣衫,看樣子,曾經合身過, 可現在每個人都餓瘦了幾圈, 衣衫自是不合身了。有管事支了桌子坐在一旁, 神色傲慢地看着這些排隊走來的村民, 這些人裏,有些是賣兒賣女的,有些是賣自己的,他們神色麻木,眼中沒有絲毫亮光, 将自己或是将家人當做一件商品,送上去給管事挑揀。

有人換得了一小袋糧食,連忙捂在懷裏往家跑,一邊跑,一邊捏着腰間的柴刀,緊張四顧。有人的兒女太過羸弱,沒被管事看上,跪地絕望痛哭。

無論何人,只要是要“被賣”的,都脫掉了衣服,無論男女期期艾艾地等着被人檢查,有一女孩被母親拎出來,母親邊哭,邊把瘦弱的女兒推到管事面前:“老爺,老爺你看,我女兒膚白,這身皮囊無論是賣往哪裏,都是可以得個大價錢的!求求你,買下她吧。”

名額有限,多的是等着拿糧食救命的人,因此,随着那車上的糧食自山丘變作平原,有許多人便急了,使盡解數“推銷”着自己的“商品”。

那管事目露精光,在女孩身上看來看去,不知想到了什麽,舔了舔幹渴的唇,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我收下了,來,按個手印,去那邊領糧食吧。”

從頭到尾,那女孩只是哭泣,卻不敢反抗,而一旁等着“做生意”的村民,則麻木地看着這一切。

其實沒有人死去,但眼前所見,卻比死了人還凄涼百倍,衛初宴曾聽一個自鄉間升上去的同僚說過,人要是餓狠了,是什麽都做得出來的。

她那時不懂這句話的含義,如今她明白了。

聽說有些地方遇上大旱,餓的狠了,還會易子而食,何其可悲。

“他們用不上錢。也許現在,有銀錢已經買不到糧食了。主子,你看,那幾車糧食才是貨幣。”

趙寂此時也跳下了馬車,衛初宴把她護在身後,指着遠處那堆糧食,告訴趙寂為何在此時銀錢不管用了。

趙寂明白過來,抿緊了唇,鐵青着小臉看着那邊。

“荊州都旱成這樣了,本地官員幹什麽吃的?竟連一點赈災糧都運不過來嗎?我們在交州時,連一點消息都沒得到,也沒見交州運糧過來,此地為何如此封閉?”

衛初宴得她提醒,想到一件事,面色頓時古怪起來。她喚來周祿,問了一聲:“你可知道此地郡守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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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祿還未回答,高沐恩朗聲答道:“是孫隼。”

衛初宴随即明白過來。

孫隼這人在前世很出名,是個酷吏,前世她記得這人,是因為那時孫隼已經在長安做官了,在大理寺任職,應該算是少卿,她那時候入獄,有一半的刑罰是孫隼親自動的手。

想來,他就是這個時候要升遷了,怪不得荊州旱情如此嚴重,還被捂的嚴嚴實實的。

“主子,孫隼可能要調去長安了,正逢升遷。”

“你是說他故意按着消息不報?”

趙寂睜大眼睛看向衛初宴,衛初宴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

趙寂随即大怒:“誰給他的膽子!孫隼是嗎?等我回了長安,我要他連官都做不成!這人該死!”

罵過人之後,趙寂又望着那邊的村民,猶豫道:“你說,我若拿銀錢同那販子買了那幾車糧食,再将糧食分發給那些村民,是不是他們便不用骨肉分離了?”

“奴隸販子将人來回販賣,本就是圖利,此法可行。但是主子,這只是我們遇到的一個村莊,再走下去,還有無數同樣的人,你今日能救下他們,卻不能救下所有人。”

“既是遇上了,便去救一救吧。都是我大齊的子民,你說過我受他們供養,如今他們到了這個地步了......我若是沒見過也許不會明白他們的苦楚,如今見到了,哪裏還能視而不見呢?”

說罷,趙寂叫來高沐恩,吩咐了幾句,讓他拿着銀錢往那邊去了。

片刻,高沐恩同販子談妥,将那幾車糧食收走,又将那些剛剛賣身為奴的人的奴契收回,拿回來交給了趙寂。

那販子得了數倍的銀錢,喜不自勝,忙帶着自己的人離開了,生怕這幫子一看就沒見過人間疾苦的傻勳貴反悔。

趙寂走過去,将奴契當着那些人的面撕毀,又命人解開那些奴隸手上的繩索:“你們各自回家吧,回去之後告訴家裏人,糧食省着點吃,撐過這段時日,朝廷定會有人來赈災的。”

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轉機,奴隸們臉上終于不再麻木,他們欣喜地朝趙寂跪下,不斷喊着謝謝小姐、謝謝活菩薩之類的話,趙寂讓他們起來,他們各自對視着,終于确定這是真的,歡呼着朝家中跑去。

這些是已經得了糧食的,其他那些沒得糧食的、還在等待賣身的人卻絕望起來,覺得失去了活路,情緒漸漸激動起來,衛初宴警惕地看着他們,防備他們暴動。

趙寂又吩咐人把糧食一家家分發下去:“你們也不要賣兒賣女了,拿着糧食回去吧。”

這些人喜上眉梢,也像之前那些奴隸一樣拜了拜趙寂,千恩萬謝中,帶着糧食回去了。

滿滿三車糧食,轉瞬便發光了,趙寂讓侍衛盯着那些人,不讓疑似一家人的人多拿,這樣,才勉強讓每家都得了救命的糧食。

做完這一切,她們未在這個村莊停留,而是加快腳步往長安的方向趕去。目睹了金田村的慘狀,趙寂一路上不再拖時間,而是盡可能地趕路,她要盡早趕回長安,為荊州百姓請命。

只是還未出荊州,趙寂便遭遇了刺殺。

這一日依舊是個不見半點雨的晴天,她們趕了一天的路,在沿途一個叫做蘭城的小城裏歇下,旱災對這裏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城門外全是想要入城的災民,沿途盤查嚴了很多,但如趙寂這種一看便十分有身份的隊伍,仍然不怎麽檢查。

他們要擋住的只是那些衣衫褴褛的饑民。

城中米價高昂,就連水都是限量供應,那幾口還在出水的井都被官府派人守住,每一家每日只得提半桶,有專人在旁記賬。

便是這半桶水,也足夠救很多人的性命了。

這裏和沿途村莊比起來,仿佛天堂。

照例讓高沐恩帶着人去采辦糧食,以便在沿途分發,趙寂在驿館歇下,不多時,高沐恩卻帶回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主子,此地糧價已然高到一種令人發指的程度,我們帶的銀錢所剩無幾了,不能再這樣大肆購買下去了。”

一路走來,為了沿途的百姓,趙寂撒了不少銀子,如今,終于也囊中羞澀起來。

她想起先前拿着銅錢打水玩的自己,不由感到羞愧。

那一袋銅錢,換做粗糧,也能救下一兩人吧?

“高到什麽程度了?他們如此擡高米價,無官員來管嗎?”

“比正常價格翻了四五番,饒是這樣,仍是貨少錢多。城中百姓也恐慌,不少富戶在屯糧,還有許多糧商壓着糧食,根本不放出來,等待暴利。”

趙寂氣得渾身都在發抖,她見過許多人餓死了,如今聽到這些商人如此做派,如何能忍?

“自古饑荒時便是糧商發財時,這時便是殺了他們,也摳不出多少糧食,若想平抑糧價,只能自外郡運糧過來,原本交州是很好的赈災地,但那邊被封鎖了消息,沒人運糧過來。初宴想,如今去長安恐怕太晚,解鈴還須系鈴人,不如先将孫隼制住,由郡守處向各郡縣聯系,開放封鎖,以此赈災。否則,真等到長安那邊得知消息,荊州恐怕要餓死數萬人了。”

衛初宴向趙寂獻策。

她不願趙寂暴露身份,但這一路上所見皆觸目驚心,左右這邊已經過了交州,趙寂朝那孫隼亮明身份,孫隼尚且自顧不暇,應當不會有時間去傳遞什麽消息,也不會招來她外祖那邊的人。

孫隼前世,似乎是太尉一系的。

從他敢頂着帝王的壓力對她用刑便明白了,他不會是趙寂的親信,這人早點死了,于趙寂并無壞處。

如今已經有了把柄,無論是為民還是為趙寂,衛初宴都不打算讓孫隼活下來。

但孫隼還有用處,姑且用他來赈一赈災。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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