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寒一下子就冷掉了,對暖和身子沒太大幫助。何況今天又是今年入冬以來第一波寒流來襲。因為凍到骨子裏的寒氣冷得牙齒直打顫的不只有春日,還有我和朝比奈學姊。不怕冷的大概只有一年到頭都不畏寒暑的長門吧。
“果然。光在場外觀望是無法體會個中樂趣的。我也下去玩一玩好了,我應該也可以扮演那個丢球的角色。”
春日的銅鈴大眼因為奪去體溫的寒風,眯成了一條線。
“不動一動的話真的會冷死。阿虛,你有沒有帶什麽好東西?像是暖暖包或是辣椒霜?”
我要是有帶,我不會自己用啊。假如你一定要暖和身子,繞着學校四周跑一圈馬拉松,或是做做推擠游戲不就得了?既經濟,又健康。
“哼!好啊。反正暖暖包這兒就有現成的,而且還是等身大。”
春日慢慢地從後面抱住朝比奈學姊,手環向她纖細得似乎一折就會斷掉的粉頸。
“哇!哇!你要做什麽?”
發聲人自然是狼狽的朝比奈學姊。
“實玖琉,你真的好暖和喔。而且又軟綿綿的。”
将下巴埋在宛如未曾讓人踐踏過的雪地那般潔白的人造毛皮裏,身子貼在朝比奈學姊背後的春日,抱住身材嬌小但某部分相當雄偉有料的學姊。
“暫時就這樣吧。呵呵呵,阿虛。羨不羨慕啊?”
當然羨慕。既然要抱軟玉溫香,還是從正面抱來得好。
“哦?”
春日的鴨嘴又嘟得老高。
“你這話……”
似乎想說什麽,又閉上廠嘴。輕輕的吸入一口氣,
“你想對實玖琉那麽做?”
我看着春日的小惡魔表情,以及被她的鋼臂緊緊抱住而杏眼圓睜的朝比奈學姊,我開始思索如何回答。就在我陷入無止盡的思考時,從斜後方駛來了救生艇。
“如不嫌棄,請和我玩推擠游戲吧。”
可能是想加入我們的談話吧,古泉面帶惡心的微笑說出了惡心的話。
“跑馬拉松也沒關系,不過就算兩個大男人不分你我的彼此推擠取暖,我也不會在意。”
可是我會在意。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沒有那方面的興趣。古泉你只需乖乖擔任美式足球賽的實況解說即可。這次是我和長門和中河的問題,你是比程咬金還多餘的存在。順帶一提,就現況而言,春日和朝比奈學姊也都是多餘的。
我斜眼看過去。
“那個不重要……”
重要的關鍵人物──長門還是一如往常靜默不語,眼睛專心一意地注視着操場,身體動也不動。感覺上她的目光像是在追逐中河的身影,但我也不敢斷定她的焦點是不是鎖在他身上。
另一方面,中河也是。身為攻擊組的他不管是在場內活躍,或是退出場外,完全都沒看這邊一眼。拜托我把長門叫來,卻一點都不在乎人家。就連現在的中場休息時間,選手們也都圍成圓圈認真的在開會。是他對這場比賽的熱情與對勝利的渴望,勝過了對愛情的渴求嗎?
又或者,他是故意的?假如中河說的都是真的,那他遠遠一看到長門,就會忘我的喪失意識。雖然我認為那是他誇大其辭。但要是真如他所說,在重要比賽時呆立不動可是大大不妙。
“唉,也好啦。”
我嘟哝了一聲,注視起短發随風飄揚的長門後腦勺。
等這場比賽結束,中河從學校走出來再讓他們碰面就好了。照這樣下去,後半場平安落幕,只要中河的學校贏了,他就是自由身。
昨天,長門說過“我可以見他”。那麽,安排他們見面。對任何人應該都不會造成困擾。雖說我不太想讓他們見面,但我可不想扮演無情摧毀他人希望與要求的黑臉。這樣我起碼能保有兩只健全的耳朵。
可……是!
很遺憾,天不從人願。當比賽再度開始的哨聲響起,第三局開始還不到五分鐘──
中河就被擡上救護車了。
跟大家描述一下那家夥負傷的始末。大概是這個樣子──
後半場是由敵隊的開球揭幕。回攻員進到自家陣地二十碼左右就功敗垂成,換中河那一隊
中河就位在敵我雙方聚精會神的最前排的最邊端。站在中鋒正後方的白隊四分衛,似乎向左右做了什麽暗號,那似乎也真的是暗號,轉眼中河就從最前線打橫朝旁邊移動。說時遲那時快,持球的四分衛倒退了兩、三步,敵方的哨鋒。絆鋒、線衛都像野獸似的往前攻擊。
中河加快沖刺,迅速切入擲球線、回轉,做出像是要等待接球的假動作,持球的首腦靈活甩腕将球丢給比中河更外側的外接員(注:Wide receiver,一般是位于攻擊線外側,争球線下來一點點的位置。多為四分衛的傳球對象。)
“啊。”
發出叫聲的,不知是春日還是朝比奈學姊。
像回轉彈似的邊回轉邊飛過來的球。未能劃下預定的軌跡。敵隊的線衛猛然一跳,但是未抄劫(intercept)成功。勉強用指尖留住了球,回避換邊進攻(turnover),但是軌道的變更加上被強制減速,結果球一飄,飄落到誰都預想不到的位置。
就在那時候!
我看到比地藏菩薩還不動如山的長門手動了。
“…………”
長門觸碰她戴上的連身帽的帽沿,用力下壓遮住視線。但是沒遮到嘴唇,她的唇念念有詞的動作亦沒逃過我的視線。
“────”
長門确實在嘴邊念了些什麽,非常短。
我是用眼角餘光瞄到的,我目光的焦點是現下戰火漫天的操場。
“喔!”
我身子不禁向前,眼睛睜得老大。
因為我發現球道有些偏移了,其預測落點正好是中河以驚人爆發力沖過去等待的地點。在我視界的正中心,中河展現出華麗的跳躍動作,牢牢接住在空中漂蕩的球,再重心略微不穩的着地──
失敗。
中河跳起來的同時。盯住中河的敵隊防守組的角衛也展現了優異的跳躍能力。他的目标只有一個,就是場上那群人認為重要度僅次于生命的那顆球。
那位敵隊選手像跳遠選手一樣,助跑之後跳到空中。中河也在同一時刻接到球。沒有羽翼的人類,在空中自然無法随心所欲變換方向,結果那位選手跳到最高點後,能量瞬間歸零,然後就直接墜地,和中河撞個正着。從兩人同時被撞飛出去就可以想像當時的沖擊有多大。
敵隊的角衛在九十度回轉之後,背部落在操場;而毫無防備就被撞上的中河則是在一個漂亮的縱向半回旋之後,頭部先着地。
“吓?”
這一聲是朝比奈學姊發出的疑問形悲鳴。
我也叫了出來。中河就在我眼前以人類撞到地面最不妥的落下方式墜地。就很像是“墓石落”(注:垂直落下技的一種。是WWE選手“送葬者”的摔角絕招)或是犬神家的佐清(注:在橫溝正史大師名作《犬神家一族》中,佐清屍體在沼澤巾被發現時,是頭向下的倒栽蔥死法)從頭部垂直向下的模樣。摔角擂臺上有地墊,犬神家有沼澤。可是,中河的底下只有堅硬冰冷的茶色地面。
我最不想聽到的讨厭聲音,比影像慢了半拍。傳送到我們面前。
咚铿!
幸虧有戴上頭盔,不然聽那厚實的聲音,頭蓋骨沒碎裂我輸你。
主審的哨音響徹全場那一刻,時鐘靜止了。中河的身體也靜止不動。倒下的中河以活像是抱着雙親遺物似地抱着球停了下來……不,是一動也不動。氣氛緊繃得不像是在開玩笑。
“那個人要不要緊啊?”
春日眉頭深鎖阽着鐵絲網說。
“哇啊啊。”
朝比奈學姊像是在看恐怖電影的血腥畫面,半個身子躲在春日肩後。
“啊……擔架來了……”
用提心吊膽的聲音如此說道。
被大批隊友團團圍住的中河,以仰卧的姿勢被擡上緊急運來的擔架送出場。盡管如此。他還是緊抱着那顆球不放,其堅忍不拔直教人敬佩。這個退場名場面若是沒有刺激中河的隊伍奮發圖強贏得勝利的話,我絕對不相信。
人躺在擔架上。頭盔已被取下的中河,情況似乎沒有糟到最嚴重的地步。他對周圍的叫喊有反應,睜開了眼睛,對于問題也會一一點頭反應。雖然企圖坐起來時又倒下去,但是最起碼他還有呼吸。
“是輕微的腦震蕩吧。”
古泉說明病況。
“我想不用太擔心。這類運動發生這種事故是家常便飯了。”
你不是醫生,還隔得這麽遠,你懂個屁啊。假如被你說中了倒還好,可是頭部是很脆弱的。隊上的教練和顧問老師似乎也和我一樣擔心,沒多久就傳來了救護車的響笛聲。
“你的朋友真倒楣。”
春日感嘆的說道:
“想在有希面前有所表現卻受傷了。這就叫求好心切反而弄巧成拙吧。”
言下之意對中河相當同情。這女人當真想撮合中河和長門成為一對嗎?那之前電腦研究社社長來借人時,你怎麽就沒這麽爽快?
春日聽我這麽一說!!
“阿虛,我這個人啊,雖然認為戀愛是一種病,但我從不會因為好玩去阻擋人家的戀愛路。幸福的基準本來就人人不同。”
被中河喜歡上的長門算是幸或不幸,。
“在我看來不幸到極點的人,只要那個人自己覺得幸福,那他就是幸福了。”
我聳聳肩,讓春日言多必失的戀愛論左耳進右耳出。很抱歉,要是朝比奈學姊的男友是不成材的王八綠豆,就算朝比奈學姊自己覺得再幸福,我也沒自信能祝福他們倆。說不定還會千方百計阻擋他們的戀情發展。可是,相信到時候不會有人責怪我。
“希望你的朋友平安無事。”
朝比奈學姊在毛絨絨的大衣胸前雙手合十,祈願的表情相當認真,絕對不是虛情假意。學姊就是那麽溫柔的大好人。有朝比奈學姊誠心的加持,就算渾身是傷到複雜骨折的地步,也一定會在三十分鐘內痊愈。所以,中河一定不會有事的。
最後,抵達的救護人員用手将中河拾進了救護車裏。慎重得像是在搬運貼有“內有易碎物品,請小心搬運”一标示的紙箱。
順利将中河擡進救護車後。後車廂門關上不久,響笛再度複活、發車,紅色的回轉燈閃耀着刺眼的光芒,逐漸遠離。
今天的沉默度比平常增加五成的長門,黑曜石般的眼眸看着逐漸遠去的救護車的模樣,宛如是在用肉眼确認紅位移似的。(注:天文學家哈伯依照觀測結果,推出了“距離我們越遠的天體,遠離我們的速度也越快”的理論。如果一個天體離我們遠去,它所發出的光波長會變長,光譜線會向紅色的一端移動,叫做“紅位移”(Redshift)。)
那麽,現在怎麽辦?
中河呈獻給長門的示愛表演已因當事人的退場被迫中上,而我們也已沒興趣将再度展開的練習賽看到最後了。天氣太冷,加上當初的目的已經中斷。我們實在沒有裏由再站在這裏,畢竟原始目标物已被送到醫院去了。
“我們也可以去醫院啊。”
發話的是春日。
“既然當初的目标去醫院了,我們也跟着過去。這愛的故事就能繼續演下去了。擔心的有希前去探病,合情又合理。你的朋友也會很感動。再說,醫院裏面也會開暖氣吧。大家覺得這主意怎麽樣?”
說實在的,春日這靈光乍現的主意是很不錯,但我暫時不想再進醫院。自從遇到春日之後,我的精神創傷就有增無減。
“你都不在乎朋友嗎?我告訴你,當你被救護車載走時,我可是擔心得不得了。不過那僅止于朋友的關心。”
春日強拉着我的手,口氣粗暴的說:
“再說,這次的麻煩是你惹出來的。”
陪着我走出去的春日,走沒幾步就停了下來。
“對了,那輛救護車是開到哪家醫院?”
你問我,我問誰啊。
“我來調查。”
高舉手機的古泉微笑着接下任務。
“請等我一下下,馬上就好。”
古泉背對我們,離開幾步之後,按下按鈕,小聲地說話,側耳聆聽對方的聲音。頂多一分鐘吧,他就關上手機,面帶笑容地轉向我們:
“我查出他被送到哪家醫院了。”
我不知道他是打到哪裏去查,但我敢打賭絕對不是119。
“是我們相當熟悉的醫院。不用我說明,大家應該也知道怎麽去。”
怒濤般的預感朝我襲來。床單的死白,蘋果的紅豔一一在我的眼底蘇醒。古泉對我綻開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是的,正是那裏。就是你前陣子住過的綜合醫院。”
就是你叔叔的朋友正好是理事長的那一家?我瞪着古泉。這是偶然的。還是……
“是偶然。”
他看到我的鱷魚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真的真的。真的是偶然。我也吓了一跳呢。是真的。”
你不用對我陪笑臉,我對你一點信任感都沒有。
“那麽,我們就去那家醫院!幹脆招一輛計程車過去吧?我們有五個人,車資平分起來很便宜的。”
春日立刻開始指揮大局。
“涼宮同學,我們差不多也該召開這次雪山之旅的行前會議了。不如探病就讓這兩位代勞,你和朝比奈學姊和我留下來籌劃雪山行,如何?因為确切的出游日期、該帶的行李、細部事項至今都還沒确定。這些細節再不定案的話會來不及。”
但是在聽了古泉的建議之後。她還是猶豫不決。
“咦?是嗎?”
“是的。”
古泉繼續勸說:
“除夕就快到了。在雪山山莊過年可是一大活動。本來今天我想要召開S0S團冬季合宿會議的,沒想到臨時會插入這麽一項行程。”
抱歉啊。
“不,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相反的,我才不好意思,長門同學就交給你了。請兩位火速趕去醫院和中河同學會面。到了那裏該怎麽做,全交由你自行判斷。我和涼宮同學、朝比奈學姊會在老地方的咖啡廳等你們,你們探完病就過來……這樣的安排你覺得可以嗎?涼宮同學。”
春日沉思了一會,嘟起小嘴。
“嗯嗯,說得也是。我去醫院也是無濟于事。畢竟阿虛的朋友只對有希有興趣。”
表情顯得有些不甘願。
“好吧,阿虛。你就和有希一起去看你朋友。寫得出那種情書的人。搞不好見到有希五秒鐘就活蹦亂跳了。”
然後,春日又指着我,以嬌嗔的表情這麽說:
“可是!之後要将經過一五一十地向我報告!聽到沒有?”
就這樣,我們一行人坐公車回到集合地點,接着就分成兩隊。我和長門繼續轉乘公車到私立綜合醫院,春日以下二人則到附近的咖啡廳當老顧客。
長門始終都沒有回頭,讓我突然有個念頭,想回頭看看,結果發現春日三人也同樣回頭在看我們,而且還做出像是比手劃腳猜謎的動作漸走漸遠。對于那奇特的身體語言。我沒有揣測多久,就轉頭去看全身裹在連帽粗呢外套裏,冷若冰霜的同伴。一
該怎麽說呢!!
簡單說,我心裏的芥蒂就如海邊的藤壺一樣牢牢黏附在我的心髒。其一是對長門一見鐘情的中河,怎麽會這麽湊巧在比賽中受傷?其二是古泉在集合地點對我說的那句話:“你奇人異士的朋友還真多。”那句“還真多”更是讓我在意得不得了。我自認沒有具備變态特質的朋友。勉強算有的話,就只有古泉一個。到底那小子是指中河哪方面奇異?
還有一點也不能忽略,就是長門念念有詞的謎樣咒文。中河發生意外是在長門念完咒文之後。就算是頭腦再愚鈍的人,只要對之前的模式有印象,自然會将兩件事聯想在一塊。沒錯,讓我這個救援投手創下連續三振三人紀錄的長門,确實有此能耐。
“…………”
長門将臉埋在連身帽內一語不發,但是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在服務臺詢問職員,才知道中河已經結束治療和檢查,栘往病房了。雖然傷勢不嚴重。好像還是得住院觀察的樣子。我陪着活像是背後靈般跟着我的長門,進入通道,走向職員告訴我們的病房。
走沒幾步路,病房就到了。中河住的是六人房。
“中河,還好嗎?”
“喔!阿虛。”
我的前同班同學穿着淺藍色病人眼,躺在病床上。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中河依舊理着運動小平頭(注:sports cut,浏海發際修成四方形,兩側和後面剃得短短的男性發型),像頭午睡剛醒的熊貓一樣起身。
“你來得正好。我剛剛才檢查完畢。醫師說得留院觀察一夜看看情況。我墜地時可能是傷到脖子才會想吐。幸好醫師診斷只是輕微的腦震蕩,我也打電話給教練了,說我明天就可以出院,大家不用特地來看我──”
他自顧自地講個不停時。似乎發現廠我身後的背後靈,眼睛睜得奇大無比。
“那一位是──莫、莫非──”
不是莫非,也不是張飛。
“這位就是長門。長門有希。我想你會開心。就帶她來了。”
“喔喔喔……!”
中河健壯的身體猛然從床上彈起,正襟危坐。精神好得不得了。想必他的頭殼也沒有內傷吧。
“敝姓中河!”
和怒吼沒兩樣的自我介紹。
“中是中原中也的中,河是黃河的河!敝姓中河!希望能和你做個朋友!(注:中原中也,1907年4月29日~1937年10月22日,日本詩人。)”
就像是頭一次觐見大将軍的諸侯那般五體投地。
“長門有希。”
沒有笑意的聲音淡淡地報上姓名。沒有脫下連帽粗呢外套,連身帽也照樣戴着。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将那頂蓋頭蓋臉的連身帽掀到她背上。特地跑來會面,沒看到臉就回去豈不是太可惜了。
長門一語不發,只是持續凝視一臉呆相的中河,大約過了十幾秒。
“嗯?………啊~”
表情率先起變化的是中河,他露出了驚訝莫名的表情。
“你是……長門同學是吧?”
“對。”長門答。
“初春時,和阿虛走在一起的那位……?”
“對。”
“常在站前超市購物的那位……?”
“對。”
“是嗎……是這樣嗎……”
中河的睑色陰暗了下來。我本來以為他會喜極而泣或是感動得暈倒,結果不但沒有,反而把氣氛弄得奇僵無比。
長門注視中河的眼神,像是在觀察水族館一動也不動的鲽魚;我也注意到了,中河看着長門的眼神,像是在盯着路上的下水道蓋子。
這兩人冷不防展開的微妙凝視戰。很快就出現破綻。先栘開目光的果然是中河。
“……阿虛。”
雖然中河叫得很小聲,但是同病房的住院病患應該都聽到了。但我又無法忽視他那為了掩人耳目,動動手指頭叫我過去的小動作。
“幹嘛啦。”
“有點事……呃,我想和你單獨談一談。所以……可不可以請……那位……”
看到他不時窺探長門的視線,我就了解了。他想講的話,似乎不想讓長門聽到。
我面向長門──
“是嗎。”
他們之間不可能會有心電感應,但長門卻俐落的轉身。以像是裝有皮帶輸送機的步伐走出病房。
一看到拉門被關亡,中河就松了一口氣。
“那一位……真的是長門同學嗎?真是她本人?”
長門的冒牌貨,至今我仍未有幸得見。雖然遇見過有點變質的本尊,但是已經曲終人散了。
“高興一點。”我說。“你十年後的新娘人選來看你,你就不能裝出感動一點的表情嗎?”
“唔唔……嗯嗯。”
中河自言自诏的點了點颠。
“那是長門同學……沒錯。不會錯的。不是雙胞胎姐妹,也不是長得酷似。”
你到底想說什麽。可別在這個節骨眼跟我吵少了眼鏡就不是長門什麽的。你最近不也看過長門?那時候的長門應該已經應我的要求沒戴眼鏡了。說什麽你是眼鏡狂,無法接受現在的長門的爛藉口,我可一概不受理喔。
“不是那樣!”
巾河頭擡了起來,臉上淨是苦惱的表情。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拜托讓我想一下,阿虛。不好意思……”
然後中河就坐在床上。開始無病呻吟。果然是撞到頭腦筋秀逗了?他的反應實在太匪夷所思,根本談不下去。不管跟他說什麽。他都是“嗯嗯”兩句敷衍過去,像是在專心一意思考某件事情。最後居然還抱着頭。似乎非常頭痛的樣子。我可沒耐心陪他玩下去,于是我決定也離開病房。
“中河,詳情過陣子我再跟你問清楚。這樣我沒辦法給人家交待!!”
我要繳給春日的報告也得繳白卷才行。要是據實以告。就等着被春日賞白眼。
出了病房就看到背靠着走廊牆壁等待的長門。猶如黑色彈珠的眼睛轉向我,又落在地面。
“我們走吧。”
輕輕點了點頭,長門回複背後靈狀态,乖巧地跟在我身後。
!!這到底是怎麽同事?
我像只虎甲蟲(注:學名是Cicindela japonica,屬鞘翅目,虎甲科。有“引路蟲”之稱)走在保持沉默的長門前頭,快步走向公車總站。
之後在咖啡廳的那一幕,是大家再熟悉不過的光景。攤開寒假之旅日程表的春日高談闊論,成了點頭機器的古泉應付自如。朝比奈學姊捧着大吉嶺紅茶的杯子小口啜飲,我的神情悵然若失,長門則是自始自終都扮演着沉默且沒被征詢意見的聆聽者。
帳單最後是各付各的,今天的SOS團課外活動到此結束。一回到家,等着我的是!!
“啊,阿虛!你回來得正好。你的電話!”
妹妹一手拿着電話子機,另一手抱着三味線對我笑着。我将電話和三味線都接收過來,進入房間。
不出找所料,這通電話是中河打來的。
“這真的很難以啓齒……”
先跟大家說一聲,這通電話是在醫院的公用電話打的。中河的聲音裏的确有着如他所說的難以啓齒之感。
“能不能請你幫我轉告,我想取消結婚的約定呢?”
聽起來很像是苦于債臺高築的中小企業社長想延後付款的聲音。
“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我的則聽起來像是心情很差的債權人,面對束手無策的經營者的聲音。
“你單方面描繪的兩人世界美夢,不過一天就打算放棄了嗎?那你這半年來的單相思算什麽?和長門近距離會面後。你就變心了?你今天若沒給我個好理由,休想我會幫你傳話。”
“對不起。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中河的道歉似乎是發自內心──
“她趕來醫院看我,我非常開心,也非常感動。但是,當時的長門同學并沒有以前的光圈和靈氣。她就像是随處可見的普通女孩子。不,是怎麽看都很普通的女孩子。為何會變成這樣,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在腦中勾勒出了長門認為人生無常、世事難料的表情。
“阿虛,在那之後我不斷的思考。最後終于得出一個結論。我過去對長門同學一見鐘情,但現在對她已經沒有愛慕之意。這就表示,當初是我會錯意表錯情了。”
會錯什麽意、表錯什麽情?
“就是我弄錯了,那并不是一見鐘情。冷靜想想,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一見鐘情。我卻一直誤以為那就是愛。”
喔。那你之前聲稱看到長門背後的光暈、天使的光環、落雷的沖擊,那些又是什麽?你一看到長門就全身動彈不得的奇妙現象,又怎麽解釋?
“我也不知道。”
中河的口氣委曲求全得像是被要求預測百年後的本日天氣的氣象預測員。
“我完全沒有頭緒。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一切都是我的錯覺……”
“是這樣嗎?”
雖然我口氣很差,但我沒有責怪中河的意思。事實上,我沒有很驚訝。因為事情并未出乎我意料之外。一開始聽到中河的妄想時,我就猜到是這麽一回事了。
“我明白了。中河。我會轉告長門的。我相信她不會太難過。因為她本來就沒把你放在心上。一下子就會把你給忘了。”
從聽筒中傳來松了一口氣的聲音。
“是嗎?如果是。那真是謝天謝地。不然我真不知該如何跟她道歉,我當時一定是哪根筋不對了。”
一定是。毫無疑問,當時的中河是有某根筋不對勁。不過,現在已經恢複正常了。大概是有人在他身上施加了狀态回複系的咒文吧。
後來我和中河又東拉西扯了一堆。直到電話卡的餘額快沒了時才互道再見。這樣也好,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挂斷電話後,我立刻撥打另一支電話號碼。
“現在方便出來見個面嗎?”
我一邊和電話中的對象指定碰頭的地點和時間,一邊撈起圍巾和大衣。本來在大衣上躺得平平的三味線滾落到地毯上。對我投以責難的目光。
昨天諸事不宜,而到處奔波忙碌不已的今天,也即将結束。
我踩着腳踏車,奔向我再熟悉不過的怪胎聖地、長門的豪華公寓附近的站前公園。五月初長門約我出來就是約在這,跟着朝比奈學姊去到三年前的七夕時,我也是在這地點醒來。還有,前陣子我第二次回到過去時,也是和大人版朝比奈一起坐在這裏。昔日的回憶一幕幕浮上心頭。
騎到入口附近,我停好腳踏車,走進公園內。
坐在那張充滿回憶的長椅上等着我的,是全身裹着連帽粗呢外套猶如砂人(注:sand people,電影‘星際大戰’裏的外星種族之一)的人影。在路燈的照射下,活像是從黑暗中鑽出來似的。
“長門。”
我朝直視着我的嬌小夥伴喊出聲。
“抱歉,突然把你找出來。就像我剛才在電話裏頭跟你說的,中河改變心意了。”
長門舉止自然的站了起來,略微點了點頭,說道:
“是嗎。”
我攫住長門漆黑的星眸。
“真相差不多可以揭曉了吧。”
我以飛快的速度踩着腳踏車趕來,因此身子相當暖和。在寒冬的夜空下挺一陣子沒問題。
“中河對你一見鐘情,這我還可以理解。人各有所好嘛。可是。今天他突然就變心,實在太不自然了。加上今天比賽時……中河受了傷被送到醫院後,對你的戀愛感覺就突然消失殆盡,我想他會受傷絕對不是偶然。
“…………”
“你是不是動了什麽手腳?我知道你在比賽時做了某件事。是你讓中河意外受傷的,對不對?”
“對。”
爽快的回答之後,長門擡起臉來直視我。接着又說:
“他一見鐘情的對象,并不是我。”
語調平穩得像是在念論文。
“他看到的我并不是我,而是資訊統合思念體。”
我靜靜聆聽。長門又以同樣的語調繼續說明。
“他擁有透過我這個終端機,進入資訊統合思念體的超感應能力。”
吹來的寒風,刺痛了我的耳朵。
“只是他不曉得他看到的是什麽。畢竟人類只是有機生命體,在意識層面上和資訊統合思念體是天差地遠。”
……看到了她背後的光圈。就像是天國照射到大地的光芒那般聖潔──當時中河是這麽說的。
長門不帶一絲感情,繼續述說解決篇。
“恐怕他看到的是那超越時空的智慧與日積月累的知識吧。盡管他透過終端機讀取到的資訊僅有九牛一毛,但那資訊壓已足以令他為之傾倒。”
所以他才會會錯意……嗎?我看着長門參差不齊的浏海,嘆了一口氣。中河感受到的長門內在。事實上只是資訊統合思念體的某一端。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是長門的頭頭确實擁有人類無法比拟的龐大歷史、知識量等奇妙的力量。一不小心誤闖進去的中河,為何會茫然自失一點也不足為奇了。這就像是誤開了內含惡意程式的檔案,你的電腦就會被綁架、動彈不得一樣。
“因此中河才會誤以為,那是墜入愛河的感覺?”
“對。”
“所以……你在美式足球賽中修正了那家夥的那份情感。”
披頭散發的河童頭以點頭代替回答。
“我解析他擁有的能力,并消除。”
長門回答:
“要接上資訊統合思念體,個人的腦容量實在太少了。因此我早就預見弊端遲早會顯現的這個結果了。”
這我了解。姑且不論中河看到長門的一瞬間進入忘我狀态的反應,光是從他經過半年之久才來跟我高談闾論十年計劃,就足以證明他腦筋有點短路。放着不管的話,真不知道他将來會抓狂到什麽地步。我光想就害怕。
可是,我還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為什麽中河有那種力量?透過你看到資訊統合思念體的那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