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顧順怎麽樣?手術成功了嗎?”
“成功了,”楊銳說,“應該很快就能醒。”
“那就好。啧,顧順吶顧順,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陰溝裏翻船——”啪,楊銳把水果刀扔回桌子上,手持削好的蘋果在病床前晃了一圈,又點了兩下,“我說羅星,你跟顧順是不是商量好的?”
羅星擡起一邊眉毛,“啊?”
“他剛到我這兒報道的時候,跟你一個口氣,”楊銳站起來,眉毛一皺,惟妙惟肖地學着顧順的語調,“說,‘羅星啊羅星,想你英明一世,居然被只海怪給糟蹋了!’”“咳咳,咳!”羅星差點被自己口水嗆住,“什麽叫糟蹋!搞得我像是被克拉肯先奸——”楊銳又坐回椅子上,眼神如刀,“你們這個思想作風……”
羅星立馬把話咽回去,“我檢讨。”
楊銳話鋒一轉,“不過現在我也沒資格管你。”
“诶,話不能這麽說,”羅星笑嘻嘻地把楊銳手上那只蘋果摸過來,啃了一口,“隊長,你永遠是我隊長。”
楊銳看着他,放柔了神情。
“手活動還利索麽?”
“挺不錯的。”羅星把蘋果叼進口裏,左手擡起來扭了兩轉,動作間帶有明顯的遲滞,然後又把蘋果拿下來,“看,從指頭尖到膀子都能動,嘿,真神奇,贊美科學。”
他的喜悅是真心實意的。脊柱神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九成九的人這地方傷着了,最輕也要落個半身癱瘓、終生卧床不起的下場。而他居然還有一邊身體能動彈,可不是奇跡麽?
“就是用了二十多年右手,現在居然要開始學當左撇子了,”羅星說,“簡直跟重生了一樣,連吃飯都得從頭學。隊長我跟你說,不怕你笑話啊,我現在吃飯還得用勺,隔壁床那六歲的小姑娘夾菜都比我利索。”
他把這事兒當笑話似的講,楊銳卻做不到把它當笑話聽。見慣了大場面的楊隊長向來不擅長應對這種情況,一絲局促不安從他心底升起來,“是我的責任,”他說,“我不該答應你——”羅星手往前一伸,楊銳面前赫然橫亘了個碩大的蘋果——上頭還有個略不平整的缺口,透過缺口露出羅星的一只眼睛,那只眼睛一眨不眨,瞳仁的黑色濃郁深沉。
“隊長,”他說,“過去的事兒咱不提了。”
楊銳握掌成拳。
“人要向前看,是吧,再說了,”羅星收回手,“戰場上嘛,誰不是冒着死亡的風險啊?這都沒想清楚怎麽從軍校畢業?心理素質這關過不去啊!”
“你們這些特級哨兵特級向導,哪個軍校分部敢不給你們畢業?”楊銳無奈道,“個個都在白塔挂了名的。”
羅星目瞪口呆,“還有這事兒?”他拇指在蘋果上搓了搓,“嘿,這還有黑幕呢。”
“精兵強将多多益善。何況能評上特級本身就意味着你們的素質夠高,其實測也就是走個形式,基本都過的了。”
“基本?那還真有人沒過?”
“這我哪兒知道,我就是個校官,你當我白塔那群金星閃爍啊?”楊銳道,“行了,不跟你扯這個。你好好養病,別老跟醫生頂嘴,複建訓練要跟上,争取、争取……”他磕巴了幾秒,很是搜腸刮肚了一番,卻想了個有些奇怪的祝福語,“争取早日拿筷子吃飯!”
羅星撲哧一聲樂了出來,“隊長,下回這種慰問戰友的活兒還是帶着副隊一起來吧!”
楊銳白了他一眼,“離了徐宏我還沒法活了不成!”
門把手咔噠一聲,轉了一圈。白色的木門随後被推開,一個頭發看着很是紮手的腦袋探進來,“我好像聽到有人叫我?”
羅星:“對,隊長說他想念你——”要不是考慮這兒躺着的是個有傷在身又扛着一等功的英雄,楊銳差點一個暴捶,“吃你的蘋果去!”
羅星乖乖埋頭。楊銳嘆了口氣,問:“徐宏,你什麽事?”
“哦,剛剛醫生說顧順醒了,”徐宏想起這事兒就眉開眼笑,“隊長您去看看?”
“走走走。”楊銳眼睛一亮,跳起來,“什麽時候的事?”
“就十分鐘前。”
軍靴在地板上發出急促的噠噠聲。木門重新合攏,在門鎖扣上之前,羅星突然道:“隊長。”
楊銳回過頭,将門推出一線縫隙,“啊?”
“李懂他……放出來了嗎?”羅星說,“他不是還在隔離艙裏……”
“放出來了,昨天的事兒,高艦長批準他陪顧順手術。”楊銳說。
羅星看着手裏的蘋果核,“那,”他又擡起頭,“能不能讓我見見他?”
李懂還處于失控期,意識水平不很穩定,全靠藥物暫且控制着;他這此次失控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接連兩任哨兵重傷造成的PTSD症狀;羅星作為他的前任哨兵,兩人見面可能會造成更大的精神沖擊……
一堆念頭在楊銳腦海裏滾過。他對上羅星的眼神,最終道:“……那我申請一下。”
這就是會盡力幫忙的意思了。羅星點點頭,“謝謝隊長。”
顧順從來沒覺得自己眼皮有這麽重過,好像有人在上面放了一艘臨沂號似的,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也沒能擡起來。繼而他感到頭痛欲裂,但臉上肌肉仿佛全體當了逃兵,留他一個光杆司令在那兒,怎麽指揮都沒人聽話,連眉頭都皺不起來。他想自己現在看上去一定像屍體一樣平靜安詳,可沒人知道他其實活着,精神活躍到要暴動起義的地步。
忽然一只手貼上他額頭,掌心濕潤而溫暖,隐隐有焦糖海鹽的鹹甜味兒。熟悉的精神波動很克制地滲透進去,緩緩平息他腦內的兵荒馬亂。
還疼嗎?
三個字在他腦袋裏炸響一道悶雷。顧順一驚,問:李懂?
嗯。
嘶,爆炸……你沒事?
這人明明痛得滿腦袋都是汗珠,還能分出心思來問他。李懂垂下頭,扯了張紙巾替他擦汗:托你的福。
識海沉寂了半分鐘。顧順的精神力劇烈波動着,似乎在與什麽東西做艱苦卓絕的鬥争。李懂耐心地等他反應。半晌後顧順嚴肅道:嗯……雖然沒能成功,但我希望你知道,剛剛我在笑。
這場面太滑稽了。李懂移開手,看到顧順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忍不住笑出兩顆門牙。
顧順聽見了,問:你是不是在笑?
李懂閉上嘴:沒有。
靠,我聽到了,不要狡辯。顧順說,話說你聲音怎麽聽起來這麽奇怪?
李懂:聲帶傷到了一點,還在養。
顧順:那你抓緊點,這聲音忒難聽。
這人要求還挺多。李懂不想搭理他,丢了紙坐在床邊,看窗戶外面夕陽西下。有幾個孩子在院子裏踢球,叽叽喳喳地又鬧又笑。他望着他們出神。
顧順沒等到回音,也沒聽到李懂離開的腳步聲,就用精神力去試探他,卻觸到綿延無際的銅牆鐵壁。
李懂的精神狀态不對。不過須臾,顧順得出這個結論。為了避免“信息過載”,他們各自都保有私人的精神領域,那些未開放的區域在其他人企圖探索時會被僞裝,看上去有如寸草不生的荒野,沒有意識波動也沒有精神圖景,是靈魂假造出的“蠻荒地帶”。每個人的僞裝方式都不一樣,但絕不會是如此簡單粗暴的封閉。
顧順:你吃藥了?
床板吱呀一震,然後是沉悶的重物落地聲。
說中了?
……我吃了顆撫慰劑。
光撫慰劑能有這個效果?顧順嗤笑一聲:你別想騙我,我對付向導的經驗比你打炮的經驗還豐富……哦你好像還沒有過經驗,不好意思。
李懂臉色驀地漲紅。顧順饒有興趣地體味他短暫的羞恥感,但後者沒給他太多機會,轉眼就收斂了情緒。這樣不好,顧順想,這小孩把什麽都藏在心裏,遲早會憋壞的,他需要多釋放一點。
李懂幹巴巴地說:你精神力還沒完全恢複,感知有問題。
顧順說:那你把防禦去了,我放精神體進去。
李懂不說話了。
顧順閉着眼睛都能想到李懂現在的樣子:他微微垂頭,眉間稍起峰巒,隔斷原本額頭和鼻梁相連的流暢曲線,最具個人特征的嘴唇向內收攏,只留一線赤色在外。這個表情在他們短暫相處的兩個星期內出現了許多次,每當顧順看到它的時候,就知道李懂不想再繼續這段談話了。
作為他的哨兵,顧順願意照顧一下自家向導的一點小毛病,所以總是很自然地換掉話題。但這回直覺告訴他,你瞄準了致死部位。
他想:我不應該移開槍管。
如芒在背。李懂咽了一口唾沫。顧順明明渾身上下哪都不能動,連眼皮子都掀不開,他卻依然感到有凜然刀鋒守在喉頭,劃出一道猩紅血線。
你一點都不擅長撒謊。顧順倏然道。
我沒有。
李懂,我知道我們結合的比較突然。顧順道,你有情緒我理解,但我們已經是搭檔了,咱們得稍微坦誠點,你這樣我不好開展工作。
李懂:我們只是搭檔,我有權保有個人隐私。
顧順:可你的狀态會影響作戰。
李懂:我會調整好。
顧順:要我等多久?
李懂:……
顧順有點惱了:所以在調整好之前,你打算讓我和你腦子裏那堆破銅爛鐵一起戰鬥?
李懂向前一步,那刀鋒割斷了他的喉管,他聽見血液迸發和心髒無力的起搏,他聽見自己說:你要是不滿意,我們可以申請解除結合。
咣當一聲,顧順的手撞上病床冰冷的欄杆。
(*出于某些需要,羅星在吉布提養傷的事情是瞞着大部分人的,只有校官以上級別才知道,所以只有正副隊去看了星哥。這事兒下章要講,怕大家有疑問先在這裏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