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克拉肯的腦袋狀似被壓扁的球形，頂部弧度稍小，乍一看還算平整。李懂落到它的頭頂，雙腳叫它體表分泌的黏液帶着往前一個出溜，眼看着就要一屁股坐下去。顧順眼明手快地拉了他一把，控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李懂大半重心都壓在顧順身上，好容易才在上面立穩了，沒幾秒又被克拉肯的動作害得差點大頭着陸。顧順拽着他，沒忍住噗嗤樂出聲。

通訊依然中斷，李懂沒能聽到他笑，但精神波動騙不了人。他有點窘迫，卻也無可奈何，向導怎麽都不可能和哨兵比人體素質。

顧順掏了兩把刀子，用手把刀尖折出一個小角，然後分別紮進克拉肯紮實的腦部肌肉中。刀柄上被他穿了繩索，軟繩一邊一個纏繞在他的兩只腳上，最後打成死結。他試了試牢固程度，随後便半蹲着降低重心，穩穩當當地停在克拉肯軟塌塌的天靈蓋上，任憑海怪怎麽狂亂地舞動身軀也巋然不動。

李懂把住他胳膊，問：還有嗎？給我弄兩個。

顧順遺憾道：刀子有，繩子沒了。

李懂：……

顧順說：我有個辦法。

李懂還沒反應過來，只覺肩膀一緊膝蓋一彎，轉瞬就叫顧順給打橫抱了起來。他情不自禁地罵了句“我靠”，最後一個字還沒念完屁股就貼上一片紮實堅硬的冰涼物體，緊接着這玩意兒就用力抖了兩抖，似乎在嘗試把他往高裏擡一點。

這一動李懂就明白了，顧順居然把他放在了自個兒大腿上。

靠！李懂道，這就是你的辦法？

顧順的聲音聽起來嚴肅又認真：事急從權，不然你下去滾兩圈？

似乎是被他們在戰場上還能拌嘴的閑情逸致給惹怒了，克拉肯的觸肢高高卷起，朝自己的頭部砸過來。顧順換上了火力更猛的輕機槍，轟碎那些能夠擊中他們的腕足。他單手持槍，另一只手牢牢箍住李懂的腰杆。後者被克拉肯攻擊産生的水浪和槍械後坐力晃得想吐，也顧不上再跟顧順計較姿勢，胳膊主動攀上他的脖子和肩頭以維持身體的平衡。

克拉肯的攻勢屢屢落空，氣急敗壞之下它腦袋猛然一甩，徑直往旁邊的山壁上撞去。顧順低吼道：抱緊我！随後他腿部用力一甩，刀子帶出一線鮮血融入海中，整個人借助海流騰空而起，跳上山壁頂部。

塵土飛揚，海水激蕩。李懂眼前驀地暗下來，似乎天地都為之變色。克拉肯準确命中了自己的腦子，目标卻已經逃之夭夭。而顧順在海中蕩了一圈，又撥開石塊，再次踩上它滿目瘡痍的頭。

李懂被沖擊力震得咳嗽不止，也等不及平複下來，飛快喊：腦子！是它的腦子！

顧順說：啊？

克拉肯撞上去的時候，整個幻境都動蕩了。李懂道，它果然是有邊界的！

戰場上瞬息萬變，一切發生得太快，李懂根本來不及做出太多解釋。顧順其實沒太搞懂他說的意思，但他是個哨兵，也沒有想跟自家向導搶活幹的意願，聞言只道：首長來個指示？

李懂從未擔綱過發號施令的角色，但眼下情形已經容不得他去适應轉變。克拉肯的生命力流逝得飛快，他能感覺到如果自己不把握住這次機會，之後他們又要面對再次“複活”的克拉肯——一個該死的輪回，塞壬想把他們活活耗死在幻境裏。

保護我！李懂說，我要控制克拉肯的精神系統！

“隊長，有發現。”

衆人重新聚攏過來。陸琛順着精神力摸到克拉肯屍體身後的一小片海水，道：“這裏有塞壬設下的精神屏障。”

“你能肯定？”楊銳問。

“沒錯。”陸琛說，“跟白塔的樣本一模一樣。而且我還找到了這個。”他從克拉肯腦部的一個創口中扯出一個小黑盒子。所有人在看清那東西的瞬間都瞠目結舌：這玩意兒他們再熟悉不過了，眼下這裏的五名哨兵身上都有一個。

是精神屏障釋放器。

“怪不得，”徐宏恍然，“怪不得我們一直檢測不到準确的信號，原來它一直用機器釋放的精神屏障覆蓋了自己的！只是這種屏障比較簡陋，所以不能完全隐藏它的氣息。”

“問題是它怎麽會有這個？”楊銳頭痛，“海怪還學會卧底了不成？”

陸琛說：“關于這個……”他手腕一翻，露出黑盒子的底部，将探照燈對上去，“你們看。”

上面是一串編號：PLANSSF054AJL1047。

PLAN代表海軍，SSF是海軍下轄南海艦隊，054A屬于臨沂艦的編號，JL1意思是蛟龍一隊，而047是發放到隊伍中的這批設備的自帶編號。陸琛把釋放器又翻了一個面，這一次上面只有兩個刻得歪歪扭扭的字母：LX。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十秒鐘後，楊銳罵了一句：“操。”

然後他繼續說：“陸琛，把屏障給我轟了。”

控制一個人的精神，這是只存在于理論中的最高級的精神攻擊，是向導們孜孜不倦想要追求卻永遠觸碰不到的王座。阻礙他們腳步的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信息過載”的風險——要控制某人，就必然要接駁他的意識，讀取他的靈魂，那一瞬間湧入信息量足以把一個向導給逼死。再加上沒有人願意自己被他人操控，所以控制精神必然是強制的，會遭到目标最瘋狂的反抗，許多向導甚至連這一關都闖不過去，更遑論接納對方的靈魂。

而海怪的智慧程度即使遠遠小于人類，其意識的數據量也非同小可。更何況李懂面對的其實并非只是一個幻象的克拉肯，而是操縱這一切的塞壬。他的精神觸絲剛剛伸進去就受到了來自塞壬的意識鞭笞，後者的精神力以克拉肯的神經網絡為載體，此時也不考慮克拉肯的承受力，肆無忌憚地與入侵者白刃相見。

李懂不由得呼痛，冒出冷汗，身體顫顫發抖。

顧順死死地抱住他，手臂上肌肉虬結，英挺的面容幾近猙獰。

但塞壬也有它的破綻，它和克拉肯到底是不相容的，幻境中它自己的力量也受到了載體的限制。李懂将精神海洋化作炮火傾瀉而去，轟炸塞壬的精神網。

随着意識力的推進，模糊而奇特的影像片段逐漸沖入他的腦袋。李懂捂住頭。他看見塞壬視角裏黑白的海洋和天空，它們相互溶解又凝固在一起，形成令人窒息的抽象圖景；他看見扭曲的無人機在狂風驟雨中被擊落，臨沂號被羊腸九曲的浪濤吞噬，燈塔矯揉成一團雜亂的灰黑色塊；他聽見有東西嘶啞着吐出不似人聲的質問：我是誰？

我是誰？

我是……塞壬……？

龍王鯨從他的精神海洋一躍而出。顧順怒吼道：李懂！

陸琛面部沁出汗水。塞壬的精神屏障比他預想得更穩固，而他作為治愈型的向導，在攻擊側的表現并不突出。他操縱着精神波劈砍屏障，海獅的獠牙死死嵌入虛無的海水中，收效卻不甚明顯。

他不是不能破壞它，但必然耗時頗久。而等不起的不光是顧順和李懂，還有他們所有人。

任務的時間只有四個小時，如今已經過半。

李懂遽然清醒。眨眼的功夫，顧順已經釋放了儀器裏的精神屏障。李懂感知到他的舉動，并無猶豫，緊接着就抽回了自己給予他的精神保護，将之投入到和塞壬的對抗中去。

克拉肯還在攻擊，只是偌大身軀像接觸不良般一閃一閃，精神攻擊也如同瞎子開槍四處亂飛。簡易的精神屏障在這種環境下很快出現裂隙。顧順建立了自己的屏障作為雙重保險，但精神攻擊打在屏障時依然叫他直冒冷汗。

李懂将攻擊發揮到了極致，塞壬的精神力節節敗退，朝海中的某一個點逐漸龜縮。

“嗯？”

一根精神觸絲倏地刺破屏障。陸琛愣了兩秒，随後巨大的驚喜将他包裹起來。

李懂！一定是李懂也在攻擊！

像是印證他的推測，屏障自中心點飛速蔓延去無數龜裂痕跡。

陸琛集中精神，發起他最兇猛的一擊。

塞壬的精神力已經無處可逃。它被逼入死角，像臨沂號上訓練時放松用的定點射擊靶，艦上的新兵都能輕易命中靶心。

李懂對準它，精神力凝結而成子彈卒然出膛。

“顧順？！李懂？！”

屏障應聲而碎。虛假的海洋在他們眼前融化流逝，真實的世界顯露出來。蛟龍一隊的其他隊員目瞪口呆地看見狙擊小組憑空出現在他們眼前。他倆看起來無比狼狽，沉重的呼吸聲透過恢複工作的通訊器傳遞給所有人。

但更慘不忍睹是——“你倆，”佟莉結結巴巴道，“這……這是什麽……呃……新戰術姿勢？”

李懂怔住，低頭一看，自己還坐在顧順大腿上，胳膊也沒放下來。衆人眼看着那張棱角分明的臉瞬間飙上血，紅得連作戰服的面罩都蓋不住。李懂想解釋，卻張口結舌了半天，一個字兒也沒蹦出口。

旁邊的顧順手還摟着他腰，半點沒放下來的意思。楊銳虎視眈眈地瞪他。而顧順抗壓能力一流，衆目睽睽下還一本正經道：“是啊，特別好用，建議全艦推廣。”

李懂一腳蹬在他胸口，翻身脫離。

“小心，”他道，“塞壬就在附近。”

這話只是緩解他的尴尬。實際上無需他提醒，在屏障消失的那一刻，所有人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耍嘴皮子并沒有影響到他們的戰鬥素養。顧順沒放開他也只是因為動作保持得太久，肌肉麻木僵硬，得緩上一緩才松得下來。而在這段短暫的交流結束後，他已經恢複常态。

水流拂過，探測器忽地亮起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