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首先湧入的是窒息感。
顧順費勁地掀開眼皮,混沌的灰藍色撲上瞳孔。肺部因缺氧而産生的燒灼疼痛令他不由得蜷縮。作戰服的氧氣儲備已經耗盡,警報也停歇了,只有腕上電腦的右上角亮起無用的警示标志。他看了一眼屏幕,數據顯示他已經嚴重偏離既定航線,目前深度為四十六米。
倒是離海面近了很多。
顧順眨眨眼,視野稍微清晰了一些。他伸手想給艦上發個信號,指尖還沒觸到按鈕,本就發灰的電子屏幕已經刷得黑了下去。
媽的。顧順在心裏罵了一聲。也不知自己在海中飄了多久,連腕上電腦的電都耗光了。作戰服的材料也在高溫下變了形,束縛着他的動作。橫豎已經到了淺海,也沒了氧氣,這玩意兒就是個累贅,顧順索性脫掉了作戰服,迅速向海面浮去。
頭伸出海面的那一刻,他眼冒金星的症狀總算得到了緩解,氧氣重新灌入他的軀體,求生欲漸漸平複。顧順使勁晃了晃腦袋,理智開始回籠,塞壬的臉和驚天動地的大爆炸首先躍出來耀武揚威。所幸這次他們離爆炸點的距離足夠遠,他本就落在隊伍後面,也未受到致命傷,想來其他人應當無事。
只是他和李懂終究還是在海流中失散了。他只記得昏厥前自己抓住了李懂的胳膊,他們一同被漩渦卷走。
李懂的氧氣也所剩無幾了,他是個向導,顧順能撐過去的無氧環境對李懂來說是致命的威脅。顧順喘了兩口氣,稍微恢複了一點體力,就再次紮進水裏,尋找李懂的蹤跡。
但願他們離得不遠。顧順當了小半輩子的無神論者,自問從來只靠自己不信神佛,此時卻把想得起名號的菩薩大能求了個遍。
許是上天聽到了他的禱告。十來分鐘後,他驀地感應到了李懂的精神波動,像是黑夜中驟然亮起的啓明星。那星光微弱而黯淡,卻無異于熊熊烈火。
顧順沖過去,他踏過漫長的海浪和灘塗,最終撲倒在他的星星面前,笑罵道:“操,李懂你可真他媽的是老天的寵兒。”
李懂似乎聽到了他的召喚,咳嗽兩聲,嗆出幾口水,他掙紮着想要睜開雙眼,眼簾才收起一半,只見一雙大手粗魯地扯開他的面罩,模糊不清的臉龐壓下來,凍到發紫的雙唇被另一對冰涼的柔軟蠻橫掠奪。
他腦子轟得燒斷了保險絲:顧順吻了他。
嚴格說來,他們不是第一次肌膚相親。顧順咬過他的嘴角和唇瓣,但那時的舉動是功能性的,血肉交融是為了更好地進行意識交互。顧順也從未越過雷池,達成目的後便立刻退去。
而這一次他不再滿足于淺嘗辄止。李懂嘗到了他口腔裏殘留的薄荷味,輕忽的甜被火熱的軟舌抹上他的味蕾,舌苔相磨勾出一連串酥麻癢意。顧順尖銳的犬牙摩挲着他厚實的唇瓣,李懂一度以為他會咬破它,像從前那樣與他精神交融,但顧順沒有。他似乎刻意地隔絕了所有多餘的東西。這一刻他不是哨兵,李懂也不再是向導,他們像一切普通人那樣唇舌糾纏,傳遞難言的悸動與心跳。顧順舔舐他的齒列,吮吸他的舌尖,他吻得極盡熱烈,力道是要将李懂拆吃入腹的兇狠。
李懂感到自己仿佛他狙擊槍下被一擊斃命的亡魂,送了命也心甘情願。他幾乎忘了自己是誰,也不願去想什麽過去和将來,經歷過漫長又短暫的生死搏鬥,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夢寐以求的浮木。這是從心底裏誕生的渴求,是絕望的羅曼蒂克,它沒有理由也無需任何目的,只消情随心動。
星河閃爍。浪潮挾着月光溫柔地漫上沙灘,濡濕他們身下的陸地。李懂雙腿在顧順的壓制下無力地輕輕劃動,勾勒出暧昧的短弧。他抓着顧順赤裸的雙肩,灼人的體溫燙傷了冰涼的手心,他也舍不得放開。顧順吻得愈深,他便抓得愈緊,黢黑結實的皮膚上留下了他紛亂赤紅的指痕。
一直到李懂口腔整個麻木掉,顧順才終于放過他。李懂覺得自己的嘴巴都腫了,“你……”他才吐出一個音節,就對上顧順那雙眸色深沉的眼,硬生生又把話吞了回去。
顧順伸出手,用迥異于方才親吻的溫柔摩挲他的唇瓣,喚他名字:“李懂。”
然後他抱住他,輕聲道:“還好你沒事。”
李懂心尖微顫,整個人都融成了一灘水。
老天對李懂确實不薄。顧順在昏厥中也牢牢地箍住他手腕,但肌肉缺氧使他難以維持動作的力度,最終被海流沖開。他沉到海裏去,李懂卻被浪頭推向了陸地——這無疑救了他一命,在充足的氧氣保證下,他受傷很輕,體力恢複的速度甚至趕上了作為哨兵的顧順。
李懂清醒後,也脫掉了礙事的作戰服。他是蛟龍一隊中離爆炸點最近的一個,作戰服損壞更為嚴重,所有的電子設備也都壞得一幹二淨。他倆只着作為內襯的緊身衣——顧順嫌穿着不舒服,連上衣也脫了——從海邊往裏走。
兩人之間的氣氛親密而尴尬。危機時的應激反應已經結束,飙升的腎上腺素也恢複正常水平,他們互相突然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彼此——即使他們內心早就談不上清白,卻也沒想過會在這種時候戳破窗戶紙。李懂走在顧順後頭,舌頭在高高腫起的嘴唇上打轉,嘗到又甜又鹹的海水味。接吻時被他抛之腦後的事情一項項地歸位,他有點局促不安。軍中鼓勵哨兵和向導處好關系,這是為了精神結合的效率和作戰考慮的,但并不支持他們談戀愛。
他們是最好的軍人,有最精細複雜和危機重重的任務要執行,而愛情總會沖昏人的頭腦,讓他們幹出不該幹的傻事兒。這也許是刻板偏見,但白塔不願意冒這個險。再者說,戰場上随時會有犧牲,哨向組合并非是綁定終生的,一方死亡後另一方很快會在測試契合度後重新配對。如果他們愛得死去活來,這事兒就會變得很難辦。
更糟的是,相愛的哨兵和向導引發結合熱的風險會大大高于普通哨向搭檔。
李懂猶豫了半天,還沒等他把亂糟糟的思緒整理清楚,顧順突然停下腳步,李懂一個沒注意,差點撞他背上。
“這好像是個荒島啊。”顧順說。
“啊?”李懂的思維還沒轉過彎來。
“可惜設備全壞了,也不知道這是哪。”顧順望了望天空,也許是這裏人跡罕至,蒼穹幹淨得一塵不染,星星不要錢似的俯拾即是。他費勁兒地從裏頭找到了北極星,但這也沒什麽用,還是沒法告訴他們自己身處何處。
李懂抹了把臉,反應過來,“嗯,不過應該離得不遠,光靠漂的怎麽也漂不出南海去。”
顧順認可了他的判斷,“你徽章還在嗎?”
“在。”李懂摸到內袋裏堅硬的金屬。
“那就行了,我的也在,回頭白塔肯定要找咱們。”顧順松了松筋骨,骨骼發出咔咔響聲,“先想辦法熬過這幾天再說。”
李懂嗯了一聲。他覺得頭有點暈乎乎的,還有點疼,估計是爆炸造成的後遺症,也沒多在意。顧順又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回過頭問:“你餓不餓?”
李懂點頭。這沒什麽好隐瞞的,他們激戰了幾個小時,顆米未進,不餓才有鬼了。
于是他們分頭行事——這讓李懂輕松了一點——顧順去林子裏搞伐木工作,順便找點能吃的野果,李懂則從身上翻出兩把戰術刀,挽起褲腳下海捕魚。
一個小時後,他們在海灘升起篝火。暖烘烘的火焰驅散了寒意,亮起孤島上唯一的光。林子裏的野果顧順一個也不認識,嘗了一顆也是又苦又澀,難以下咽。最後他砍了幾截木頭,拿刀削成了罐子狀,又拿作戰服的料子包了一下,幾下組合成簡易的蒸餾器,裝了海水擱火上,和幾串被開膛破肚的海魚擺在一起。
李懂目瞪口呆地看他雙手上下翻飛,沒多久就折騰出來幾個水壺,驚訝道:“你還有這一手?”
顧順得意洋洋,“我會的多了去了,以後你慢慢見識。”他看李懂目不轉睛的樣子,摸摸鼻子,又道:“要不要學?”
“這個很難吧。”李懂有些躍躍欲試,“好學嗎?”
“放心,挺簡單的,關鍵是要耐得住性子。”顧順随手撿起一塊邊角料雕刻起來,長長的木條在他手裏很快化作一條栩栩如生的龍王鯨。他吹幹淨木屑,滿意地拍拍手,把木雕丢給李懂,“拿着。”
李懂手忙腳亂地接了,“給我?”
“啊,不然呢。”顧順說,“送別人你不得揍我啊。”
“……我哪打得過你。”
“嘿,你打我我肯定不還手。”顧順勾起嘴角,“頂多親你一口。”
李懂手裏的烤魚吧唧掉進了火裏。他跟受了驚的兔子似的往後竄了兩寸,又趕緊去拾快被燒成焦炭的魚。火光模糊了他的面目,唯有那對精巧的小圓耳朵像是吸飽了血,紅得令人垂涎欲滴。
顧順被他的反應取悅了,心裏十分熨帖,也不再逗他玩,只道:“诶,小心別把我的鯨魚掉火裏了啊。”
半晌後李懂悶悶地嗯了一聲,左手攥緊了那塊木雕,拇指扣到顧順在底部留下的“S”型刻痕上。
之後他們在火堆邊挖了兩個沙坑躺進去,沙子蓋住身體權作被褥。海濤聲混雜着篝火的星子噼裏啪啦,有如安神定心的白噪音。先時沒有感覺,等躺下後顧順才覺萬般疲累,眼皮子似有千斤重,合上了就再也揭不開。他很快沉沉睡去,呼吸聲沉穩有力。
李懂悄悄睜開眼。顧順睡着時額心川字舒展開來,眉宇間始終萦繞的傲氣一掃而空。仔細看來,顧順眉毛很粗,但有着細微的弧度,并非是淩厲的劍眉,他眼神似刀,但閉上時那懾人的寒光也一并斂去,眉目顯出幾分驚人的溫和。李懂近乎熱切地觀察他,目光吻上他疏朗輪廓,漸漸停留在他薄唇。
記憶中柔軟的觸感無聲無息地爬上他顫巍巍的神經,他想再試一次,想沉迷于那狂風驟雨,想被他掌控節奏,拖入無底深淵。
火苗啪得爆裂。李懂忽地清醒,在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後,整個人臊成一只熟透的蝦子。
他居然想親他!
李懂驀然捂住臉,連忙翻身逼自己閉上眼睛,什麽都不要看,什麽都不要想。他也太累了,心思沉寂下來後,不多一會兒,也沉入了柔和的夢鄉。
木雕躺在他臉側,在海風中輕輕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