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
01
李懂不否認他的特立獨行。從他到軍校報道那天開始,他就意識到了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他比所有人都到得早,提前了三天左右,因為他是被白塔分部的直升機送到學校操場的。李懂還記得那天的天氣很陰沉,空氣潮濕,雲朵散發着将雨未雨的腥味。飛行員在電臺裏抱怨天殺的霧氣遮擋視線,迎接他的老師也撐着傘站在雨裏,面色談不上好看。
下飛機的時候,他們給他遞了雨衣,但李懂拒絕了。他在濕漉漉的空氣裏舒展身體,汲取安全感。他并不喜歡雨天,但水令他滿足。李懂知道這跟他的精神體有關。這又是一處不同了,負責照顧他的研究員說過,其他正常向導都是在十五到十六歲間分化的,他們會由白塔直接分配到各大軍校去,入學才會做精神測驗以确認等級和精神體種類。
只有他十歲就成了一名向導,精神體更不屬于已知的任何一個類別。
這所軍校建在海南,全名是“海軍特殊軍事學院海南分部”。白塔在他離開前給了他難得的選擇權,李懂在三軍種裏選擇了海軍,于是他來了這兒。軍校依海而建,向導宿舍樓就在沙灘邊上,推開窗就能看見廣袤的大海。李懂的宿舍在頂層,視線絕佳,他把行李甩在左邊的床頭,坐到窗臺上極目遠眺。白塔分部逼仄的小房間逐漸被海風吹跑了,他閉上眼睛,情緒有了輕微的起伏。
但在識海掀起波瀾的前一秒,李懂收回了視線。
他把腿挂在外面,也不管這是十層的小高樓。除了睡覺外,他總倚着窗框看書,就這麽過了三天。室友進來的時候就見着他垂着頭的背影,吓了好大一跳。
“我以為剛開學就目睹跳樓事件!”
李懂對此報以無辜的笑容:他還不太會和同齡人交流,只記得多笑總是沒錯的。
室友到的時候正好早上六點——八點開學典禮,這厮硬是要在作死的邊緣來回試探——然後他們在七點五十九分沖進禮堂,向導班的班主任對他倆吹胡子瞪眼,但苦于重要場合沒法直接發作,只好氣沖沖地把他倆編進隊伍裏。室友繼承了盆地人民嬌小的體型,比李懂矮了半個頭,因此被安插到隊伍最前面,眼淚汪汪地目送李懂到後半截隊伍裏去。
典禮開始了,各大領導輪番上臺致歡迎詞,又是回顧歷史又是展望未來,聽得底下的學生們個個昏昏欲睡。只有李懂聚精會神地聆聽那些套話。他覺得挺新鮮,以前剛上小學的時候流程似乎沒這麽複雜,不過這麽長時間過去,他也忘得差不多了。
“感謝翟主任精彩的演講!”主持人說,“下面有請學生代表,11屆哨兵1班的顧順發言!”
人群起了些騷動。李懂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名字似乎有點名氣。
“哇靠,顧順啊,那個永遠第一的特級哨兵顧順?聽說他超跩的。”
“有沒有這麽牛逼啊?我來之前還專門上bbs查了,吹得跟什麽似的……”
“別的不說,光他的精神體就酷斃了好吧!龍王鯨啊,你聽說過誰的精神動物是史前生物的?”
“不過龍王鯨很醜诶,會不會本人也……?”
“妹子,本校校草了解一下。”
“哇——”
諸如此類的議論灌了李懂滿耳朵,他沒多大興趣,主動把聽覺調弱免除幹擾,因此只曉得要上臺的那人叫顧順,精神體好像也很特殊。不過強大的哨兵總是向導們永恒的話題,他旁邊的男生聽姑娘們叽叽喳喳,自己也沒憋住,拍拍李懂問:“你知不知道顧順?”
李懂遲疑了一下,他在思考自己這種才聽過一耳朵的算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但沒等他回答,那男生突然轉回了頭去,緊接着,音響裏傳來清晰的一聲“咳”。
“我是顧順。”
李懂好奇地擡起頭。
臺上的人穿着藏藍色的學生制服,打扮得一絲不茍,乍一看就像是學校宣傳欄上貼着的優秀模範。
然而下一刻他就自行打破了美好幻象。
“歡迎各位就讀。”他說,“尤其歡迎各位向導學弟學妹,畢竟我還未結合。完畢。”
然後他就大搖大擺地下了臺,留下向導隊伍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和小幅度的尖叫。李懂目瞪口呆地望着顧順走下臺階,以他薄弱的常識,也知道顧順這種行為簡直膽大包天。翟主任在禮堂另一邊氣得快犯心髒病了,一個勁地跟旁邊的副主任大罵:“我就不該同意讓顧順上!跟你們說了選羅星你們不聽!他有個屁的號召力?違反校規的號召力?!……”
顧順當然也聽到了,一面解自己規規矩矩的制服扣子,一面轉過身對着翟主任嬉皮笑臉地敬了個軍禮——姿勢倒是十分标準。他放下手,又朝沸騰的向導們揮了揮胳膊。
他笑意盎然,似乎對場面效果十分滿意,眉梢眼角飛揚的都是屬于少年人特有的意氣風發。李懂和他隔着大禮堂對角線的距離,卻一眼落進了他深邃眸光裏。他驀地覺得不對勁,顧順的眼神和表情有着細微的錯位感。他明明吸引了全場所有人的注意,卻并不因此而滿足。
李懂對情緒的敏感度無人可出其右,他相信自己在裏面讀到的東西不是錯覺。
顧順給李懂留下的第一印象,不是帥也不是跩,而是和他一樣的“獨”。
02
第二次見面來得急如星火。散會後,新生們由老師帶着去吃午飯,然後統一進行體檢。李懂倒不用去,室友問他緣由,他也就照實說了——橫豎他這個精神體狀況瞞不了人,上課的時候總會被發現。只是他沒想到食堂裏人多嘴雜,又都是五感發達的“非正常人類”,他的精神狀況很快就成了每個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所幸的是那會兒大家都互相不認識,傳來傳去也只能說是“這一屆的向導裏有個精神病”,他自己倒沒有在入學第一天就全校聞名。
室友聽他說的時候就炸了,說你傻不傻,這種事兒怎麽随便往外說啊!李懂說反正遲早都要知道的。室友就唉聲嘆氣,第一次認清了李懂在人情世故方面的短板。
其他人去了校醫院,李懂就自己在校園裏瞎轉悠。這日是個大晴天,太陽熱辣無比,靠得路邊的棕榈樹都快蔫了。他穿着全套的學生禮服,布料厚實且不透氣,即便是短袖款也讓人受不了。李懂汗流浃背,感覺自己快要被蒸發了,但也不敢脫衣服:他還記着校規裏寫了不允許學生打赤膊。
他走了一段路,實在受不了了,就往樹蔭底下去。這周圍有樹木的地方挺多,但李懂鬼使神差地選了左邊。那邊有長得茂盛的榕樹,即使葉子被曬得打起卷了也能灑下大片的陰涼。他鑽到裏頭,靠着樹幹舒了口氣,忽地聽到前方人聲鼎沸。
白色網狀的圍欄裏人影雜亂。但李懂準确地從同樣個高體壯的哨兵們中間瞄到了顧順。後者穿着1號球衣,正拍着籃球越過中線。哨兵們的體質水平遠超常人,籃球場的設計也相應地做了調整。李懂望着兩邊超高的籃球架覺得有點暈。而顧順越衆而出,三步上籃。
砰。籃球落地,裁判的哨聲随之響起。場邊傳來掌聲和歡呼,還有整整齊齊呼喊顧順名字的聲音。顧順沖他們擺手,又撩起球衣下擺擦額頭上的汗。線條分明的腹肌引來又一波起哄的口哨。
李懂突然覺得有點口幹舌燥,然後才反應過來那邊全是未結合哨兵,各種亂七八糟的氣味像一鍋大雜燴混在一起,反而讓人一時想不起來那都是信息素。他意識到有點不妙,正想開溜,一個球狀陰影猛地罩在他頭頂,他迅速往旁邊躲開,籃球砸到他腳邊,跳出去老遠。
“同學——”有人在他背後喊,“麻煩幫忙撿下球!”
李懂點點頭,跑步去追已經溜出幾百米的籃球。網內的人等着他,越看越不對勁,小聲說:“動作好慢。”
旁邊人聽見了,一錘手心:“味道也不對。這是個向導啊!”
向導。就這兩個字足夠吸引這群如狼似虎的未結合哨兵了。原本在場地中間等球回來的人也紛紛湧到圍欄邊上。李懂撿起籃球,感覺渾身不自在,一回頭就看見一幫子人高馬大的哨兵直勾勾地瞧着他。他抱着球,強烈的危機意識阻止他再靠近。
“都幹嗎呢?”
“順子,有個向導诶,”有人擠眉弄眼道,“未結合向導!”
顧順脫了球衣,正光着膀子擦汗呢,聞言直接給了那人一拳頭,一臉恨鐵不成鋼:“咱學校裏的未結合向導還少了啊?怎麽不見你們這麽激動?”
那人也不生氣,一臉悠然神往:“順子你感覺不出來?他精神波動好強,起碼是個上級向導,學校裏才多少向導啊?上級的有沒有兩個巴掌?”
“剛好兩個巴掌,”另一個人說,“啧啧啧,真難得,你看,長得也好——”
“滾吧!”顧順道,“人都不敢過來了!”
“喲,順哥,憐香惜玉啦?”
顧順哭笑不得:“一個大老爺們兒我憐什麽香惜什麽玉?下半場要開始了,都給我滾去熱身。”
哨兵們這才戀戀不舍地散開。顧順對着李懂招了招手,後者望着他赤裸的上半身,猶豫了片刻才慢慢靠近。
膽子好小。顧順心想。
他不太欣賞這種特質,因此聲音帶上了些許的不耐煩,他喊:“你把球抛過來就行!”
李懂想了想,走到十米遠的地方,照做了。他準頭倒挺不錯,籃球正好落在顧順懷裏。後者把籃球抓起來,順手用食指頂着轉了兩圈,笑道:“謝了啊!”
說完他就走了,幹脆利落,連句“不客氣”都不等李懂回答。李懂也不生氣,只是若有所思:短短幾個小時內,他之前所抓到的那一瞬間的“孤獨”似乎在顧順身上煙消雲散了。眼前這個顧順和那些傳聞完全貼合,像是真的無懈可擊。
哪有人能無懈可擊。李懂輕輕笑了,他倏然有種棋逢對手的奇妙感覺。也許是因為他從顧順身上嗅到了同類的氣味。即使顧順根本不認識他,即使他沒跟顧順說過一句話,他也兀自把兩人的地位對等了起來。李懂甚至驚訝地發現自己想要試探顧順,想打破他天衣無縫的外殼。
但眼下顯然不是什麽合适的地方。李懂想,來日方長,總能再遇到一次。
03
期中考試過後,課業輕松了一點,顧順這屆學生臨近畢業,除了接踵而來的部隊選拔以外更是無事可做。他開始經常傍晚在向導宿舍樓下出現,但宿舍樓顯然更不是可以肆意使用精神力的地方。李懂從哨兵信息素裏回了魂後,也對自己的念頭感到不可思議——他習慣于把自己的精神力控制得水洩不通了,還是頭一回有想要用它攻擊誰的沖動。
這不是個好信號。李懂一直以來接受的教育告誡他要學會克制。但他不确定自己再見到顧順時還會不會有反應。
于是他決定避開他。
顧順的歌聲混着吉他聲從樓下飄上來。室友趴到窗邊去,看他在星空下沙灘前抱着吉他用剛學的粵語唱“畢生想找那片夢中出現過海洋”。室友聽得如癡如醉,還問李懂:“你怎麽一點興趣都沒有?”
這時候李懂已經學會了怎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謊。他說:“吵死了,我要睡覺。”
室友說:“我靠,李懂,你是不是性冷淡啊!”
李懂被他噎得半晌沒說出話。室友還在喋喋不休:“我猜中了?哇!”
“滾吧你!”李懂嚴肅道,“我要打舉報電話了。”
“啥?!”室友一蹦三尺高,“李懂你不能因一己私欲害全樓的向導失去春天!”
李懂在心裏嘀咕:有這麽嚴重嗎?
“喂,手機放下啊朋友。”
“我說真的。”
“……”
李懂問:“你不會說出去的吧?”
室友打了個寒顫:“不……不會……”
李懂滿意地撥了號碼。十幾分鐘後,翟主任帶着保安匆匆趕來。
顧順沒想到這麽隐蔽的活動也能被發現,連忙背了吉他就跑,和他的狐朋狗友們上演了一出生死逃亡。他忙着躲避教導主任的追殺,沒注意向導樓上有個年輕的小學弟正懷抱着奇特的心思看着他繞過保安的包圍圈、翻牆爬樹地溜回哨兵宿舍區。
“順子,這怎麽回事兒,也太倒黴了吧!”有人邊跑邊喊,“向導樓不是沒人巡查的嗎?”
“肯定有人舉報啊傻逼,”顧順說,“回頭問問,要讓我知道是哪個小兔崽子,向導也照揍不誤!”
那人對他豎起大拇指:“順哥牛逼,向導都敢惹,不怕以後沒法結合啊?”
顧順還沒來得及反駁,眼前猛然出現一個锃光瓦亮的鹵蛋頭。翟主任氣勢洶洶地領着人堵在他們正在爬的那棵樹下,皮笑肉不笑道:“顧順同學。”
顧順罵了句“我操”,在心裏問候了打舉報電話的家夥祖宗十八代,并立誓此仇不報非君子。
04
然而他們終究沒有機會再見面。李懂把曾經的悸動抛到了腦後,而顧順也沒能找人問出個所以然,這件事就這麽不了了之。
一年的時間晃眼就過去了。夏天又悄悄趕到,海軍各部隊也派了人來選拔好苗子。像顧順這樣的特級哨兵,板上釘釘是要進特種部隊的,就看會被分配到哪個艦上去。
畢業生們離校的時候,李懂他們還在上課。沒有學弟學妹們十八相送,也沒有什麽畢業典禮或者告別大會,定好去向之後,他們就要各自收拾好東西,到校門口等各自部隊的車子來接。羅星和顧順都是蛟龍的人,雖然去了不同的艦隊,但也算有共同話題,這時便結伴離校。跨出校門的時候羅星突然道:“進來的時候未結合,沒想到出這門了還是未結合。”
顧順說:“未結合怎麽了?咱也不是一般人能配得上的。”
羅星說:“你這話被向導聽到的話,怕是會拿精神力拍死你。”
“那說明他們真是一般的向導。”顧順說,“不要也罷。”
“顧順,你丫就一頭獨狼,單槍匹馬闖慣了,不懂我們社會動物的正常需求。”羅星無語,“我說,你就不覺得孤獨?或者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屁孤獨。”顧順嘲笑他,“羅星,你哲學家啊?”
羅星不接這茬,繼續絮絮叨叨:“跟你說不通。算了,想想部隊裏向導更多,沒準兒就有屬于我的呢?人還是要沉得住氣,有道是緣分天注定,只是不到時候——”
顧順打斷他:“你這個滿嘴大道理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羅星翻了個白眼,徹底不搭腔了。顧順也沒繼續這個話題,然而羅星的話到底進了他的耳朵。他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宿舍區後的碧藍海洋默默不語,只輕輕地拍打沙灘。
他想:有朝一日。
05
如果真的有命中注定,有朝一日,我在未來等你。
(番外一·完)
*歌詞出自陳慧琳《前所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