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有生一天

有生一天

距離“紅海行動”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四年前,顧順和李懂雙雙退役,他們在海南買了一棟小房子,過上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幸福生活,還特地為此辦了一個小型喬遷宴,受邀出席者包括比他倆退得更早的張天德和陸琛、好容易才請到假來的現役軍官佟莉和莊羽、已經升到大校打算一輩子紮根軍隊的楊銳和徐宏,以及從老家千裏迢迢趕到的羅星。

顧順本來是懶得辦這種玩意兒的,但面對羅星接二連三的電話轟炸和陸琛等人聲嘶力竭的控訴“你們倆的婚禮都沒請我們!過分了!——”最終還是妥協了。

這也不能怪他們嘛。顧爸顧媽性子急,婚禮是他倆抽休假的時間辦的,請的主要是兩人的親戚和以前的朋友,至于戰友們——那時候都在隊裏艱苦訓練,實在來不了。

所以這也算一場額外的小型婚宴,就是新郎兩人非常地不正經。一個背心圍裙手拿鍋鏟就出來見人了,另一個背心都沒穿,就一條大褲衩子也敢在門口當迎賓小哥——不對,按年齡來說,應該是迎賓大叔了——然後被第一個趕到的楊銳嚴肅批評。

“顧順!”楊大隊長氣勢不減當年,甚至因為身居高位更威嚴了,“你看看你什麽打扮!”

被點名批評的某人大大咧咧地一拍肚皮,說:“隊長,你是不是嫉妒我四十了還有腹肌。”

楊銳:“……”

楊大校硬裝出來的嚴肅一秒破功,他指着顧順的肚子哈哈大笑:“要不要臉!”

顧順低頭吸氣,心想還是有肌肉輪廓的嘛,當然是不那麽明顯了,主要李懂做飯實在太好吃,控制不住量啊。

而李懂從廚房窗子裏探出一個頭:“隊長!”

雖然蛟一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楊銳徐宏也早就升職調離了隊伍,但他們還習慣性地叫“隊長”和“副隊”。

他一出現,楊銳就聞到香噴噴的魚味兒了,興高采烈地進門。第二撥來的是佟莉和張天德,這倆算是對奇葩中的奇葩,愣是克制了哨向的天賦吸引,成為了極為罕見的哨兵夫婦。雖然從一般情況來講,他倆甚至比顧順和李懂更讓人容易接受一點,但畢竟哨兵不是普通人,能壓制相互競争的本能簡直是個奇跡。

起初他們還需要定期找治愈型向導疏導情緒,而随着年齡增長和能力的緩慢退化,中間的間隔越拉越長,現在疏導一次已經能維持長達一年的信息素穩定。

顧順和李懂也同樣在逐漸失去他們的天賦,這個過程極為隐蔽和漫長,又因為他們本身能力出衆,也許到死都依然是哨兵和向導,但經年累月流失的東西還是被他們察覺到。某個平凡的清晨,李懂忽然發現自己不能感知到顧順的情緒,仿佛他們身體結合的效用消失了一般,即使顧順并未刻意地遮掩,他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可以自如地交換信息。

而他們并不為此感到恐慌。長久以來的坦白和忠誠為他們奠定了足夠堅實的信任。顧順甚至覺得這樣更有趣,他們得開始學着像普通人那樣猜彼此的心思,有時候能心意相通,有時候則會弄巧成拙,但他倆樂此不疲。生活總是需要新鮮感,彼此試探的感覺令人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

“退化”有時候也不光是壞事。

之後徐宏、陸琛和莊羽也到了。最後來的是羅星,他到的時候門口迎接的人已經換成了李懂。羅星見到他的時候表情愣愣的,半晌才說:“看見你我感覺自己還是二十歲。——你這臉保質期咋這麽長?!”

李懂摸了摸自己臉皮:“有嗎?”

“跟才認識你的時候也差不多,”羅星說,“你別是哪的千年老妖怪吧。”

“那你還敢來?”李懂笑眯眯道,“不怕我把你煮了吃肉?”

“我申請清蒸。”

“怎麽做由廚子說了算。”

接替了“廚子”一職的顧順這時候也探出半個身子,喊:“羅星,你肉質太老了,我建議紅燒!”

這還能忍?羅星氣得直接沖進屋要跟顧順生死決鬥,被徐宏一把抱住,說:“算了算了,這麽多年了,你還不知道他顧順那張嘴啊?”

陸琛在旁邊起哄:“副隊你這就不懂了,顧順嘴賤羅哥打人,這是他們約定俗成的保留項目,以前咱們無緣一見,現在要抓緊機會啊!”

“你怎麽管他叫哥,對我就直呼其名?”顧順正好端了最後一道菜出來,聽見陸琛的話,大為不滿。

莊羽在這夥人裏混過這麽些年,臉皮也練厚了,替他回答說:“您沒那氣質。”

顧順:“……”

張天德湊上來,指着那盤有點黑乎乎的紅燒帶魚:“順子,你做的這是啥?”

顧順沒好氣道:“紅燒羅星。”

羅星:“靠!”

客廳裏又是一陣雞飛狗跳。直到李懂進來,忍無可忍喊:“都去洗手準備吃飯!”衆人才消停了。羅星嘀嘀咕咕道:“他這毛病還沒改啊?”

顧順說:“啥?”

羅星說:“非得把菜擺得漂漂亮亮,人都準備好了才動筷子。”

顧順說:“我都習慣了……”

兩大對頭此時有了除彼此之外共同的吐槽對象。

李懂對此恍若未聞,等人都繞着餐桌坐好了,端起酒杯,說:“敬大家一杯。”

徐宏拍桌子:“這就完了?敬酒詞呢?”

“用心去感受。”顧順道。

莊羽:“靠!又來!”

顧順說:“喝果汁的沒資格開口。”

佟莉沖他噓聲。她跟莊羽兩個還沒退役,仍舊在一線指揮戰鬥,因此都自覺禁酒禁煙。楊銳和徐宏退居二線了倒沒這麽多忌諱,舉着酒杯一口幹了。楊銳醞釀了半天,說:“祝你們倆白頭偕老。”

“隊長,你這語言藝術還是沒學到位,”陸琛道,“太老套了!”

楊銳不服:“那你來?”

陸琛清了清嗓子,說:“祝你倆早生貴子!”

張天德正喝酒呢,被他這神來之筆給嗆了一口,李懂趕緊給他找衛生紙,邊找邊說:“陸琛,你先跟莊羽研究研究怎麽突破這個人體極限吧!”

衆人哄堂大笑。陸琛一不小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萬分懊悔。楊銳說:“不過呢,我覺得陸琛說的有道理。我記着當年你們就讨論過生育問題……”

“有嗎?”顧順納悶。

“我記得!”莊羽舉手。他有寫日記的習慣,近十年還好,軍裏普及了能用內網的便攜電腦,早些時候那真是都用紙筆在記。而且他從來不丢日記本,換了多少隊伍也把那堆東西齊刷刷都帶上。說來也巧,上周他才趁着休息時間追憶過往昔,把紙質日記都翻過一遍。

“就你們從白塔回來沒多久,”莊羽說,“訓練的時候,佟莉說你們要培養出個孩子。”

佟莉:“……”

她傻了:“這還有我的事兒?”

“陸琛說男性向導生不出孩子,但石頭認為李懂可以。”

張天德也蒙了:“啊?”

“隊長還找李懂談了話。”

楊銳:“嗯,我記得。李懂說退役後再考慮。”

衆人目光齊刷刷地飛向李懂。後者面色僵硬,欲言又止。

“其實你們問我也一樣啊。”顧順笑得高深莫測。

羅星震驚了:“你們難道真的……”

“我們的确馬上要有孩子了。”

“啥?!”

李懂尴尬道:“是領養的!”

“哦——”

剩下七條蛟龍的心髒跟坐過山車似的,差點叫他倆給吓出病來。徐宏平複了一下心情,問:“已經在辦手續了?”

“嗯,是個女孩。”李懂說着,神色很溫柔,“戰争遺孤,已經十二歲了,我們不打算改掉她的名字,但取了個小名,叫‘咕咚’。”

羅星咂摸咂摸,說:“我要是那小姑娘,知道自己被取這麽個名兒,肯定要跟你們斷絕父女關系。”

顧順虎着臉:“反了她了!”

結果狠不下心收拾女兒的還是顧順。

咕咚,大名荊洋,長着一張跟她李爸爸類似的富有欺騙性的單純臉蛋,骨子裏卻跟她顧爸爸一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顧順不但不阻止,還跟着瞎胡鬧,兩個人把小區裏的花花草草貓貓狗狗禍禍了個遍。李懂則跟在他們後面收拾爛攤子,不過他也沒啥特別的表示。有人找上門告狀說你家女兒又偷跑出去沖浪啦,他也就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上網查了一堆沖浪實用技巧給她。

所以荊洋在家裏過得特別快活潇灑。直到四年後,她在十六歲生日那天,一把擰斷了房間門把手。

顧順面對此情此景簡直熟悉感爆棚。當下一把抱起他的寶貝閨女,興沖沖地跑到李懂面前大聲宣布:“咕咚分化成哨兵了!”

李懂猝不及防,吓得差點把書甩飛到顧順臉上。

占了父親都是哨兵向導的便宜,這丫頭從分化的那一天起,好日子就結束了,不是被顧順提溜到海裏練水下格鬥,就是被李懂逼着學會建立自己的精神屏障和簡單的意識操控。從起床到睡覺就沒多少輕松喘氣的時候,搞得她以為一夜之間老爹們就被外星人魂穿了,簡直無情無義無理取鬧。

顧順李懂對此表示無所謂:怨念就怨念吧,總比在戰場上死了強。

荊洋雖然調皮搗蛋,但也不是不懂事的。有時候李懂翻舊相冊,她會在旁邊看,邊看邊問:“這都是誰啊?”

“以前的戰友。”

“他們都在哪呢?”

“有的還在服役,有的回老家休息了,”李懂頓了頓,說,“有的死了。”

之後她再也沒抱怨過訓練很累。而在他倆的不懈努力下,荊洋最終先于很多同齡人學會了如何具現化自己的精神動物,他們特地選了一片空曠的沙灘來進行實驗。最終,在海洋的呼喚和龍王鯨的陪伴下,一條黑白相間的小虎鯨躍入其中。

二十年過去,正常人社會和哨兵與向導之間的隔閡漸漸消融,民衆很少再以“怪胎”或是“作戰兵器”的目光來審視這些把熱血灑在戰場上的“超人”,人類共享的喜怒哀樂讓他們終究意識到大家都是同類。而伴随着戰事的高歌猛進,白塔對待他們的态度也出現了一絲軟化,其中一點具體表現在軍校對學員兵的培訓上。

哨兵和向導依然要在分化後直接進入軍校。但這一政策被賦予了更多的人情味兒,比如不再強制上門帶走學生、允許父母接送和探視、允許學員兵定期回家探親、每年固定日期開放學校的部分區域給家長參觀等等,軍校的“軍”字淡了一些,更像大衆認知裏的“學校”。

荊洋繼承了父親們的意志,堅決要加入海軍,李懂便托朋友把她分配到了他們當年就讀過的學校——正好也離家近。

當年的翟主任現在已經成了翟校長,聽說他倆的閨女要來就讀以後,還特地給顧順李懂發了邀請函,請他們作為家長代表在新生開學典禮上致詞。

不,準确地說,是請李懂致詞。至于顧順,翟主任當年因為他受到的打擊實在太豐富了,陰影比較深重,不敢再讓這位爺上講臺。

荊洋對此很好奇:“順哥,你以前得罪過校長嗎?”

他們對稱呼這事兒特別看得開,又自認為還年輕得很,于是荊洋私下都管他倆叫“哥”,當然,外人面前還是要莊重一點的。

李懂在旁邊賊笑,說:“你順哥當年是學生代表,也在開學典禮致詞來着,聽說翟主任給他準備了老長一篇激情昂揚的演講稿,結果他上去撩新入學的向導,給自己相親。”

荊洋眼淚都要笑出來了,問:“那他是在撩懂哥?”

“瞎撩,”李懂說,“我那會兒才入學,他又不認識我,肯定連我在哪都不知道。”

“誰說的?”顧順插話道,“我看見你了。”

李懂一愣。

“當時全場都在鬧騰,特別是你們向導班,哇,那歡呼的,”顧順說,“就你,站在隊伍尾巴上,冷靜得像根木頭,連表情都不帶變的,我一眼就注意到了。”

李懂幹巴巴道:“這你也能看見啊。”

顧順得意揚揚:“特級哨兵,好吧?眼力不是蓋的。你還給我撿過籃球。”

“這是你讀我記憶看到的。”

“沒讀之前我也記得,”顧順湊過去,親了親他,“雖然當時印象不大好,不過我看你很心動啊?”

李懂一邊回應一邊小聲反駁:“你們一幫未結合哨兵,我那是本能反應!”

“咳咳,”荊洋捂住眼睛,“白日宣淫,不好不好。”

兩人看了看彼此,又瞅了瞅荊洋,最後攜手進了卧室,把門一關。

荊洋覺得自己此刻就是被遺棄的小孩。

開學那天,顧順驅車将她送到學校。她住得近,因而行李不多,由負責迎接新生的老師帶去了宿舍樓。臨分別前,李懂摘下了從未離過身的龍王鯨木雕,将它挂在了荊洋的脖子上。

“護身符,”李懂說,“祝你平平安安。”

荊洋“嗯”了一聲,驀地紅了眼眶。

然後他們去了禮堂,校方特地帶來了軍裝,按照他們退役前的軍銜配置,翟校長問李懂要不要把獲得過的軍功章都別上去,李懂說沒必要,有些東西記在心裏就好。

顧順退役的時候是少校,肩章兩杠一星,李懂是上尉,肩章一杠三星。他們在更衣室裏相視而笑,白色的軍禮服将他們帶回了波瀾壯闊的南海。

“你看上去年輕了十歲。”李懂說。

顧順嚴肅道:“李懂同志,我今年二十四,年輕十歲我才十四好吧。”

李懂咧嘴笑了。顧順二十四歲那年,他們正式相識。

海南分校的大禮堂數十年如一日,沒重新裝過也沒擴建過,以前看着挺大的空間,現在來看似乎有些狹窄。臺下滿滿當當坐着學生和老師,而顧順和翟校長一起坐在正中央,微笑着看向他。

李懂想到二十多年前,他也是這樣望着顧順,只是那時候他們還在期盼着“有朝一日”。

而此刻,是他們想也未敢想過的,有生一天。

“大家好,”他說,“我是李懂。”

聲音通過廣播傳遍禮堂的每一個角落,有人好奇地打量他,有人因為前面冗長的演講而昏昏欲睡,有人在交頭接耳,也有人目光放空,并未在意過他。李懂并不介意,他想說的東西,總有一天他們能自己去體會。

“我在二十五年前畢業于這所學校。雖然以我的年紀來說有點厚顏無恥,但我可以算是你們的學長。”

也許是被“二十五年”這個聽起來長得可怕的數字吓着了,陸續有人加入了聆聽的隊列。李懂笑了笑:“身為學長,我大概明白大家的心情。如果我再廢話幾句,你們就會悄悄在心裏紮我小人了。”

“所以,我長話短說。”他話鋒一轉,“大家認為,什麽價格足夠買下你的一條命?”

禮堂裏鴉雀無聲。李懂自問自答:“高于社會平均水平的薪水嗎?足以讓你的家庭衣食無憂的撫恤金嗎?還是金光閃閃的軍功章?”

“都不是。

“能買下你的性命的,唯有信仰。

“我希望大家一定要學會相信。相信你自己也好,相信愛人也好,哪怕是狂熱的愛國主義——讓它成為你的寄托,你的支撐。

“只有這樣,你才不會倒下,才不會迷茫,才會有更多的機會活下來。

“祝大家都能活下來,或者——”

他脫下軍帽,向着所有未來的戰士們,深深鞠了一躬。

“——絕不後悔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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