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預兆

正式放假那天,天氣不好不壞,陰沉有風,而且一副快要下雨的樣子,到處都灰蒙蒙的。

葉挽秋沒有收拾行李,只簡單地拎了一個包就算完。站在校車等候區等車的時候,她一邊刷着手機一邊聽到周圍同類學生的談論話題。無非是現在的月餅越來越難吃;這次回家要買新衣服;計劃去哪兒旅游,要選得有意義又小衆,才不要和人潮大軍一起擠破頭;家裏哪個親戚又在節假日結婚了要去參加婚宴什麽的。

日常而平淡。

她摁下手機電源鍵,閉上眼睛坐在長椅上,歪頭靠着一旁的公告欄安靜地等。法國少女歌手那空靈甜美的歌聲混合着豎琴的迷幻調子一起,沿着潔白的耳機線傳導出來,舒緩溫馨地敲擊在她的耳膜上,讓人昏昏欲睡。

因為人類學生人數太少的關系,學校裏的校車只有一趟,經停站也很少。除了高鐵站以外,也就會在人民廣場和清江對岸的南街電影院停留一下,車程總共不過四五個站。所以一般人類學生要出行的話,大部分情況都是組團拼車。

倒是有許多妖和魔們對人類社會的科技産物很感興趣,老想鑽進去研究一下這些鐵疙瘩到底是怎麽動起來的,空調冰箱又是怎麽運轉的。為此學校不得不宣布一條規定,禁止非人類種族的學生以任何方式鑽進任何電子機械産品裏去。

也許是在這裏待了一段時間已經逐漸習慣了,葉挽秋第一次聽說這條規定的時候,居然還覺得有點詭異得可愛。

耳機裏的歌單曲循環到第四遍的時候,校車終于晃晃悠悠地來了。司機一共兩個,白天是冥府的白無常,到了夜裏就是黑無常來換班,每天只有固定的幾個時間點會來接送學生,而且從來都是速戰速決。

就是那種交警看了都要呼叫隊友連環封鎖追他全城的駕駛速度。好在除了在接送學生需要裝裝樣子以外,平時他們駕駛着這輛校車都是去收割判命簿上壽數已盡的靈魂,因此普通人是根本看不見這輛車的,它也從來不受人界障礙物的影響。就是車裏的氛圍永遠都是冰冷陰森的,而且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潮濕泥土味,那是将死或已死之人聞起來的味道。

偶爾也會有一陣細微的寺廟裏燒香才會有的氣味,那代表着某個靈魂是因為肉身被謀殺或者意外而死的非自然死亡。通常一旦出現這種味道,那校車裏的氛圍就總是好不了。葉挽秋就曾經和一個渾身香灰味的冤魂坐在一起過,從清河南岸到學校門口,她被迫聽了它一路的尖酸抱怨,把男人這種生物從染色體一直罵到骨灰盒。

其用詞之辛辣,語言之多樣,簡直讓人嘆為觀止,可見語文的博大精深包羅萬象。

甚至說到激動之處,別人都是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它是眼珠子撲通一聲掉出來,塞回去,又掉出來,又塞回去……

這種硬核落淚的方式給人的視覺沖擊太過強大,導致葉挽秋從那以後再也沒敢坐過校車。

不過今天應該還好,畢竟人類學生基本都到齊了,出學校的這一趟裏,是暫時不會有其他奇奇怪怪的靈魂的。

很快,校車停在了候車臺旁邊,車門打開的一瞬間,葉挽秋就聞到了裏面頗濃的香火味。她謹慎地朝裏面看了看,發現确實沒有東西坐在車廂裏後才走進去。

駕駛座的白無常轉頭朝她咧嘴一笑,豪邁地伸手搭在椅背上,表情裏帶着種說不出的狡黠:“來,這次又來用你的嗅覺猜猜看我剛才卸了多少倒黴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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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黴貨”是她和黑無常專用的名詞,專門指代那些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念想極深又無可奈何的靈魂。通常這種靈魂處理起來會比正常死亡的人要稍微麻煩一點,所以稱為“倒黴貨”。

葉挽秋吸吸鼻子,坐在她身後的座位上,認真想了想,然後回答:“嗯……這個味道程度的話,大概是四五個?”

“哈哈哈猜對了,你這鼻子果然靈,比判官老兒那破撣子靈多了。”白無常笑着,潇灑地一甩手,校車立刻合攏車門飚出去老遠一段距離,整個車廂随之一晃。葉挽秋抓住面前的欄杆,感覺剛剛吃下去的那份蘑菇馄饨開始在胃裏變得格外有存在感了起來:“這是大白天開去高鐵站啊,你怎麽還開這麽快?”

“快嗎?我這還沒沖刺呢,一會兒你豈不是得哭着求我慢一點?”

“我懷疑你在開車……”

“這還用懷疑嗎?我就是在開車啊。坐穩了,丫頭!”

說着,白無常一腳油門下去,車子幾乎平底起飛。整個窗外的景色在這種超高的速度碾壓拉伸下都變成了一灘灰綠色的黏稠顏料,亂七八糟地糊在窗戶上。

等到了高鐵站的時候,好幾個承受力弱的人類學生已經下車就吐了。

葉挽秋稍微好點,盡管有些眼冒金星但是喘兩口氣也緩和了不少。還在她扶着樹幹伸手揉着太陽穴的時候,白無常伸手在車窗上叩擊兩下,單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盤上,語氣和表情都悠閑得欠揍,好像剛剛帶着他們死亡飙車的根本不是她:“中秋快樂啊丫頭。歡迎回來。”

“回來?”葉挽秋沒反應過來,“我這不剛走嗎?”

白無常哈哈大笑着,好像聽到了什麽讓她覺得特別好玩的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連平日裏用來遮着左眼的那枚赤字黃符眼罩都有些歪。她擡一擡那枚符紙眼罩,意味深長地看着葉挽秋說到:“我知道。可不管你去了哪兒,你最後不都還得繞回來嗎?”

“你這話,是我理解的意思嗎?”葉挽秋莫名地感覺她似乎話裏有話。

“字面意思而已。”白無常說着,右眼裏無端地起了一層虛幻的霧氣,讓人看不真切她的眼神,繼續吊兒郎當地說到,“小女孩子想太多會禿頭哦。走了!”

“再見。”

“當然會再見。”

所以,還是覺得她似乎話裏有話是怎麽回事?

葉挽秋挎着帆布包站在人行道邊上,看着已經早就消失在空氣裏的亡靈校車,轉身朝檢票口走去。

到家的時候正好是中午,葉芝蘭早就提前做了一桌子她愛吃的菜等着她。繡鋪的生意因為中秋假日的來臨而再次進入小高峰,店裏的老員工張放和宋文姣正在整理各種訂單和打包已經完成的各類手工制品。

葉挽秋在大巴車剛進沽寧鎮的時候就發消息給葉芝蘭,說自己已經到了。沒幾分鐘後,汽車就停在了站臺前,葉挽秋連忙關上手機起身站到車門口。

然而就在她剛下車的時候,卻聞到空氣裏到處都彌漫一股濃郁的爛橘子味。每個從她面前經過的人身上,都帶着這種一模一樣的前調味道。

這種味道對她來說不算陌生,那是只有一個人即将出大意外,或者未來一段時間裏運氣都特別差的時候才會有的厄運味道。放在單個人身上的時候倒是沒什麽值得奇怪的,畢竟一個人的運氣總是有好有壞。

可當周圍的所有人都聞起來像爛橘子的時候,那就很詭異了。

葉挽秋拎着挎包飛快地跑回繡鋪,看到家裏一切正常,周圍的人也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街道上的孩子們正一如既往地相互追逐打鬧着,怎麽看都是一副安寧祥和的樣子。

但……

她仔細聞了聞空氣裏的味道,發現那股濃烈到讓人頭皮發麻的爛橘子味一點也沒減少,每個人身上的前調都是它。

“喲,葉子回來了?”正在忙活的張放一擡頭,看到站在門口的白衣少女,笑着拿起櫃臺上的一個紅豆蓮蓉月餅朝她抛過去,“嘗嘗,剛做出來的。”

葉挽秋這才回過神,手忙腳亂接住月餅,四下裏看了看:“我媽呢?”

“給你淩叔送月餅去了,剛走沒一會兒,估計也快回來了。”

“這樣啊。”

這時,宋文姣抱着一籃分類好的繡樣裝飾品從櫃臺後面繞出來:“你回來得真是正好啊,蘭姐最近都快忙死了。這批教的學員上手太慢了,縫一針拆三次,完全不敢讓她們做訂單。”

“給我吧,我下午就做。”葉挽秋說着,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伸手接過宋文姣懷裏的籃子。她身上也有這種爛橘子味,清晰濃郁得讓人心驚。

葉挽秋看着那些珠翠小樣,握了握布滿薄汗的手心,問:“文姣姐姐,最近店裏還好嗎?”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放松,聽起來跟平常的詢問沒什麽兩樣。

“挺好的呀,最近中秋節了,店裏生意又好了不少。”

“那,你們呢?都還好嗎?”

“好啊,你在學校怎麽樣?”

“學校啊……”葉挽秋的眼睫輕輕顫動一下。不知道為什麽,第一個闖進腦海的畫面竟然是她和哪吒走在去天文館的路上,周圍全是恢複本樣的妖魔在來來往往,他忽然伸手護在自己背後,清冷低沉地說着“沒事”的樣子。

還有那句煙花下的“中秋快樂”。

見葉挽秋一直愣愣的沒說話,宋文姣奇怪地問:“怎麽了?在學校過得不開心嗎?”

“啊,沒有。我在學校很好,不用擔心我。”

“那就行。你第一次離家這麽久,蘭姐天天都在念叨你,生怕你有什麽事。”

“我在學校裏能有什麽事。”

“沒事就好,中午準備的都是你愛吃的菜,去洗個澡休息下吧。”

說完,宋文姣轉身去忙別的事。葉挽秋抱着懷裏的籃子遲疑了一會兒,問:“最近中秋節,鎮上要舉辦什麽集體性活動嗎?我看廣場上挺多人的。”

如果是所有人集體出現這種厄運氣味,那只能是有什麽事把大家都卷進去了。不知道媽媽身上會不會也有這種味道?

宋文姣一邊用剪刀裁剪着手裏的杏黃色鶴紋繡綢一邊回答:“好像是會搞一個花燈節吧,順便也能吸引一下游客啊什麽的。每年的活動差不多也就那些,我反正是不打算去的,我手機裏囤着不少劇還沒刷呢。”

是了,因為是旅游勝地的關系,鎮上從來都不缺活動,不過當地人會去的卻很少。每年就那些,早就看膩了,真正會去的是那些旅客才對。

還在她思考是不是會有什麽自然災害即将威脅到小鎮的時候,葉芝蘭從外面回來了。

“媽!”葉挽秋放下籃子跑過去,卻發現葉芝蘭身上也有那種噩夢般的爛橘子味。她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媽,你沒事吧?”

“我沒事啊,幹嘛突然這麽問?”葉芝蘭笑着親昵地揉了揉女兒的頭頂,“我剛剛給你淩叔送了點月餅過去,他還問你回來沒有。你到了多久了?餓不餓?馬上可以吃飯了。”

“我……”

葉挽秋的話還沒說完,葉芝蘭就捏捏她的臉,繞開她去到廚房開始準備碗筷:“你們幾個,都進來吃飯吧,吃完就放中秋節假了,下午開始店鋪休息,咱們後天下午再開業。”

張放歡呼一聲,停下填寫快遞單的筆朝一旁還有些愣神的葉挽秋打個響指:“走了葉子,吃飯去。”

“快進來吧。”宋文姣站在廚房門口伸手掀着門簾。

葉挽秋皺着眉頭看着外面的人來人往,鼻腔裏滿是讓人不安的爛橘子味。忽然間,窗口的光影如蝴蝶翅膀那樣顫動一下,伴随着一聲輕柔的貓叫。

她回頭,看到哪吒的那只白貓不知什麽時候從外面竄了進來,正蹲在窗棂上歪着腦袋看着她。

“你……你怎麽還在這兒?”葉挽秋驚訝地看着它。

“挽秋?”葉芝蘭從廚房裏探出頭來,“快進來吃飯了。”

“呃,好的。”

……

無數珍珠梅的花瓣被氣流帶動着灑落下來,如一場暗香浮動的白雪落在三鳳宮的庭院各處,飄沉在空氣裏,映得月色下那一身銀紅衣衫的少年恍如幻覺般漂亮美好。

少年的身法極快,在滿庭花雨裏幾乎化為一道豔麗殘影。手裏的紫焰尖槍掃過之處,瞬發而出的三昧真火将重重落花焚為虛無,只留下一道道明亮的焰火光紋灼燒在空氣裏,又被他揚手抛起的混天绫撫平熄滅。

紅綢裹着朵朵白花從哪吒的面前垂下來落在他肩上,還沒來得及徹底沉定的空氣裏突然波瀾再起,一道金色光刃毫無預警地從他側方繞射而來。哪吒瞥一眼那光刃,翻身騰上半空揮槍将它挑飛回去。

阿君從一片無邊無際的蓮花池邊靈活地飛過來,一身黑衣幾乎融進夜色裏,手指一勾就将光刃調轉方向,又準又狠地朝哪吒刺過去。

哪吒看着那太陽輝光凝結成的鋒利匕首襲過來倒也不躲,只轉換位置,輕盈立足于一朵含苞待放的千瓣紅蓮上,算準時機順着它的力道朝後一仰。匕首刮擦着紫焰尖槍的槍柄,被引導向遠離目标的方向。立在蓮花苞上的少年順勢将紫焰尖槍向下一揮,斬落朵朵盛放蓮花。槍尖破開水面的同時神力注入,激起無數水流如龍卷般朝阿君包圍過去。

碎裂的蓮瓣荷葉在這種力量牽引下紛紛化作銳利無比的刀子融入水中,扭曲的水光模糊了它們的攻擊路徑,使得這些花葉破水而出的時候變得格外難以防備。

阿君召回匕首,擡起的手中金光燦豔,高速飛旋的光刃将所有試圖靠近她的物體都灼毀成粉末。最後一層水簾被劃開的時候,哪吒手裏的紫焰尖槍已經抵住了剛好攔在阿君咽喉處的光刃匕首上,兩兩相撞時發出清脆的碰擊聲,漾開一圈疾風波紋,将周圍的蓮花朝四周削得歪斜了一截下去,無數殘花碎葉和流水從空中紛繁落下。

“停停停,你贏了!”阿君用匕首撥開槍尖,收回于掌心,理了理被弄亂的頭發,“就是想逗逗你而已,幹嘛這麽認真呢。”

“你害得我弄壞了我的花。”哪吒不冷不熱地說到,紫焰尖槍在他手裏旋了半圈,被反握在手。阿君四下裏看了看,故作可憐狀,媚眼含笑:“區區幾朵蓮花而已,中壇元帥不會還要跟我計較這個吧?”

哪吒沒回答,只取下混天绫朝蓮池一揮,極薄的一層绫紗随風無限舒展,所過之處紅蓮悉數重生。他輕輕一拉,紅紗自動繞回他的肩膀和手肘處,整個人從蓮花苞上飛回宮宇頂檐上站定:“找我什麽事?”

阿君跟上去:“夙辰讓我來告訴你,新的裂縫算是已經找到了。你知道他的,不管什麽事,總能從星辰變換裏看出幾分真來。他說是在什麽地方,那就錯不了了。”

“以往也在找裂縫,為什麽這次要趕在地仙們去确認之前就跟我說?”哪吒淡淡地瞥着她。

阿君收斂了笑容,回答:“這次的裂縫出現在翠屏山腳下的沽寧鎮上,離你的神廟行宮很近。而且……”

“她在那兒。”哪吒眼神淩厲地接下去,聲音像是含着冰,極冷,落在聽覺裏能凍得人一哆嗦。

“所以夙辰覺得,也許你會想……诶?!”

阿君話未說完,哪吒已經直接飛身離開了三鳳宮。

她看着漆黑夜空裏被混天绫染得一片緋紅發亮的雲層,愣了愣,然後又笑出來:“多少年都沒見他這樣子過了,這往後可終于有得熱鬧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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