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通感
征兆是從兩個月前開始出現的。
那時候每日輪值的冥府陰差就已經察覺到了靈淵之下傳來的異動,剛開始只是隐隐約約的,像是錯覺一般,可如今卻越來越明顯了。
冥府管控着六界魂靈的生死輪回,對于每一個等級的魂靈該何去何從都有着森嚴的規定。有的魂靈需要去洗罪池受刑百年才能重獲新生,有的魂靈則只需走一遭奈何橋,忘記前塵往事就可再次降生。
而靈淵則是一切輪回的終極,也是冥府最深的禁地。凡是被打入靈淵的魂靈就會被煉化為六界的養分,再無重生之可能。
除了一千年前被鎮壓進靈淵的那個異種魂靈。
它既無法被靈淵所融煉,也無法沖破靈淵的封鎖,只是歲歲年年地被這麽禁锢着,不生不死,不散不滅,像是被封存着陷入深眠了一樣,從來也沒呈現出什麽格外的異樣,直到兩個月前。
事情發生的時候,黑白無常正在将剛剛抓回來的一批新鮮魂靈帶到冥河河畔,等待着那片寬闊湍急的河面上出現一個引渡人。
這裏無光無暗,到處霧氣團聚,像是回到了天地未分的一片渾濁混亂裏。兩岸洋洋灑灑的無數彼岸花映得河水微紅,染透了白霧。仿佛在看着一匹素綢是如何一點點從天上抖落下來,又如何一寸寸地塗染上這深濃豔烈的血色,流暢而詭魅。
渡靈船剛靠岸,一聲巨大的轟隆聲就從靈淵的方向傳來,震落滿河的彼岸花。連帶着幾個蹲在岸邊渾渾噩噩的魂靈也跟着跌了進去,只徒勞地撲騰了幾下就沉陷到河面以下,成為了兩岸無數鮮紅花朵的養料。
離得近的一個魂靈掙紮着抓住引渡人手裏的船撐,苦苦哀求着将他拉上去。引渡人一挑船撐将他甩上船,氣息奄奄的魂靈蜷縮在船裏,身上爬滿了蜈蚣一樣的彼岸花根須,有的甚至已經結出了小小的淡紅花苞。
“殘缺不全了,即使轉世也是個癡癡傻傻的。”引渡人看他一眼,搖搖頭。
“那剛剛的動靜是從靈淵來的嗎?”白無常伸手按住頭上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的帽子,朝身旁的同伴問到。黑無常點點頭:“今日是誰在那裏當值?”
“這個啊……”白無常歪着頭想了想,“應該是忘川那位姑姑吧?”
她話音剛落,一道蒼白的幽光就從靈淵的方向升了起來,碎散開無數的浮塵光點,以一種極為浩蕩恢弘的氣勢朝整個冥府漫卷開來。綿軟的空氣被這股力量攪成鋒利的漩渦,将周圍的建築,峰石還有花朵全都一層層地削平,碾碎。
冥河的水面也忽然激蕩起來,狂湧如失控的浪潮般席卷向兩岸。從來在河面如履平地的渡靈船,也在這種突兀而極端的狂瀾搖晃下變得飄搖脆弱,幾欲翻覆。
驚濤噬岸的瞬間,一條繡着金紋的半透明紅紗不知從何處延伸而來,穿透層層碎石殘花,輕而易舉地卷起殘破不堪的渡靈船和險些落水的引渡人擱置在岸邊。薄薄的一層绫緞,擦過冥河時将整個河水都染得一片緋紅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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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松手讓混天绫鑽入河裏,靈活如一尾赤鱗的龍,沿着冥河飛快游竄,剛剛還動蕩不安的河水,很快又在混天绫的控制下恢複了平靜。做完這一切後,混天绫破水而出,卷帶着幾瓣血紅的彼岸花花絲朝哪吒飛了回去。他擡起握着紫焰尖槍的手,由着紅绫沿着搶身繞環而上纏在右臂上,無風自動。
樣貌姣好的少年身後,是幾列威嚴肅穆的神界中壇三秦軍。
見此情景,花海裏的冥府衆神和無數魂靈立刻恭敬下跪:“參見三壇海會大神。”
哪吒的目光越過面前的無數紛亂,直抵那道白色幽光的源頭,聲音冷厲:“封鎖靈淵,将無關生靈全部清退開。”
“是!”
很快,黑白無常和引渡人就帶着剩下的魂靈離開了原地。除了前鋒隊跟着哪吒一起直飛靈淵邊界,其他的天兵則和冥府陰兵一起負責将靈淵與冥府的其他地方徹底隔絕開。
靈淵是處誕生在蒼涼曠野裏的巨大裂縫,周圍有深厚迷幻的屍霧圍繞着,到處是崎岖連綿的山峰,交錯成一片凝固的海浪。有的說法是,它是在世界誕生之初就已經形成的,由無數光影星辰與塵埃死去後奠基成最初的冥府,也孕育了靈淵這道六界的傷疤。在經歷滄海桑田後,它終于被掩藏在了這片永恒的黑夜之下。
哪吒來到靈淵邊緣的時候,看到冥主時生和他的神使姹羅已經在那兒了。
“參見三壇海會大神。”姹羅擦一把嘴角的血跡,朝剛剛落地的少年神祗下跪行禮。時生回頭,和哪吒交換一個點頭算是致禮,“三太子來得正好,外面的情況您可看到了?”
“看到了。冥府得換一搜渡靈船了。”哪吒回答。
時生眉尖皺起來,嘆一口氣:“已經波及到冥河這麽遠的地方去了嗎?”哪吒朝靈淵之下看一眼:“是那個異種?”
靈淵之下深黑廣闊,只時不時有許多青藍色和亮紫白色的閃電虬結閃爍在裏面,交織成一種奇異萬分的怪誕美麗。凝視得久了,會有種看到夜空在腳下被撕裂,洩露出蒼穹背後神秘浩瀚的宇宙本相的錯覺。仿佛深淵之下還有另一個太陽,只要跳下去就會通往另一重宇宙。
“是了。那個異種被鎮壓在靈淵上千年,一直都是沉睡狀态。如今看來,怕是有要醒過來的跡象了。”時生的語氣凝緩沉重,“他這次的活動讓靈淵的力量變得很不穩,甚至有往外擴散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靈淵深處再次傳來一陣悶響,振聾發聩。緊接着就是愈發強烈的白光從裏面穿透出來,鋒利如破開極夜的光劍。山體開始震蕩,滾落無數的碎石,仿佛下一秒就會崩塌,大地顫抖着裂開,露出一道道深黑的豁口,堅不可摧的冥府牢籠被震碎,洶湧出無數窮兇極惡的怨靈,此起彼伏的刺耳尖笑聲徘徊在半空中。
“姹羅,告訴他們,絕對不許讓那些亡靈逃出冥府半步!”
“是,冥主。”
“韶岚,你也去。”
“是。”
很快,韶岚和姹羅就加入了留守在外的天軍和陰兵的隊伍,朝那些四散開的逃犯們追殺上去。
哪吒踏着風火輪升到靈淵的正上方,隐隐聽到下面傳來一陣類似呼吸聲的奇怪聲音。他皺着眉頭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發現下面确實有活物。毫無疑問,一定是那個異種。
再一陣白光沖擊上來的時候,哪吒擡手祭出乾坤圈朝那光束直直地對擊過去。金紅的神光和靈淵之下的蒼白幽光拼死抗衡着,哪吒将紫焰尖槍在手裏猛地旋一圈,劃出數道明燦的火光利刃朝光源鎮壓下去。圍在周圍的天軍也将各自的神力彙聚在一處,形成一個金光燦豔的光罩緩緩朝下降。火光和閃電兩兩相交着迸裂開的時候,哪吒聽到那個綿緩的呼吸聲忽然停滞一下,放在低語着什麽。緊接着是幾乎沖出靈淵的巨大靈能波動,将哪吒整個卷了進去。
“元帥!”
“三太子——!”時生慌了神,試圖将哪吒從那團暴漲的白光裏拉出來,卻發現自己連靠近那些光束都困難。
哪吒被包圍在一片刺眼的白光裏,被拉着越陷越深,也感覺自己離那個呼吸聲的來源越來越近,索性放任自己繼續往下沉,想一看那靈淵深處的究竟。乾坤圈順着這重白光的沖擊飛旋回來,将哪吒整個護在圈內,懸浮在他的周圍,發出源源不斷的金紅光芒構成一層屏障。
沒過多久他就不再下墜,周圍的白光也漸漸弱了下去,像是來到了一個沒有重力的空間裏,眼前漂浮着一塊巨大的半透明的石頭,通體銀白泛着淺灰。哪吒仔細看的時候,能看到裏面隐約的一個人形。
石頭極慢極慢地這片空間裏上下為微微浮沉着,讓人很容易聯想到類似心髒的東西。
有一些哪吒辨認不清的呢喃低語從裏面傳出來,輕輕絮絮地萦繞在哪吒的耳畔。他冷冷地看着這塊熒光巨石,不知為何,竟然起了種莫名的微妙熟悉感。
不是精神上,而是軀體上。
而他的身軀,是那朵生長了十數萬年的涅火紅蓮凝聚而來的。
哪吒擡起左手,看着自己手心裏浮現出來的火蓮印記,手指收攏緊握成拳,眼神寒光凜冽,剛剛還烏黑一片的眸子瞬間變為殺意全開的冷金。
無盡的三昧真火從他腳底的風火輪蔓延而出,将那塊熒光巨石包圍在內。哪吒縱身一躍踩上巨石的頂端,凝聚神力一掌擊去,無數金紋咒印映照在銀白發亮的石面上,将它震得猛地一沉,但也就只是一瞬間而已。
他啧一聲,揮槍向它直刺過去,卻被一陣白光彈開,踩在周圍的火焰上勉強穩住身形。與此同時,那陣從巨石裏傳來的,類似噪音的低吟也越來越明顯了。
“真是個麻煩。”哪吒不悅地說到,虹膜上的深金色也沉澱得愈發壓抑,甚至透着種咄咄逼人的陰暗兇狠。
烈火如蛇般纏繞上他的身軀,火光漫散開的瞬間,紅衣銀甲的少年現出六臂相,手心紅蓮灼灼,眼尾的神紋血紅到妖異。乾坤圈在他手裏震顫一下,旋即分化出無數同體朝那塊熒光巨石包圍過去,磅礴的烈焰從乾坤圈上迸發出來,将它鎖在包圍圈裏炙烤。
無數的金紅神光如暴雨般沖擊在巨石上,試圖将它一點一點打回靈淵底部。
然而就在巨石正一寸寸往下沉的時候,哪吒忽然清晰地聽到了巨石裏的人影對他說的一句話。
緊接着,他分明在那銀光閃爍的巨石表面,看到了葉挽秋驚慌失措的模樣。她似乎被困在了裏面,正拼命地朝他嘶喊:“三太子!哪吒——!”
“挽秋?”
哪吒心口一緊,只分神一瞬間的事,熒光巨石就沖破了乾坤圈和三昧真火的封鎖,爆開一陣強大的靈能朝靈淵外沖開,連帶着也将哪吒甩出靈淵內。那些白光奇異而鋒利,碰到什麽東西就将什麽東西割裂開。就算有混天绫将哪吒死死護住,等他離開靈淵出來的時候,身上也是一片傷痕累累。
“元帥!”前鋒隊的領頭季骁顧不得那靈淵內沖散而出的白光還未消散,迎上去一把将哪吒拉了回來,半邊臂膀都被那些光芒割得鮮血淋漓。
哪吒見狀,眼疾手快地将對方護在身後,單手構建出一道金紅屏障抵擋下所有的攻擊。落地後,他立刻反手穩住傷勢慘重的季骁,用神力為他迅速療傷止血,讓緊跟着跑過來的韶岚和其他天軍将他帶下去休息。做完這一切後,哪吒才有空騰出手來按在自己受傷最嚴重的脖頸處,眉峰颦蹙,神情裏隐隐有幾分焦躁。
他是蓮花化身,無冷無熱,無溫無痛,即使受傷也不會有血液湧出,只會滲溢出凝結在內的金紅神力,然後很快又恢複如初,就是戰衣還留着破損。
時生走過來,看到少年身上的傷口正在緩緩止住滲溢的神力進而恢複,看起來并無大礙。只是他身上那條混天绫,因為替他承受了太多的致命攻擊,已經毀壞得不成樣子了。
“三太子,您的法器……”
“無妨。”哪吒倒是不太在意,只将它取握在手,随手一揚,那鮮紅的靈器綢緞在他手裏見風便長,僅僅須臾間便已經複原得和以往一般繞披在他身上,一絲破損都不見。
此時,靈淵內的波動已經漸漸平息下來,時生催動神力探測游巡一圈,有些驚訝:“他好像沉到原來的位置不動了。”
“你确定?”
“是這樣,靈淵的力量已經平穩下來了。多謝神界,多謝三太子。”
哪吒沒說話,只盯着靈淵深處似乎在思考着什麽,臉色很不好的樣子。
時生看着他,忽然笑一下:“進了靈淵還能活着出來的,您是第一個。怪不得他們都說,神界溺海就您一個敢去。”
溺海?
哪吒微微錯愕一下,想起夙辰那日和他說的話,想起葉挽秋在完全無意識地情況下修補好沽寧鎮上的破界之門的場景,想起剛剛那熒光巨石裏傳來的唯一清晰聲音。
那個異種說,你不是她,你只是有她的血和氣息。
見哪吒一直沒說話,時生忽然問:“三太子是想到什麽了?”
少年閉了閉眼睛,将虹膜上的那層金色無聲斂去:“有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三太子的意思是?”
“我想看生死簿上的一個名字。”
時生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在他的印象裏,哪吒作為一個有着殺星命格且數千年帶兵帶慣了的神,從來對于不管任何生靈的生死都是非常冷漠的。就連以往流放靈淵的那些重犯裏,有一大半都是被他抓回來的。
“不知是生于哪一界的生靈,叫什麽名字?”
“人界,葉挽秋。”
時生愣了愣,恍然大悟:“是她?她回來了?”
“嗯。”
“好。一有消息,我會讓姹羅轉告給您的。”
“多謝。既然靈淵已經安定,那我就先走了。”哪吒朝時生有些敷衍地點一下頭,擡手釋出元帥令,召集回所有的神界天兵,很快離開了冥府。
與此同時,正在家裏睡覺的葉挽秋忽然冷汗淋漓地尖叫着醒過來。
她剛才的夢裏分明有個聲音在一遍一遍呼喚着她過去,去到聲音的源頭去。那裏有無數烈火,無數神光,無數虛幻的紅蓮花,還有那個無比熟悉的少年神祗。可當葉挽秋還來不及欣喜的時候,就看到哪吒正冷漠如冰地看着她,眼神裏半分柔軟都沒有,只有一派鋒利到冷硬的殺意,手裏的乾坤圈和紫焰尖槍都對着她,似乎是想将她至于死地。
那種眼神讓她害怕到僵硬,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終于在某一刻,哪吒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眼神一顫,卻被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白光吞沒進去。
葉挽秋拼命伸手想去拉住他,卻只能徒勞地醒來,只握住了窗沿外照射進來的一泓清潤月光。
這到底是個什麽魔幻現實主義的夢境啊,自己不去寫小說真是太可惜了。她擦一把額頭和臉上的冷汗,起身倒了杯水喝一口,走到窗臺邊去把窗戶打得更開,讓夜風能更多地吹進來。
卻在一低頭的時候,意外看到樓下街道的昏黃街燈下,站着那個剛剛還出現在她夢裏過的絕美少年。
他和自己夢裏的樣子沒有半分區別,只是眼神不一樣。那雙漆黑漂亮的鳳眼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冰冷和肅殺之氣,只有被燈光暈染得朦胧的眼神,深沉到溫柔。
葉挽秋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微張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手裏的杯子也落在地上,咚的一聲,旋灑出一地的透明水花。
風靜下來,夜靜下來,光和時間都停滞不前。
只有她胸腔裏的心髒還在越來越快速地跳動着,成了她和對方目光交彙間,唯一活着的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掙紮一下,說不定收藏明天能破千?
把藕巴頂在頭上,努力沖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