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查證
看到哪吒居然半夜站在自己家樓下的一瞬間,葉挽秋本能地是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要麽就是還沒睡醒。她伸手掐一把自己,刺痛之後,眼前的人卻沒有就此消失,而是依舊和她那麽隔空對望着。
葉挽秋在原地呆愣一會兒,然後終于想起來該說點什麽,卻又一時卡殼,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馬上下來。”說完就消失在了窗戶邊,緊接着是一聲像是将什麽東西踢出去撞到桌角的聲音。
她慌慌張張地開燈,手忙腳亂地從衣櫃裏抓出一件衣服換上。少女纖細窈窕的身軀剪影被折映在窗簾上,被解開的睡衣從她肩膀滑落的瞬間,就像是在看着一株玫瑰如何在黑夜裏綻出蓓蕾開出花朵。明明只是一道黑白的無聲影像而已,卻在簾布上透出種別樣的純情和暧/昧。
哪吒看着窗簾上那道清晰的影子愣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略略低垂眼睫移開視線,卻又不一會兒後再次擡眸朝上掃一眼,看到女孩正在飛快紮着頭發,手腕上的細繩繃開又扭轉。
燈滅了,葉挽秋盡可能輕地從樓上跑下來,打開門,跨過街道的一片暈黃光河走到他面前:“三太子怎麽這麽晚突然過來?是這裏又出什麽事了嗎?”
哪吒搖頭:“路過。”
其實是因為在靈淵下的那一幕讓他有些克制不住的心慌,所以想過來看看。原本只是打算站在樓下望一眼就好,卻沒想到她在那一刻突然推開了窗戶,直直撞進哪吒的視線裏。
“路過?”葉挽秋睜大眼睛重複一遍,她的雙眸在夜色街燈的浸染下,蒙上一層柔潤的薄薄光膜,明亮清澈得讓人想用最珍貴的寶石去交換。
“怎麽沒睡?”他問。
“睡了,只是剛醒而已。”葉挽秋習慣性地揉一揉額角,用手背在額頭上敲了下。哪吒很熟悉她這個動作:“做噩夢了?”
葉挽秋的手一頓,然後點點頭,目光錯開到街燈光芒夠不到的陰影處:“嗯。就是個夢,也沒什麽特別的。三太子這是打算回行宮?”
哪吒淡淡地嗯一聲,三言兩語解釋了他去冥府的事,眼前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剛剛在靈淵之下看到的場景,心底裏陰雲徘徊不散。蓮花之軀本是不受六界任何幻惑能力或者魂術甚至蠱毒影響的,可他卻分明在那塊熒光巨石裏看到了葉挽秋。
是因為那巨石裏鎮壓着的是個六界不容的異種,所以能影響到他嗎?
還有那句,“你不是她,你只是有她的血和氣息”。
難道說,那個異種突然這麽蘇醒活動的目标是葉挽秋?
想到這裏,哪吒的眼神陡然冷寂下去,漆黑的夜色積澱在他眼裏,沉默而鋒利。葉挽秋察覺到他的變化,發現哪吒在無動于衷和陰郁傲戾這兩種表情之間總是轉換得有些過于/迅速和跳躍,而且中間還沒有任何遞進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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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走了以後,你有遇到什麽嗎?”當他重新看向面前的少女時,神情微末之處總是會無端地柔和幾分。像封凍的冰河終于被暖風吹過,融解開的絲絲縫隙下是流淌的活水。
“沒有。怎麽了?”
“沒事就好。只是最近冥府的有些怨靈逃了出來,你記得明天白天直接回學校。”
“怨靈?那……”葉挽秋回頭看一眼身後的繡鋪,“可是我媽她……”
“別擔心,她不會有事。”說着,哪吒将一枚星骸石做成的發卡遞給她,“你戴着吧,實在遇到要走夜路的時候也會安全些。”葉挽秋猶豫一下,接過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哪吒對她說:“回去睡吧,晚安。”
“晚安。那你……”
“等你上樓關燈了我再走。”
對方的語氣依舊淡然,好像他剛剛說的不過是一句類似“明天會下雨”這樣普通尋常的話,可落在葉挽秋的聽覺裏卻有了重量,直直地墜入心湖裏,波瀾成一種讓人不安的悸動直竄心尖。
這已經不是葉挽秋第一次在面對哪吒的時候有這種感覺,但是卻一次比一次清晰,甚至還在越來越往某個她不可控的荒唐方向發展。
可每次也會有個低低的聲音在她腦海裏提醒着她,讓她看清他們之間的差距有多大。那根本不是所謂人類之間的努努力就能追趕上的。何況就算是作為同類的人類之間也有許許多多不可能的情況,更別提對方還是個存在了幾千年的神明。
除了那些連三歲小孩都耳熟能詳的神話傳說,葉挽秋對哪吒其實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他給她的感覺就像團帶着白雪冰冷的迷霧,從她永遠也夠不到的天際線邊緣飄蔓而來,不容抗拒地把她淹沒包裹在裏面。仿佛無處不在,卻又根本無法觸碰到哪怕分毫的真實。
有那麽一瞬間,葉挽秋真的很想就這麽直接坦蕩地問他,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好。明明對他來說,他所做的這一切都很多餘,怎麽看都根本沒必要。
可話到舌尖輾轉含弄幾回,蹦出嘴卻成了:“你是不是下凡來歷劫的啊?”
只有這樣才勉強說得通的樣子。神仙飛升,凡人炮灰,這從來都是古裝仙俠劇必備的套路,就像反派總是會死于話多,繡花一定會紮到手,女主摘下眼鏡就一定會驚豔四座一樣。
然而哪吒沒聽明白她的意思:“什麽?”
他因為不設防而呈現出來的些許柔軟疑惑鈍化了眼角眉梢裏那種偏激到放肆的驚豔,讓他此刻看起來比平常多了幾分難得的青稚少年氣。
不知怎麽的,葉挽秋無端地想起誘惑這個詞,然後剩下要說的話就一下子都說不出來了。共同沉默一陣後,她握着那枚星骸石發卡朝他笑笑,匆忙道別轉身回到了繡鋪二樓的房間裏。
她關上燈,坐在床邊隔着窗簾花紋的微小空洞朝外看着哪吒,看到他站在路燈下朝着自己房間的方向靜默了一會兒,消失在一片金紅光芒裏。
所以剛才為什麽不直接問呢?
葉挽秋将自己砸在床上那團淩亂的白色輕厚被子裏,閉上眼睛嘆一口氣,轉頭把臉埋進枕巾和鋪散開的發絲裏。
大概是因為,害怕對方給出的答案是自己不想要的,所以幹脆選擇了不去問吧。
反正有的事,也不是只要弄清楚就能有所改變的。
……
有風卷着珍珠梅的花瓣擦過哪吒随意搭在膝頭的手背。
少年停下展開面前竹簡書的動作,将眼睫擡起一線看向前方,烏黑的眸子裏冷光粲然。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和深藍襯衫的時生從迷霧裏走出來,身後跟着他的神使姹羅。哪吒将竹簡書放到一旁,和時生交換一個點頭。面前的姹羅掀開兜帽單膝下跪:“參見三壇海會大神。”
“起來吧。”
“謝三太子。”
“正好。前幾天酒仙贈了我一壺上好的海煙釀,帶來給您也試試。”時生說完一揮手,一瓶灰青色酒器裝着的海煙釀就出現在了桌上。姹羅走過來,倒出兩杯酒端遞給兩個神,然後退讓到一旁。
時生環視一圈周圍,嘆口氣:“這麽多年了,您還是把這三鳳宮封得這麽嚴嚴實實,連仙仆都沒有一個。”
“用不着。”哪吒的神情和語氣一樣寡淡。他素不喜酒,不過這海煙釀的酒味倒是極淺,細聞之下只留香韻綿長。
“您哪裏是用不着,是不想讓旁的人進來抹了這裏由挽秋姑娘留下的痕跡吧。”時生笑着,将杯中的海煙釀一飲而盡。哪吒不置可否,端起酒杯淺抿一口:“你來找我,不是為了看我這裏有沒有仙仆的吧。”
時生略微頓幾秒,将杯子放回桌上,神情嚴肅:“我是為了生死簿和挽秋姑娘的事來的。”
“我已經翻過人間所有的生死簿,沒有發現挽秋姑娘的出生記錄,自然也沒有壽命限定,什麽都沒有。”
“考慮到若是非人間生靈因為意外而出生在人間的話,那麽生死簿會在本族和人間同時進行記載。所以我又去翻查了其他五界的生死簿記錄。”
時生看着哪吒,清晰地說:“可我還是沒有看到她的名字。她不僅不屬于人間,也不屬于其他五界。”
“不可能。”哪吒冷淡而篤定地說,眼底銳光似有亮鋒初露。
“我知道。非我六界任何一族且絕不能被容的異種只有一個,那就是被鎮壓在靈淵之下的那一位。”時生說着,卻讓哪吒莫名想到了那天他在熒光巨石裏看到了葉挽秋的場景,“那個異種就不在六界的任何一本生死簿上,現在是挽秋姑娘……”
“是記漏了嗎?”
“三太子這話是在開玩笑了,如果連生死簿這種東西都能出錯,那我冥府也不用存在了。”時生搖搖頭,“生死簿不可能出錯,但她也确實不在六界輪回之中。”
說到這裏,他猶豫一會兒,最終還是問到:“您當初到底是怎麽認識她的?”
當初?
哪吒想起葉挽秋第一次到陳塘關總兵府的那一天,管家只說她是自己親人的女兒,家裏人都因為出海遇難身亡了,因此只剩她一個人。又因為那時總兵府正好需要招新的侍女進來,她乖巧漂亮,也不似一般丫頭那樣羞怯唯諾,說話做事都很有靈氣,一手刺繡工藝更是精湛獨絕。殷夫人很喜歡也很可憐她,所以把她留下來仔細教導了一陣,當做照顧哪吒的近身侍女。
現在想來,葉挽秋究竟是從哪兒來的,誰也不知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其實并不是她母親葉芝蘭親生的,對麽?”
“我看過了,确實不是。葉芝蘭命裏無子,挽秋姑娘只能是她不知從什麽地方抱來養大的。”時生說,“雖然我對挽秋姑娘的事不太了解。不過我認為,她這次的回來恐怕不是輪回轉世這麽簡單。且先不說她根本不在輪回裏,就算在,轉世之後還用着一模一樣名字和身份的也實在不可能。”
哪吒沉默地聽着他的話,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由乾坤圈縮成的金镯上。就像夙辰說,你以為的開始也許并不是真的,就像乾坤圈已經是你幾千年的本命法器,可你也是找不到它的開始和結束的。
想到這裏,哪吒輕輕皺了皺眉,一層陰霾蒙上眼睛:“我知道了,這次多謝你了。”
“客氣什麽,你和挽秋姑娘以前也幫過我們冥府許多。我這次不會将這件事擴散出去,只說給你聽一道就算過。至于神界那邊,三太子還是自己思量拿捏吧,我先告辭了。”
說完,時生帶着姹羅很快消失在了原地。
他們走後,哪吒獨自坐在庭院裏看着那些零落飄散而下的白色花瓣許久,最終起身來到了新校區的試煉場裏。這裏是專門給高年級的妖魔還有散靈們用來考核法術等級和系統訓練的地方。妖魔種族的生靈總是天生殺性重,所以他們也老是喜歡不分場地的亂鬥,搞得教學樓總是隔幾天就得重修一次。
松律對此頭痛了很久,最後幹脆一聲令下讓他們全都集中在一個地方有規則有組織地訓練,誰敢随意破壞學校設施就滾去關禁室。有了禁室的威脅以後,學校才勉強算得上是太平了下來。
哪吒站在觀衆席間的樓梯過道上,目光意外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此時葉挽秋正抱着一個畫板和一支筆,坐在空蕩蕩的觀衆席上,戴着口罩盡可能地過濾掉空氣裏那些繁複的氣味,有些出神地望着那些正在練習法術的妖魔們,時不時還會跟着場上的那些學生一起鼓掌,深褐色的眼睛笑起來,微微彎成兩枚好看的月牙,噙着泓清透溫暖的笑意。
他站在原地看了她一會兒,走過去,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卻還是引得葉挽秋回了頭:“三太子?你也在這兒?”
他身上的蓮香味實在太明顯也太有覆蓋性,哪怕隔着段距離也能被葉挽秋的嗅覺發現。
哪吒嗯一聲:“他們最終考核的時候我會過來。你在畫什麽?”
“噢,一些繡樣。”葉挽秋說着,習慣性地将畫筆往發間一別,松開畫板上的金屬夾子,将畫好的十幾張紋樣圖取出來遞給哪吒,“想到什麽就畫了什麽。”
哪吒的視線在她發間那只畫筆上停留了一會兒,想起她以前也是喜歡這樣随手就将繪圖用的木鉛筆往發間簪,一點都沒變。他看向那些畫,基本都是以各種雲紋纏繞成的奇異生物為主體,有趴在雲端一臉慵懶的青鳥,有端着玉壺朝外倒水的花面妖,還有用許多側臉輪廓拼接成的異域舞女形象等等。
全都帶着種光怪陸離的美感,筆觸細膩傳神,線條流暢柔婉。
“這是你根據這些妖魔的形象虛化糅合後畫的?”哪吒慢慢翻閱着。他對葉挽秋的畫法實在太熟悉了,一眼就能看出裏面的內涵和靈感來源。
葉挽秋笑着點點頭:“你看出來了?我還怕畫得太怪異會不好看。”
“不會。”哪吒繼續往下翻,“很好看。”
他的話總是輕飄飄的,言語直接而簡練,卻總是能恰到好處地叩進葉挽秋的心理防線內,蜻蜓點水般吻開幾道清波碧紋。
“為什麽忽然畫這個?”
“正好最近店裏打算出一批民族風格的唐裝和其他東西,所以畫給家裏繡鋪用的,大約能用得上。”葉挽秋說着,手伸在包裏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将裏面準備好的盒子拿了出來,“這個,送給你的。”
哪吒看着她手裏的盒子,接過來,卻在打開之前先擡起視線看向她,眼神彙聚是深淺難測的海,間或閃着幾絲微光。
葉挽秋眨眨眼,偏頭露出別在頭上的星骸石發卡,盡可能平穩地說到:“算是回禮。這個發卡很好看。”
“喜歡就好。”他說着,将禮盒拆封,露出裏面的一條布滿暗紋的素白手巾。一角繡着浴火紅蓮,一角繡着他的名諱。
“其實我猜你應該是什麽都不缺的,也實在想不到該回你什麽好,所以。”葉挽秋将畫筆從發間取下來,拇指不自覺地摩擦着末端的木料,“想來想去,就只能送這個了。”
她剛說完就看到哪吒在注視着那條手巾良久後,淺紅嘴角忽然勾開一個笑。她恍惚一下,好像看到了花朵舒展盛開的剎那,短暫而極致的美。
“這個就很好。”
“倒也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
“只要是你送的。”
由此可見,神和人的思維模式真的是差別極大的。這句話如果是放在其他人身上,葉挽秋幾乎都要以為對方是在隐晦地告白。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瞬間,她不由得立刻低下頭去開始收好那些畫:“你喜歡就行。我下午還有課,就先回去了。三太子再見。”
“好。”
他話音剛落,葉挽秋就拎着包一路朝試煉場外跑去,遠遠看着就像是落荒而逃似的。入秋以後,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已經逐漸變黃凋落,整個街道都鋪滿了落葉,還有些正打着旋兒從枝頭飄下來,将天光切碎成一塊一塊。
有清晰的柚子前調香正在靠近,緊接着山楂味的中調和象征淡淡煩悶的冬青尾調。葉挽秋轉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人類室友何敏:“好巧。”
“好巧。我看你從試煉場跑出來,你沒事吧?”
“沒事。”
“想什麽那麽入神?”
“想……”葉挽秋頓一頓,腦海裏劃過哪吒剛剛笑起來的樣子,摸了摸脖子和臉,“我在想,我好像能明白為什麽人類歷史上有那麽多昏君了。”
烽火戲諸侯也好,無人知是荔枝來也好,美人笑起來真的是取向狙擊,就像某些神劇演的八百裏開外一槍穿心那種。
“這麽深刻?你看到什麽了?”
“沒,沒什麽,我們回去吧。”
“走吧。明天夙辰教授的星辰歷史課要測驗了,想想都好絕望啊。”
“是啊。”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要去面試,祝我好運吧。
希望明天上夾子不要撲得太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