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前塵
自從知道自己來了一個全是妖魔神怪的學校以後,葉挽秋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不可能更魔幻了。
然而事實證明,她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直到被哪吒帶着回到三鳳宮的時候,葉挽秋整個人都還是懵的,腦海裏始終在循環滾動着剛剛在大廳角落裏聽到的那些話。
為什麽哪吒會對她這麽好,這個問題一直以來都困擾了她很久。而就在剛剛他和松律的那些對話裏,葉挽秋好像找到原因了。只不過這個原因比起問題本身,更讓人難以想通。
她看着眼前這個少年神祗的側臉,好像在看着一個精美易碎的幻覺,風一吹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和方才與松律對峙的時候不同,哪吒現在的神情裏已經沒有了那種殺伐尖銳的強硬氣息,眼瞳裏的燦金也已經消弭下去,恢複成了原本的墨色。
但那種色彩被許多複雜而焦灼的情緒挾持着,陰霾到不見一點細微的光芒,如同隆冬暴雪後的幹淨夜空,深冷漆黑,一眼望不到盡頭,看久了就會克制不住地畏懼到頭皮發麻。
他找了你一千多年。
這個認知帶來的感受實在太過難言,極端的沉重和不真實感糾纏在一起,間或夾雜着絲絲縷縷的欣喜。以至于當無數快到葉挽秋根本抓不住的想法在腦海裏彙聚成洪水決堤而下的時候,唯一清晰在思緒裏的念頭竟然是:
“他們剛剛說的真的是我嗎?
要真是,這神看着年紀輕輕的,怎麽瞎成這樣?”
有冰涼柔軟的花朵從枝頭墜落,貼着葉挽秋的脖頸曲線滑進衣領裏,激得她本能地一抖。哪吒回頭:“怎麽了?”
“沒什麽。”葉挽秋縮縮脖子,醞釀許久後,最終還是說到,“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
一千年這種時間單位,怎麽可能跟她有什麽關系。而哪吒……
“不會。”哪吒語氣篤定,讓人根本無法反駁,“我不會認錯你。”
“可是……可是我怎麽可能在那麽久以前就認識你啊?”葉挽秋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還有那些神界的人,還有墨琰教授和白無常他們。我……這不可能是我,你們一定是認錯人了。”
“你能聞到每個生靈身上的味道,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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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可……”
“你畫繡樣的時候,要是中途停下,會習慣性地把筆當簪子別在頭發上。”
“好像是吧,可我……”
“你刺繡的時候如果頭發垂下來,會用針把它們挑到耳後去。”
“這個是有,但……”
“你感覺不自在或者害羞的時候,會喜歡摸脖子,就像你現在這樣。”
葉挽秋僵硬地把手垂下來。
“你喜歡陰天有風,讨厭太晴朗的天氣,有時候雨下太大你會害怕。”
“你愛好的口味偏辣,讨厭太甜也不喜歡太酸。”
“你生氣就喜歡不理人,而且還會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自己悶着。”
哪吒一句一句地說着,緩慢而自然,好像這些內容對他而言已經熟悉到刻進骨髓裏,除非粉身碎骨否則永不磨滅。他的聲音很平淡,臉上甚至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蒼白到接近空洞。可透過那雙眼睛的時候,葉挽秋分明看到了被一種自虐似的隐忍困鎖在深淵裏的黑色烈火,靠着消耗內裏的靈魂而活,煙灰抖落成自我掩飾的虛無陰影,只剩外在那副精致完美到吓人的軀殼還存在着。
不知道為什麽,她不合時宜地想起墨琰剛才的話,說,“他這病得比我想象的要嚴重很多啊”。
葉挽秋張了張嘴,問:“你,你到底是什麽時候認識我的?”
他沉默一下,眼睫低垂的時候,眸子裏的陰影積醞得更深。
葉挽秋試探着提議:“你要不直接說吧?”
哪吒回答得簡練:“我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見你。”
這下換做她沉默了,好半天才找出一句話:“這好像有點太直接了,要不還是來點過程吧?”
哪吒被她一句話說得笑起來。看到他笑了,葉挽秋也不自覺地放松了許多,忽然又問:“有件事我之前就有點奇怪。你衣服,我是說,我看到過的那幾件披風上的刺繡……”
“那是你繡的。”
果然……
“所以我上輩子還是個做刺繡的?”葉挽秋問。她只能想到這種魔幻現實的狗血可能了,前世今生什麽的,這是唯一解釋得通的。
卻沒想到哪吒搖了搖頭:“沒有什麽上輩子,你就是你。”
“我?可我只是個普通人類,我怎麽可能在你六歲的時候就認識你啊?”說完,葉挽秋就想到了另一種更讓她難以接受的可能,“還是說……不可能,我就是個普通人而已。”
哪吒一言不發地看着她,淺紅的薄唇抿成一條線,因為咬牙而緊繃着的下颌線條看起來漂亮又淩厲。
“你為什麽不說話?”葉挽秋忍不住靠近他問,神色裏帶着明顯的慌張。
可他卻說,“到此為止。”
“什麽到此為止?”葉挽秋一把抓住哪吒,放佛握住了一捧柔冷的雪,沁骨的寒涼,“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麽我會在那麽久以前就跟你認識?你肯定知道原因的是不是?”
“挽秋,別問這個。”
“你不說算了,我去找別人。”
說着她就要朝外面走,卻連步子都沒邁開就被哪吒捉住手臂攬回來,仰頭對上他深黑的眼睛:
“他們不敢。”
葉挽秋聽得一愣,卻感覺到他握着自己的手雖然在極力克制,卻還是有些輕微地發抖,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別的什麽。
“所以我确實不是人類,對嗎?”她問,聲音僵澀生硬。哪吒的眼神震顫一下,低聲說:“不用在意這些。”
“可我沒辦法不在意。”葉挽秋看着他,“我不想在活了十八年後,卻連自己是什麽都不知道。”
“我是妖嗎?”
“不是。”
“魔?”
“不是。”
“那我是什麽?散靈?總不可能跟你們一樣是神?”
她已經把六界的生靈種類全都說了一遍,可哪吒只是搖頭,半晌後才說出一句:“我只知道你不在六界輪回之內。”
“原來連你也不知道……”葉挽秋的聲音輕地幾乎掉到塵埃裏,眼神裏的慌張和堅持一下子全部破碎為灰暗。她松開哪吒,失魂落魄地坐到一棵開滿白雲般大片蓬松花朵的珍珠梅下,看着那些細小的白色花瓣落在地上,自己的手上,褲腳和鞋尖上。
這個世界上的一草一木,一蟲一魚,甚至是空氣都有自己的歸屬和類別。她卻沒有。
哪吒走到她面前,單膝蹲下/身平視着她,淡淡地問:“名稱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人也好,妖也好,即使是神又怎麽樣。這些都不過是一個稱呼而已。就算哪一天神和妖的名稱交換了,那又能改變什麽?”
“你不還是你嗎?”
葉挽秋僵硬一下,緩緩轉頭和他目光相接:“我?”
“名稱也好,封號也好,從來都是沒有意義的。
重要的是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眼間的認真讓葉挽秋想起那些跪拜在神像面前禱告的信徒。可明明他才是受到無數人祭奉的神。
彼此靜默一陣後,葉挽秋又問:“我當初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這個問題一出口,葉挽秋看到哪吒的臉色瞬間變了,剛剛那一星半點的柔和明朗立刻被一種冰冷的陰郁所替代。
他站起來,眼底蔓延出來的黑暗濃重到讓人戰栗,語氣壓抑低緩到好像每說出一個字都是在親手撕開他最深的傷疤,露出背後的鮮血淋漓:“一千多年前溺海出現了漩渦,你被卷進去了。”
“就,就這樣?”葉挽秋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也太簡潔了!
“可是……”她還想再追問些其他的,卻被哪吒微颦着眉尖打斷,強行結束了話題:“就是這樣。”
看起來他很不想提到這件事,甚至已經到了一提就翻臉的程度。
因為她在那時候消失了,從此這件事就成了哪吒的逆鱗。
葉挽秋一想到這裏就覺得有些恍惚,就像她已經做好去攀登珠穆朗瑪峰并且一輩子上不去的準備了。可轉頭就有人告訴她,你不用動,珠峰已經自己朝你跑過來了,感不感動?
完全不敢動。
她吶吶許久,無意識地說出一句:“其實你又何必費盡力氣地找這麽久。”
一千年,幾乎是他壽命的三分之一長。這樣執拗到病态地尋找着某個人到底是種什麽感覺,葉挽秋覺得很難想象,也很不安。
“何必?”哪吒輕輕重複一遍,有些嘲諷地笑起來。葉挽秋看着他那抹毫無溫度的尖銳笑痕,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這句話好像打開了他什麽不得了的開關,急忙想改口補救:
“我是說……”
她剛開口就眼睜睜地看着哪吒朝她靠攏過來,冰冷的手指點上她的眉心。他們倆的距離隔得太近,葉挽秋完全能清楚地看到對方眼裏那些一擁而上的掙紮和無數種相互撕扯的複雜情緒,鮮活滾燙到幾乎灼傷她的眼珠。那是即将被宣判死刑的人在看着最後的希望,一種隐忍到接近絕望和扭曲的專注。
他眉間的那點鮮紅朱砂痣發出淡淡的紅光,将葉挽秋的意識輕易拖進一個混亂漩渦裏。那些相隔了無數山河與時光的前塵舊事一點點從哪吒的記憶裏生長出來,蔓延到葉挽秋面前開出凄豔的花朵,飄零成一個完整的世界:
她看到自己穿着一身簡素的婢女衣衫,坐在還是小孩模樣的哪吒躺着的床邊,伸手替他輕輕搖着扇驅熱,直到他終于在夏夜炎炎中睡去。
她看到自己走在一個種滿桧柏樹的庭院裏四處尋找着,一條靈動飄逸的紅绫從她頭上垂下,撥亂她的頭發。她仰頭,看到哪吒正坐在樹上态度悠閑地看着她。
她看到自己躲在門外,擔憂地看着房間裏的兩個人在争論對峙。穿着官服的男人神情嚴厲肅穆,氣勢吓人。而站在他面前的哪吒雖然年紀尚幼,可清雅秀氣的眉目間卻全是倨傲,點漆般的眸子裏冷光灼灼,像極了似出還收的鋒利寶劍。
也許是終于對男孩失去了耐心,已經氣急的男人抄起案上的青銅酒樽就朝哪吒砸了過去。
哪吒連眼睛都不眨,站在原地不躲不閃。門外的葉挽秋卻在此時沖進來,硬生生地替他挨了那一下,頓時額角湧出鮮血淌過臉頰。
剛剛還面如冷霜的男孩怔愣一瞬,慌忙牽起身上的混天绫替她捂住傷口……
無數的畫面綻開又凋謝,葉挽秋被動地接受着那些回憶,無措到根本做不出反應。
時光被勾拉成絲線在她面前穿行而過,抹開新的畫面在眼前:
此時的哪吒已經是蓮花複生歸來的少年了,神情裏完全沒有了孩童時代的那份生氣和靈動,只留一身的清冷桀骜。
也許是因為剛得那副萬邪不侵的蓮花身,哪吒的狀态看起來還很不穩定,剛開始那段時間幾乎天天都是在昏睡和神力暴動中渾渾噩噩着煎熬過來的。甚至許多次在被自身的殺神金瞳狀态控制的時候,他會無差別地毀滅掉周圍所有的東西,不管是有生命的還是沒生命的。
除了葉挽秋,沒人敢在那時候接近他。
她抱着面前這個已經比他高出許多的少年,溫柔耐心得像母親在哄勸小孩一樣。她捧着哪吒的臉,毫不畏怯地直視着他的眼睛,即使他此刻的燦冷金瞳裏滿是殘虐淩厲的殺意,根本找不到幾分清醒和理智。
她說,“別怕,沒事的。”
“我會陪着你的。”
“別擔心,什麽都不要想。”
就這樣一遍一遍地重複,如同夜語呢喃般柔軟輕暖,直到哪吒終于慢慢安靜下來,伸手環抱住她,眉宇間的神色克制到痛苦。
葉挽秋愣愣地盯着那些記憶,朦朦胧胧地開始有些明白為什麽每次哪吒都這麽喜歡跟她說“別擔心”,或者“沒事”這樣的字眼。
因為這些話都是以前自己對他重複過無數次的,在他最失控最脆弱的時候。
她回頭,看到還有無數的記憶在遠方閃爍着,繁華如星海,卻在某一個節點上崩潰成大片無光的漆黑。畫面裏再也沒有她,只剩哪吒一個人。
那種濃重到化不開的黑暗充斥着畫面的每一個角落,只是遙遙隔着看幾眼也會覺得胸口悶疼,喘不上氣,更不要提去接近和體會。
過多的陌生記憶湧進來,讓她開始有一種溺水的錯覺。
好在她眉心間的冰冷感覺很及時地消失了,連帶着那些畫面也煙消雲散開來,眼前只剩哪吒那張漂亮而沒有多少表情色彩的臉。
如果不看眼睛的話。
葉挽秋朝後一倒,跌坐在青翠厚實的草甸上,有種劫後餘生的心悸感,心髒不成章法地狂亂跳動着。再擡頭看着哪吒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才第一次認識對方似的。
哪吒自嘲地笑一下:“吓到了?”
吓到是真的,畢竟葉挽秋連妄想都不敢妄想成這樣。被無數冰雪封存千年的燎原烈焰在這一刻死灰複燃的場景,豈止是震撼和吓人可以形容的。
察覺到葉挽秋視線的游離,哪吒随意地朝三鳳宮門口偏了偏頭,語氣涼薄:“門開着,想走的話随時都可以。”
他以為有了這句話後,對方會立刻逃離這裏,卻看到她只是好好地坐起來,伸手摸着脖子說到:“我現在基本能相信我不是在做夢了。”
“為什麽?”
“我在夢裏也不敢這麽嚣張啊。”葉挽秋誠實地回答。
這是實話,她每次夢到這個少年神祗的時候,都只是遠遠地看着對方,中間隔一條寬闊的光河,還蒙着層霧紗,連靠近都不曾有過。
哪吒一愣,“你就想說這個?”
“也有一點別的。”葉挽秋點點頭。她的思緒因為在短時間內接收了過多的信息而亂糟糟的,組織不出什麽特別有意義的話。
思來想去半天,葉挽秋還沒拿定主意,卻聽見自己莫名其妙地冒出來一句:
“你剛出生的時候真是個球?”
哪吒,“……”
最終,他有些無奈地揉一下眉心和額角,坐到葉挽秋身旁,兩個人久久地沉默着。
半晌後,哪吒像是想起來了什麽,轉頭朝她說到:“你以前留下的東西都還在這兒,要看看嗎?”
“我的東西在這兒?”
“跟我來吧。”
她看着對方修長的背影好一會兒,從草甸上起身,拍掉滿手的花瓣和葉尖,跟着哪吒走到客殿裏面。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評論區不可見的關系,統一回複下,葉子和藕巴小時候的故事會詳細寫,就在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