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永恒

木門被推開,氤氲浮散的光線立刻闖進視野裏,将房間的每一處輪廓都勾勒出來。

葉挽秋朝裏看了看,發現這就是上次她在三鳳宮醒過來時所在的房間。窗戶敞開着,能看到外面臨水而建的露天深色廊橋和寬闊平臺,周圍簇擁着滿池繁茂馥郁的蓮花。碧色的水紋一直波瀾到視線所能夠到的極限邊緣,和天際線融為一體。

哪吒走進去,取下書桌上的那把白色半長唐刀:“這是你之前慣用的武器,雪焰。”葉挽秋驚異地看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我用的?”

他點點頭,将雪焰遞到她手裏。葉挽秋拿着掂了掂,發現确實不太沉,是很适合女孩子用,刀鞘雪白,觸手冰涼柔膩,像在撫摸着什麽活物的皮膚一樣:“我能打開看看嗎?”

哪吒被她的話逗得有點無奈,清冷面龐上起一個極淺的笑渦:“這本就是你的。”

和劍鞘的一片潔白不同,唐刀本身是通體漆黑的,只留刀刃處有一線狹窄銀亮。淺淡的幽藍鋒光浮動在刀身上,在靠近握柄的地方彙聚成兩個複雜的古體字,雪焰。

“我以前……”葉挽秋看着手裏的雪焰,反複撫摸着手心下刀鞘,眼神裏有種清晰的迷惑,“我以前居然不是個體育廢?”

明明要她現在參加次八百米體測都要死要活,還要反複進行心理建設才敢上田徑場,而她以前居然還會用唐刀,簡直不可思議。

“還有這些也是你的。”哪吒說着,從一旁的木櫃裏捧出一個盒子打開,将裏面寫滿字的竹簡書和一些紙頁拿出來鋪開在桌面上。

葉挽秋看向那些字跡,能輕易就認出它們确實是出自于自己。她挑出其中一張拿起來,發現因為年代太過久遠的緣故,紙頁已經變得有些深淺不一的斑駁,有的字跡也開始逐漸褪色和模糊了,但是不影響閱讀。

“這是我小時候,我媽教我的針法口訣。”她驚喜地看着那些字句,接着去翻閱其他的,發現大部分都是繡樣的畫稿,“還有……诶?怎麽連我的高中校歌都在?”

她尴尬地看着那張一看就是随手敷塗的紙,這種無意義的字稿還有許多,甚至有兩張上還寫滿了哪吒的名字,以及一些潦草的畫稿:“這些東西又沒什麽意義的,留着幹嘛?”

“是你寫的。”哪吒淡淡然地回答。他現在的狀态和剛才比起來要正常多了,看起來和平時的樣子基本沒什麽分別,只是眼神依舊沉郁着,灰霾得像烈火焚原後的無光天空。

“你還好嗎?”葉挽秋猶豫着問。

回想起幾分鐘之前他那種幾乎是帶着絕望的表現,再看看他現在這種看似已經完全恢複的平靜,葉挽秋感覺有點頭皮發麻。哪吒在這兩種極端的情緒之間跳躍轉換得實在太快了,甚至給人一種接近精神分裂的感覺,他的冷靜比瘋狂更吓人。

“那你呢?”他問,眼神只有落在她身上的時候,才會染上點蒼白虛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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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挽秋僵硬一下,放下那些紙頁,将雪焰擱回木架上,沉默着靠在窗邊好一陣。她的臉孔藏在散開的半長頭發和逆光陰影裏,低垂的眼睫把所有的情緒都遮掩得完美,只剩嘴唇還緊抿着。這種沉默讓哪吒覺得很煎熬,甚至連那些籠罩在她身上的光線都變得刺眼起來。

他已經忍耐過了太久的時間,也一直克制着自己不想讓她這麽快地知道那些過往,就是因為擔心會有這一刻。一千年的無望尋找固然灰暗而折磨,她的毫無記憶也讓他消極過。但是這一切跟她已經重新回來的這個事實比起來,也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如果可以,那就當從這裏再次開始。她不記得的就算了,自己經受過的那些也一筆勾銷了,他可以永遠對過去保持緘默,只要她在這裏。

可她卻說,你這又是何必。

她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哪吒真的感受到了一種永恒的絕望,輕易就壓碎他的全部堅持。所以他才會近乎失控般地将她拖進自己的記憶裏,讓她去看到那些她早已遺忘的畫面。

還記得他當初自刎複生而歸的時候,大限将至的女娲對他說過一句話,“你已經是紅蓮重生的三太子了。從這一刻起,你将無血無溫,無冷無熱,萬邪不侵,萬惑不迷。唯有這一顆心,将是你最大的弱點”。

當時的哪吒并不十分明白女娲這番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如今回頭再看,果真一語成谶。

因為是她,所以即使是最輕巧的一句話也可以傷他至深。

也是在那一刻,哪吒忽然就有些理解了為什麽那些罪靈即使知道自己已經是窮途末路,卻往往在最後關頭還是會選擇垂死掙紮。

他現在就是這樣。

從來站在審判者位置上掌握生殺大權的神都是他。如今,他終于也嘗到了從神壇上走下來,将自己的命運雙手奉上的滋味。

就在哪吒以為這種凝固到接近死寂的沉默會一直蔓延下去的時候,葉挽秋忽然開口問到:“你有後悔過嗎?”

哪吒的視線輕顫,但臉上的表情卻還是沒變,只站在原地看着似淺似深地看着她。

“你找了……”她用短暫的靜默略過那個指代自己的詞,繼續說,“這麽久的時間。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現在已經不是你想要的那樣了?”

“你給我看的那些,我沒有印象。

你講給我聽的那些,我也很陌生。”

說到這裏,她像是徹底放開了似的,看着哪吒笑了出來,表情裏卻沒有絲毫的愉快:“你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和你說的那個人,和你一直在找的那個人,真的像嗎?”

“你怎麽能确定,我真的是她?”

“也許有一天你會後悔。”

哪吒聽完她的話,眼睫垂擡間,有薄薄的微光在他烏黑的眼睛裏逐漸清晰起來,聚攏成她:“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的回答讓葉挽秋一顆懸在半空的心陡然摔進谷底,連開口說話的聲音都是灰的:“你确實應該想想,總比将來後悔強。”

“我沒有想過,是因為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沒有意義。”哪吒說,“我在找的是一個完整的你,而不是你在某段記憶裏的固定樣子。”

“時間和你,我都拒絕不了。”

因為都是永恒。

葉挽秋愣愣地看着他,視線裏的那層迷霧朦胧終于從眼眶邊緣滴落下來,滾過臉龐,碎開在地上的一泓柔燦陽光裏。

她用盡最大的勇氣,從陰影裏掙脫而出,跨過那道寬闊的光河,一把擁抱住面前的少年。

“從小我媽就告訴我不能做虧本生意,你要是後悔了記得提前告訴我,我好及時止損。”葉挽秋把臉埋在他的肩窩裏,聲音悶悶的。

哪吒笑了,伸手将她摟得更緊。

過一會兒後,她又擡起頭,有些不解地問:“可是剛剛你和松律老師的話是什麽意思?我不能被神界的其他神發現嗎?”

哪吒握住她的肩頭,眉眼間的涼薄銳利過于自然地就流露了出來:“不用管他們。這種事以後不會再有。”

你為什麽能把這麽威脅的話說得這麽自然啊?

葉挽秋本能地感覺到有點不對,連忙追問:“所以為什麽啊?還有松律老師說的什麽……什麽我的能力?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哪吒閉下眼睛,掌心的沁涼幾乎透到葉挽秋的骨縫裏:“不問這個好麽?”

“不能說嗎?”

“不是不能。是……”

葉挽秋有點着急了:“那你現在告訴我吧,反正我今天接收的信息量已經夠大了,再多點也無所謂。要是等我明天睡一覺起來,我可能又會後知後覺地消化困難,把今天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把今天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哪吒打斷她的話,低頭看着她,清冽的眼瞳裏凝結上一層隐晦的黑冰。

葉挽秋:“……我亂說的,您請。”

哪吒凝視着她良久,最終輕嘆一聲,低下頭,薄唇在葉挽秋的眉心處碰了碰,仿佛蝴蝶吻過花朵一樣,輕盈得像個幻覺:“下次再說。”

他這一句下次就直接把時間拖到了一個看不見的未來。

葉挽秋現在回想起來都在懷疑,那天他忽然低頭那一下,就是為了讓她當場石化然後轉移話題。可惜她那時候完全沒有這個意識,而是整個人直接就當機了,渾渾噩噩地被哪吒送回南苑宿舍樓,同手同腳地爬上床一邊尖叫一邊打滾,最後頂着兩只黑眼圈睜眼到天亮。

“所以。”阿君一邊用吸管攪動着杯子裏的玉花凝露,一邊用手支着頭看着她,“他還是沒告訴你全部的事,對吧?”

葉挽秋搖搖頭,“所以我才想着,要不找阿君老師您……”阿君一聽就連連搖頭:“這個不行。你是永遠都沒機會感受了,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哪吒那個神看起來跟個遠離紅塵的高嶺之花似的,被惹怒的時候有多吓人。只要他不松口,沒人敢跟你說。你別直接問我了。”

葉挽秋看了她一會兒,似有所悟:“那意思是我可以間接地問嗎?”

阿君咳嗽兩聲,湊近她,垂着眼睫笑容明媚:“你要知道,男人嘛,有的事情睡一覺就好了。”

葉挽秋:“……有沒有人類用的辦法?”

阿君摸摸下巴:“這不就是人類慣用的嗎?我看很多地方都這麽寫啊。”

所以你作為一個神使,到底在人類的網絡上都看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葉挽秋感覺自己的三觀再次遭到了重擊。

“不過不管怎麽樣,你總算還是栽在他手上了,真是皆大歡喜。”阿君說着,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葉挽秋僵硬一下,慢吞吞地回答:“栽這個詞,用得很妙啊老師。”

阿君哈哈大笑着揉亂她的頭發:“跟我說說,你為什麽真的又喜歡上他了?不說別的,就說一開始。”

葉挽秋不喘氣地吸着杯子裏的橙汁,頭頂天空中灑落下的透明雨珠敲打在三川店鋪的落地窗上,就像在計算她屏息的時長。滿滿的一杯果汁被她這口吸得幾乎快去一半,白淨的臉憋得泛粉。

對方了然地點點頭:“他長得實在太好看了。”

于是兩個人端起杯子朝對方碰了碰,聲音夾雜在密集的雨聲裏,短促而清脆。

“唉,想當初我也是吃了美色的虧,還以為明煌那家夥是個多麽風度翩翩的正人君子……”阿君咬着吸管啧啧啧,眼神明媚憂傷。

葉挽秋愣一瞬,放下杯子,表情期待:“願聞其詳。”

她嘆口氣:“只怪我當年少不知事,以為美人都是溫柔無害天真可愛的物種。”說着,她又嘆一口氣,“不提這個了。”

喝完手裏的飲料後,阿君又仔細地打量着葉挽秋:“只是,你确定你真的沒事嗎?我記得上次松律的幻術對你失效的時候,你可是調整了兩個星期多吧?你這次看起來倒是平靜得多。”

“你怎麽知道?”葉挽秋奇怪地問。阿君笑起來:“那段時間三太子一有空就隔老遠地跟着你,你一點也不知道吧?”

“跟着我?”葉挽秋搖搖頭,“可我沒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啊。”“他還不了解你?自然是知道距離多遠能讓你察覺不到的。”阿君笑着對她說到。

葉挽秋摸摸脖子,回想起這一個周的時間,感覺自己确實過得魔幻又混亂。

從三鳳宮回來的第二天,因為前一晚幾乎沒怎麽睡,葉挽秋支撐着上完了一早由明煌講授的歷史概論課後,趴在教室裏就睡着了。等她迷迷糊糊地在一陣蓮花香裏醒過來的時候,偏頭就看到斂了真身化為一副人類少年模樣的哪吒正坐在她旁邊,臉上沒什麽表情,只淡淡地看着她。漆黑鳳眼裏盛着微燙的天光,在虹膜底部翩擦出琥珀色的影子。

她看着哪吒就想起昨天的事,太多太多。沉重的,驚訝的,感動的,難以置信的,齊齊翻滾出來攪亂她本就不算清晰的思緒,最後都定格在了哪吒低頭輕吻在她眉心的那一刻。

太美好的東西總是會讓人覺得不真實,仿佛空中閣樓一樣搖搖欲墜。

這實在太像一個夢了。

或者說,夢都沒有這麽奇幻美好。

可如果這真的是個夢,而且幻想對象還是一個保護了自己十四年的少年神祗,那自己簡直是亵渎神靈,罪大惡極。

所以……

她有些茫然甚至陌生地看着面前的哪吒,心裏禱告着這個夢千萬別醒,就讓她一直沉溺在裏面算了。

哪吒注意到她眼神的異樣,動了動,直起身體,面色微沉:“你這是已經把昨天的事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了?”

“當然沒有。”葉挽秋脫口而出,緊接着又萎靡下去,“我只是……有點消化困難。”

說着,她朝連着後排桌子的椅背上一靠,“要是讓我媽知道她養了十八年的女兒不是親生的就算了,結果連人都不是,她該是個什麽反應?”

哪吒錯愕地看着她:“你知道了?”葉挽秋歪歪頭:“我媽和我?我十年前就知道了,也不是什麽大事。”

說着,她有些苦惱地抓抓頭發:“我知道其實你說的都對,名稱沒那麽重要,我到底是什麽也不是昨天才決定的。可是……”

“可我還是……”她說到這裏就卡殼了,半天組織不出下文。

然而哪吒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伸手替她把剛剛被她自己抓亂的黑發理好,別回耳後:“慢慢來,我陪你。”

他的話仿佛有魔力般,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卻讓葉挽秋很快平靜了下來。

“何況,你現在的狀态已經比我預想的好很多了。”哪吒繼續說。

所以,真是因為有了上次得知學校真相的經歷,才會讓她這次即使面對的全是關于自己的事,看起來接受力也變得好了許多?

葉挽秋慢慢用吸管攪拌着杯子裏的橙汁,看着裏面的果肉随着水面的漩渦不停沉浮。

她覺得不是的。

那些事實對她來說還是很壓抑,很難一下子全部接受。

但是當看到彷徨百轉的盡頭是哪吒的時候,葉挽秋是真的有種“其實好像也沒什麽”的感覺。

用店裏老員工張放從小教她的話來說就是,時機看準,血賺不虧。

她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作者有話要說:  國慶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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