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照片

雲散開了,淺金的陽光照進來,被寝室的玻璃窗戶切割成一捧五光十色的斑塊,其中幾枚印在葉挽秋的腳邊。她拿着哪吒一早給她已經寫好的稿子熟悉了兩遍,只等下午演講的時候上去順暢地念完就算完。

今天是周六,也是在校的最後一天,散學會結束就正式放寒假。

其實對于絕大多數的妖魔學生來講,上學放假的影響并不大,他們依然是留在學校裏。因此興奮地收拾着東西準備回家的,只有寥寥幾位人類學生。

到了下午,散學會正式開始,葉挽秋的演講環節被設置在中間部分。演講稿并不算多長,四五分鐘足夠了。可等她下來的時候,卻感覺像是經歷了四五個小時那麽漫長。

好不容易坐回原來的位置上,葉挽秋準備提上包溜到禮堂邊緣去避開這裏太過濃重的紛繁氣味,卻才剛摸到背包的帶子,就被一旁的何敏邊鼓掌邊用手肘輕輕撞她一下:“講得不錯啊。”

她吐吐舌頭:“主要是稿子好。”

“不帶你這樣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誇你一句你還嘚瑟起來了。”何敏笑罵。

“我可不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葉挽秋搖搖頭,眼尾卻是往上挑的,笑容抿在唇邊,弓着腰竄到禮堂邊緣。

大會結束後,她回宿舍樓下拿了行李箱朝候車臺走去。卻在剛出南苑拐個彎沒多久,就聞到了那陣熟悉的蓮香。葉挽秋順着氣味來源轉頭,看到了正站在楓楊樹下的哪吒。

她戴耳機的手舉到一半,放下來,調轉方向朝他走去,故意壓低的聲線隔着層暖厚圍巾透出來,更加甕聲甕氣:“敢問這位施主,停在此處是準備等雨還是等晴啊?”

哪吒伸手将她拖着的行李箱接到他手裏,神情平淡:“等你。”

她拉下遮臉的圍巾,披散的發絲有幾縷兜在圍巾的褶皺裏,彎彎地翹起來貼着嘴角:“你這是要送我回家?”

他嗯一聲:“走吧。”

不得不說神的能力就是方便,以往三四個小時才能到的路程,這次只要眨眨眼就能到。

當然為了隐蔽,也不是直接就到了鎮上,而是選擇在了一處無人的樹林裏。

葉挽秋搓下有些凍僵的手,放在冬衣口袋裏取暖,越過地上那些濕腐的橫倒樹幹,問:“最近沒有再出現其他裂縫了嗎?我還以為今天根本見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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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搖搖頭:“這段時間還好,只是之前那些有松動跡象的裂縫處理起來稍微麻煩一點。”

“那要不讓我去?”她提議,眼睛裏是躍躍欲試的光,“正好也能幫到你。”

順便還能見到。

畢竟不在學校以後,想見他可能就沒這麽容易了。

這麽一想,葉挽秋腦海裏忽然冒出幅自己端着碗湯圓坐在行宮的太子廟裏,邊吃邊看着面前的神像聊以慰藉,最後被工作人員拿着掃帚邊追邊打的詭異畫面。

她哆嗦一下,甩甩頭,把它們全都抛出腦海。

“你不害怕又像上次那樣很難受嗎?”哪吒問。他還記得她因為精神撕裂的痛苦而蜷縮在白虎背上不停發抖,最後慘叫出聲的場景。

卻沒想到,葉挽秋反而看起來不太在意,甚至還有心情邊踢着腳邊的小石子邊回答:“其實也還好。反正我訓練靈識不就是為了克服這種情況嗎?如果一直不去接觸真實裂縫的話,再多訓練下來也沒有用。而且……”

說到這兒,她停頓一下,然後才繼續:“總之,你帶我去吧?你看我上次不就幫上你了嗎?我保證不會連累你們的。”

她說完,主動伸手去牽住哪吒的手。少年的手指修長蒼白,指骨凜硬,卻意外的沒有往日裏那種沁冷,而是如正常人類一樣溫暖。

“不是連累。”哪吒反扣住她的手,眉眼間蒙着層淺淡的灰,掌心裏的火蓮印記微微發着亮,将他無溫的身軀變得暖熱,“我是擔心你會……”

“不用擔心。”葉挽秋握緊他,歪着頭去望進他漆黑一片的眸子。她身上的無暇潔白成了哪吒眸子裏唯一的光和亮色:“就這麽說定了。”

他停下來看了她一會兒,最後妥協在她的堅持下:“好吧。”

葉挽秋笑起來,得寸進尺地說:“那要不幹脆把怎麽用雪焰也一起教我吧?”

“你想學?”

“想啊!那麽好看一把唐刀,不會用多可惜啊。三太子教教我吧?”

光影密集紛亂,撲落在哪吒眼裏缭繞着,像是掙紮在牢籠裏的蝴蝶群,找不到方向和頭緒。他半垂着眼睫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葉挽秋幾步蹦到哪吒面前,伸手拉住他深色毛衣的衣擺仰頭看着他:“好不好啊?”

他低頭看着對方捏着自己衣擺的手,一路向上來到她清澈帶笑的眼睛,薄唇輕啓,卻沒有辦法拒絕,只能說:“好。”

于是葉挽秋笑起來,伸手摟住他,溫熱的呼吸和笑聲落在哪吒耳畔,暖入心尖:“太好啦!我保證一定會好好學的!”

哪吒抿着唇,伸手将她滑落到臂彎的圍巾重新替她理好,然後牽起她的手朝鎮上走去:“那就這個假期開始吧,如果你有空的話。”

“我就是大閑人一個,什麽時候都有空,得看你才行。到時候我來行宮找你嗎?”

“不用。”他說,“我來找你。”

回到家以後,葉挽秋很快将行李全都整理好,下樓到繡鋪裏去幫忙。聽葉芝蘭說,新來的一批學徒裏繡得最好的是個比葉挽秋小兩歲的男孩,平時看起來有些內向沉默甚至呆呆的,但是做起繡品來心細手巧,連很多女學員都趕不上。

用葉芝蘭的原話來說是,很有葉挽秋外公當年的風格。

她有些好奇,所以趁着下午的針法課還沒結束,特意繞道窗外去看他們上課,盡量不打擾他們。

繡鋪是鎮上最典型的青瓦白牆構造,背後種着一排即使在深冬季節也依舊茂盛青蔥的香樟,樹冠濃翠交疊。冬日的微末亮光帶着淺淡的灰綠色,從樹葉縫隙間被篩落,脆弱到朦胧,幽靈一樣化開在石板路面和窗棂上。

在隔着不算高的窗戶和牆經過一個男孩和他手裏的刺繡的時候,葉挽秋停下來,仔細看了看繃架上的半成品,開口提醒到:“下手猶豫太久,眼睛的神韻散了。”

對方吓一跳,猛地轉頭看着她,卻又愣住。葉挽秋笑笑,大團樹影婆娑在她眼裏,像水晶裏折射出的虛彩:“抱歉,吓到你了。”

因為他身上氣味的尾調,在剛剛陡然變成了代表驚吓的藍莓。

男孩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手裏拿着針,尾指勾住絲線不自然地來回滑動幾下,只問出一句:“你也會刺繡?”

“我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你是葉老師的女兒?”

“是。”她點點頭,“你繡得真挺好。”

男孩的視線低下去,白淨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

葉挽秋驚訝地看他一眼,很快離開了。她發現葉芝蘭說得沒錯,這個男孩真的有點呆呆的,還怪可愛。

放假的第二天,葉挽秋一覺睡到了中午。剛吃完飯沒多久,簡媛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說是高中同學聚會,就在鎮上新開的酒吧裏。

出發的時候,隔壁花店的徐姨将她叫住,說是正好有一單訂購的花要送到同一個地方去,他們的送貨員暫時還沒回來,讓她順便帶一下。

于是等葉挽秋到酒吧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她懷裏抱着一束幾乎遮住臉的玫瑰。因為看不到路,酒吧裏的光線又昏暗混亂,時不時就會有一束強光掃過來晃進眼睛,嘈雜的音樂聲叨擾在耳邊,葉挽秋在一片擁擠人群裏走得很艱難。

好不容易擠出舞池來到邊緣,還沒看到他們的高中群體在哪兒。倒是陳嘉眼尖,隔着層層疊疊的鮮紅花朵都認出了抱着它的人是葉挽秋,唯恐天下不亂地朝周圍大喊:“喲喲喲,葉子這是打算在同學會裏和誰再續前緣啊?”

他一喊,所有人都看過來了。

葉挽秋走過來,也不客氣,坐在簡媛那張沙發的扶手上,把花擱在腿上緩緩酸痛的手,端起她遞過來的低度果酒就一飲而盡:“你們先玩,我還得去送個花。”

“真是送人啊?”簡媛意外地看那些花一眼,“這麽大,不便宜吧?”

“那也不是我付錢。”葉挽秋吐吐舌頭,“別人訂的,我就當個順路跑腿的,賺兩包花茶而已。”

“你家不是開繡鋪嗎?什麽時候還送起花來了?”陳嘉擠眉弄眼地看着她,“快點從實招來。”

“可我家旁邊是花店啊。不然這樣,下次大少爺您也訂個花試試,我保證舉在頭頂給您連環空翻着送過來。”葉挽秋一臉認真。

陳嘉哈哈大笑:“趕緊去吧,別讓人家等急了。”

“一會兒過來。”

送完花回來,能來的同學都已經來了,大家都在吐槽自己在大學裏遇到的奇葩和各種有意思的事。輪到葉挽秋的時候,她還沒想好怎麽糊弄過去,就被簡媛搶先建議:“我覺得你可以說說你那位貌美無敵的輔導員,重點在貌美,然後才是輔導員。”

葉挽秋吸啤酒的動作頓一下,無奈地攤手:“可我沒有他的照片啊。”

是真沒有。

作為一個拍照界的硬核直男,葉挽秋連一張照片到底是用了複古顆粒感濾鏡還是單純的像素不好都分不清楚,自然跟哪吒在一起的時候也從來想不起來要拍照這回事。

好在大家起哄幾句也就過了,話題很快轉移到別的方向去。

酒吧裏開着暖氣,空氣相當不流通,裏面所有人的氣味都糾纏在一起,悶厚到接近凝固。葉挽秋中途找個借口去了趟洗手間,然後就一直站在門口刷着手機吹冷風。

九點四十的時候,聚會也散了,各自比較順路的就結伴一起回家。簡媛酒量差,還喝了大半杯長島冰茶,一出門就醉得走不動路。葉挽秋将她半扶半拖着好不容易送回家,看了看時間,離繡鋪關門還有一陣,于是決定出去走走。

關于要去哪兒,她沒有一個很明确的想法,但是等她回過神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能隔着段遙遠距離隐約看到行宮燈火的地方了。

葉挽秋站在原地盯着那簇暖火,思維放空着,一停就是十幾分鐘。這時,身後傳來一陣自行車急剎車和地面摩擦出的刺耳聲音,騎車的人正是在葉家繡鋪學刺繡的那個男孩,程景逸。

他停下車,在燈光下安靜地望了葉挽秋的背影好一會兒,然後下車走過去:“你,要回家嗎?”

葉挽秋回過神:“噢,我過一會兒再回去。你下課了?”

“幫着,處理了點,訂單。”他似乎說話不太利索,聲音有些飄急,“你要回去的話,我,送你。”

“不用了,謝謝你,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她笑着搖頭,“你先走吧。”

“太晚了,你一個人,不安全。”程景逸說,目光在她的眼睛和路邊的燈影之間不斷來回,“還是,我送你吧。”

他似乎很緊張,葉挽秋聞到他身上散發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但是仔細聞起來,除了艾草又還有些別的什麽。很細微,但是不足以被忽略。

她堅持地搖搖頭:“真的不用了,我……”

還沒等她說完和辨認出對方那抹象征着心情的尾調到底混合了幾種複雜的氣味,程景逸身上的味道忽然從葉挽秋嗅覺裏消失了,被另一種覆蓋性極強的味道所徹底掩埋下去。

葉挽秋睜大眼睛回頭,看到哪吒正從一片陰影裏走出來,臉色一如既往的淡漠。他似乎沒看到一旁的程景逸,只低頭看着她:“喝酒了?”

“同學聚會所以喝了點。”葉挽秋回答,“你怎麽在這兒?”

“剛去你家找你,他們說你不在。”

“我一會兒也打算回去了。”

“那就走吧。”

說完,哪吒拉過她的手,帶着她就朝剛才來的地方走去。

葉挽秋诶一聲,看了看獨自站在燈下的程景逸,沖他象征性地揮揮手就不再回頭:“你這是大晚上準備給我補課?”

她指的是教她用雪焰的事。

哪吒烏黑的眼珠移到上挑得勾人的眼尾看着她,蒙着一層清亮薄潤的橙黃光暈。明明是暖色系的柔和光絲,落在他眼裏卻只覺得冰涼銳利。

“等你酒醒了再說。”

“我又沒喝醉。”話是這麽說,可當葉挽秋聞着空氣裏那陣屬于他身上的蓮花味,卻隐隐感覺有些上頭。她思考了一會兒剛剛喝的酒,真的不多,而且一直都是單一的酒種,完全不至于會喝醉。

他停下來略微靠近,似乎是在辨認她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濃稠的陰影和清冽的花香一齊朝她籠罩下來。

葉挽秋閉下眼睛,笑着說:“好吧好吧,是有那麽點兒。那就一起走走?”

哪吒看她一會兒,又偏頭看向燈火通明的街鎮,朝一旁的樹林深影裏喚了聲,金瞳的白貓立刻裏面竄出來。

“那就走走。”他說。

原本葉挽秋的“走走”是指在鎮上逛一下,然而到了哪吒這裏就成了坐在恢複了白虎原型的靈獸背上,穿行在雲霭團積的夜空裏“走走”。

她坐在前面,鮮紅如濃霞的混天绫包圍着她,驅散所有凜冽冬風,只留大片朦胧如畫的夜景在她眼裏。哪吒坐在她身後,伸手捉住幾縷她飄散的發絲,任由它們活潑地掃弄在自己手心和臉孔上。

無數雲埃聚集着,鋪就成一片廣袤的大地在他們腳下,被月光鍍上一層迷蒙的灰藍,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天空在失去了雲層的遮掩後,顯得格外高遠而剔透,每一顆星辰都能被清晰看見。燦爛磅礴的銀河橫跨在他們頭頂,萬星朝月。

這裏除了呼嘯的風聲以外,只有葉挽秋和哪吒,寧靜美好得像個冷色調的奇幻夢境。

她出神地看着周圍的美麗景象,目光游移間來到哪吒身上。少年的臉廓利落漂亮,籠罩在月光裏的時候,讓人想起那些精致完美的冰雕。

葉挽秋心裏一動,忽然說:“我給你拍個照吧?”

哪吒有點詫異地看着她,沒有反對。

于是葉挽秋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對準他,沒怎麽調整光影角度就按下快門鍵。反正,美人怎麽拍都美,硬性條件擺在那裏。

她将照片設置成壁紙,舉到哪吒面前晃晃:“嘿嘿,這樣你就被我抓在手裏了。”

哪吒笑一下,握住她的手:“用不着。”

雲層在冬風地吹拂下波瀾開一道裂縫,白虎靈活地朝下撲去,身後是銀光燦爛,長夜深冷。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還有兩章就結束了,都是糖鴨!!

幼年藕出場倒計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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