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少女

從村落到陳塘關的距離其實并不算多遠,然而在現有的原始交通方式下,他們還是花了三天時間才趕到。畢竟在如今的朝代,除了貴族統治階級以外,絕大多數普通百姓在趕路的時候,不管多遠都只能靠行走。還好有一大半的路程都是在沿着東海邊走,路途的漂亮風景可以作為視覺享受來安慰不少。

這是葉挽秋第一次見到海。蔚藍到深沉的洋面一直無限延伸到視線盡頭的地方,和那些濃白的晨霧以及太陽初生的金色光線融合在一起,漸漸蒙上一層朦胧的灰。天空在盡頭的地方俯身和海面親吻,海鷗披挂着薄薄的橙紅曦光從森林裏飛出,直撲向水面。

遙遠的地方,有悠長空靈的鯨魚叫聲被風斷斷續續地送過來。

他們沿着東海海岸走了快兩天,終于在第三日下午的時候到達了陳塘關城內。一路上,葉挽秋發現這裏的百姓雖然大部分都是以捕魚和種植為主業,但還是有不少從事原始商業的。

聽老管家說,到了每月的月初月中和月末那幾天,城南的大街上最為熱鬧。大家都會集中到那裏去,以海貝,骨貝或者石貝和銅貝等等作為媒介物去買賣各種東西。

聯想一下之前學過的關于商朝的些許歷史細節,葉挽秋大概能明白目前的經濟發展狀态,也就沒有再多問,而是跟着老管家繼續朝前走。

進了城門內以後又走了快半日,中途還在一家湯羹小鋪裏歇了一會兒,簡單吃了點東西,總算到了目的地。

剛進門的時候,穿着灰白布衫的家仆看到葉挽秋還愣了一下。聽到老管家解釋說,這是送來給夫人看看能不能留用做三公子近身侍女的丫頭後,方才還滿臉疑惑的家仆立刻變了臉色,像是看到了什麽可憐的冤孽。就連他身上的氣味尾調都由一開始的蘋果清香,變成了帶着淡淡恐懼的苦澀味道。

看來關于李家三公子那“生來仙胎,凡人絲毫不能近身”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甚至被扭曲成了一種畸形的畏懼。

穿過面前桧柏遍布的庭院,沿着煙青色石子路來到大門正對着的屋子裏。葉挽秋時不時好奇張望着周圍的每一處陳設,卻在無意間,遠遠地看到有個紅色身影正坐在庭院那疊滿青瓦的牆頭上,但僅僅一晃又消失了,飄忽得像個幻覺那樣。

還沒等她徹底看清楚到底是不是自己幻覺的時候,老管家忽然提醒她說:“丫頭,殷夫人來了。”

她回頭,看到一個穿着素色寬袖衣袍的女人正從裏屋走出來,坐在椅子上,端起侍女剛奉上來的茶喝一口,目光繞過老管家,落在葉挽秋身上:“就是她麽?”

老管家應一聲,朝葉挽秋招呼:“快見過夫人。”

葉挽秋學着老管家剛才弓腰擡手的動作,行了個略有些僵硬的揖禮:“見過夫人。”

虧得商朝時期,禮儀制度只是初成還未徹底細化完善,也沒有仆人動不動就得跪的禮節,不然對一個過慣了現代生活的人來說還真是難以适應。只是這位總兵府的夫人似乎身體不太好,看起來臉色有些倦怠和蒼白,身上氣味的前調也不是象征健康的柚子。

殷夫人點點頭,将茶杯放到一旁,朝老管家問:“可是你的同鄉?”

Advertisement

他點點頭,恭敬地回答:“是我們同家的丫頭,家裏人都死在海上了,前幾日才投奔到奴才家裏來。她也是在可憐,親人都沒了,就剩了她一個,又沒別處可以去。正好夫人您說想給三公子再找個丫頭随身伺候着,所以我就帶她來這兒了。”

“這樣啊。”殷夫人沉吟一會兒,又擡眼看向葉挽秋,“會做針線活麽?”

“會。”她點點頭,将之前在粗布上繡好的一些繡樣交給老管家遞過去。殷夫人展開在手,仔細瞧了瞧,笑起來:“你刺繡的手藝很好啊。”

“多謝夫人。”

“以前可有做過侍女麽?”

“這個倒沒有,不過我學東西很快的,您放心。”

思慮一會兒後,她将手裏的布料疊放到桌上,嘆口氣,憂慮的心情擴散成一股濃郁的松脂香氣蔓延在葉挽秋的嗅覺裏:“其實哪吒那孩子倒不用你事事都緊跟着伺候,只是……”

殷夫人的話還沒說完,門外忽然傳來一個清爽韻朗的男孩聲音:“我不用人跟着。”

光影折晃間,一身紅衣的哪吒從外面走進來,朝殷夫人行了個簡禮,也不看周圍其他的人,只說:“母親不用再替孩兒費心了,讓他們回去吧,以後也不用來了。”

葉挽秋有些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哪吒,胸腔裏逐漸泛出一陣酸澀堵在喉嚨裏,悶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如今的他看起來和她記憶裏那個翩翩清俊的少年神祗相差很大,只一副六七歲的漂亮孩童模樣,膚色白淨剔透,嘴唇嫣紅,烏黑的長發用紅綢系成兩個團髻,琥珀色的眸子裏一片沉淡冰涼,微光浮銳。

原來哪吒曾說過的,他第一次葉挽秋是在他六歲的時候是真的。只是他的過去,卻是她的未來和現在。

只是……

她努力辨認一下空氣裏的各種味道,詫異地發現雖然哪吒身上的氣味确實與凡人有異,也還是那股她很熟悉的蓮花香氣,但是卻絲毫不能像三千年後那樣,只要他一出現,就會讓葉挽秋的嗅覺再也聞不到其他,反而是被周圍濃厚的人類氣味壓制得有些過于淺淡。

還在她望着哪吒發呆的時候,聽見對方脆生生地朝殷夫人堅持着說到:“從來都是孩兒自己打理自己的起居,早已經習慣如此,如今讓人跟着反而煩擾,母親不必憂心。”

殷夫人的手動了動,似乎是想要去觸碰面前的男孩,卻又在剛擡起時僵硬住,懸空半晌後不得不收回來,面色憂苦:“哪吒,我是希望你……”

“就這樣吧母親,孩兒先告退了。”哪吒說完,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旁人一眼,徑直離開了屋內。

殷夫人看着他離開的背影,伸手撫着額頭,像是揪心到極點,止不住地嘆氣,眼眶裏起一層透明的淚光,本就柔弱的身形也忽然跨下來。

身後的侍女連忙扶住她,低聲安慰:“夫人別這樣。三公子是神仙降生呢,不會有事的,您別擔心他了。”

“那他也是我的孩子。我總不能看着他從出生起就這樣永遠與人隔絕,終日寡言少語,悶悶不樂。”殷夫人神色凄怆地說着,聲音顫抖,“這六年來,我甚至從來都沒有見他笑過,怎能不擔心。”

老管家站在一旁,也是不停地搖頭。

葉挽秋聽着他們的話,又看向哪吒剛剛消失的方向,總覺得很難想象,一個六歲的小孩從出生起就從來沒有被人親近過是種什麽感覺。旁的孩子都有父母擁抱兄妹結伴,他卻只能獨自坐在一旁,即使是人與人之間最簡單的親昵對他來說也是奢望。

生病時無人照顧是常态,天寒時無人添衣也已習慣。明明是和他的親人一起生活在這裏,卻好像被隔絕在一層看不見的堅硬屏障裏。他們的其樂融融從來都和哪吒沒有什麽關系,也沒有參與的權利,活得像個陰影裏的旁觀者似的。

這樣的時光也太難熬了。

想到這裏,葉挽秋忽然上前說到:“請夫人準許我留下來吧,就當能照顧到三公子一點是一點,也好讓您少擔心些。”

殷夫人轉頭看着她,眉目間憂戚依舊,卻多了幾分憐憫:“哪吒和其他孩子有些不太一樣,伺候他可能會需要你很小心,這也是為了你自己好。若是你要留下來,就讓管家帶你去換身衣裳,住從前娟霞的地方吧。”

“多謝夫人。”

當晚,葉挽秋就跟着老管家去将府內除李靖以外的其他人都認了一遍,然後才和其他侍女們一起回到矮房裏休息。她的衣物很少,和被黑布包裹的雪焰還有那支軒轅箭一起,總共也占不了多大地方,索性就擱在了其他侍女們專門放置衣物的木櫃底層。

七八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和她一起,各自一條被子,擠在一張靠牆砌起來的寬大床上,薄薄的褥子下是一層刺人的幹草,和老管家家裏的床鋪差不多。葉挽秋一開始怎麽睡都不習慣,如今也差不多都能适應了。

就是和這麽多人在同一個房間睡覺,這對她的嗅覺來說是種難熬的折磨,只能帶着面巾睡覺。

半夜的時候,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少年坐在滿池紅蓮中央的涼亭裏,和她記憶中一樣的烏發雪膚,紅衣銀冠,肩上繞着一條流霞般的金紋紅綢,正朝她淺淺笑着,伸手讓她到他身邊來。葉挽秋坐到他身旁,偏頭看着對方在氤氲灰光裏顯得分外柔和的側臉,忽然問:“我醒過來的時候,你還會在嗎?”

少年哪吒笑起來,寒星般的眼眸溫柔地注視着她,卻不言不語,只擡起纏着混天绫的手輕輕在葉挽秋的發頂按一下,然後曲起手指,隔着層薄薄紅紗在她眉心間一點。

霎時,葉挽秋的眼淚和漫天透明大雨一起掉落下來。濕漉的濃郁白霧從四面八方蔓延過來,一口一口吞吃掉周圍所有的色彩。整個夢境都在這場大雨和她的淚水裏崩裂,碎成無數蒼白的殘片。

她看着哪吒逐漸在霧色凄迷中消失,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挽留,卻只能碰到那些不成形狀的空氣,還有自己的眼淚。

醒過來後,外面已經是天光泛青,深藍如夢,只剩幾顆銀色疏星還搖搖欲墜地挂在天上。周圍的侍女們也都紛紛起床收拾好自己,準備開始新一天的忙碌。葉挽秋爬起來,拍掉身上的幹草尖,揉揉還有些困意朦胧的眼睛,穿好衣服,将頭發随意用一根木簪子固定住,離開矮房朝庭院走去。

總兵府裏的庭院相當寬闊,到處都是修剪得整齊漂亮的各類花叢和灌木,衆星拱月般地簇擁着坐落于中央的寬敞屋群。李靖和殷夫人以及金吒和木吒的房間都在這裏,只有哪吒的住處不在。

聽老管家說,他從很小的時候起就一個人住在庭院最西邊,平時除了殷夫人以外,也基本不會有人過來。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比起總兵府的其他地方,葉挽秋明顯感覺這裏要清寂得多。和外面的團花錦簇色彩斑斓不同,西庭院裏根本看不到一朵花,全是清一色青翠挺拔的桧柏樹和香樟,在暗淡的光線裏重疊出濃綠到發黑的陰影。

深青的樹,灰白的路,深褐的屋子,涼薄而壓抑的光,入目的一切都是凄冷幽深的,這就是葉挽秋對西庭院的所有印象。

完全不像一個六歲孩子會住的地方。

她剛這麽想完,一條鮮紅靈綢忽然從身後竄出來,帶着淩厲的風卷掃過葉挽秋的耳鬓,散開一陣淡淡蓮香。旭暗未退的天空被混天绫映出一層緋紅,雲光波詭間,周圍的景色都被這種通透豔麗的色彩籠罩得有些妖異。

葉挽秋順着紅綢退回的方向看去,看到哪吒正坐在一棵香樟樹的樹枝上,眼睫半垂着,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你就是昨天新來的?怎麽還在這兒?”

“夫人讓我先留下來看看。”她回答,然後才想起來行禮,“見過三太……三公子。”

哪吒聞言,秀氣的眉尖擰起來,任由混天绫繞纏上自己的腰身,綢尾被他白淨的手指托撫着,像極了一條活靈活現的紅蛇,漫不經心地說到:“你走吧,以後都不用來了。”

“這個恐怕不行,我答應了殷夫人要留下來的。”

哪吒啧一聲,沒什麽表情的臉孔上蔓延出明顯的不耐煩,周圍的深紅光影也随着他情緒的變化開始沸亂起來,扭曲如無數糾纏的鬼魅。葉挽秋好像沒看到那些影子,只站在原地看着他,表情平靜。

“你不害怕麽?”哪吒古怪地看她一眼。葉挽秋愣下,立刻明白過來,搖頭:“不害怕。所以,三公子以前就是這樣把那些伺候你的女孩子趕跑的吧?”

哪吒臉色僵硬一瞬,從樹上輕盈跳下來,收滅那些光影,轉身朝屋子裏走去:“你走吧。”

“诶……”

葉挽秋正想說什麽,卻被身後跑來的一個男孩打斷。對方看起來大概十來歲的模樣,比哪吒要高出不少,神情焦急:“哪吒,你是不是前幾天進過兵器庫了?他們今早發現軒轅箭不見了一支,父親馬上就要從朝歌回來了,你到底有沒有動過軒轅箭?”

軒轅箭?

葉挽秋一下子想起來,那支箭就在她的行李裏,被壓在木櫃底層。

“這麽慢才發現,那些守門的人都該換了。”哪吒扯一下嘴角,不以為然。

金吒瞬間呆住,然後又瞪着他:“真是你?那軒轅弓可是從來沒有被人拉開過,你……”說到這裏,男孩忽然卡殼,胸腔起伏了好幾次,一張圓圓的可愛臉龐憋得泛紅,像是不知道該佩服對方還是該罵他。

葉挽秋注視着一旁只顧牽起混天绫擦着手腕上那只金镯,臉色淡然到好像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麽的哪吒,發現他現在的性格跟三千年後的他自己比起來,似乎還要反叛不馴得多。

原來這才是他一開始的樣子,跟所有普通小孩一樣的任性和不服管教,也更加的……怎麽說呢,也許是更有人情味些,沒那麽有距離感,葉挽秋有些恍神地想到。

呆愣半晌後,金吒終于順過氣來:“可是父親這都要回來了,要是讓他發現軒轅箭不見了一支,你……你……”

“等他發現再說吧。”哪吒冷笑,手中混天绫輕輕一揚,飛離原地。

金吒看着自家這位神仙降生,從來都脾性難測的三弟,滿臉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嘟囔着說:“反正要被罵也是他被罵,不關我的事我才懶得操心,哼!”

葉挽秋眨眨眼,屈膝行禮:“見過長公子。”金吒有氣無力地擡下頭:“起來吧。”

“敢問長公子,三公子和老爺的關系不太好嗎?”她問。

金吒翻個白眼:“你很快就知道了。不過既然你是哪吒的侍女,那我還是提醒你一下,別離他太近,遠遠跟着就行。”

“多謝長公子提點。”她點頭,又問,“只是,不知道您剛剛說的兵器庫是什麽地方?”

“喏。”金吒擡手指向視野範圍內最高的塔樓,“那兒就是。也不知道他怎麽上去的。”說完,他又轉頭看向葉挽秋,有些奇怪地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三公子這說不見就不見的,還得去找他呢,也許他會去兵器庫也不一定。挽秋告退。”

“去吧。”

離開西庭院後,葉挽秋很快回到矮房去取出那支壓櫃底的軒轅箭,用一條白布包裹着,又順着金吒說的方向來到兵器庫。還沒等她靠近,遠遠就看到大門口有兩列正在來回巡邏的士兵。還有幾個頭領打扮的人正面色嚴沉地圍攏在一起,似乎是在商量着什麽要緊的事。

葉挽秋低頭看一眼手裏的軒轅箭,借着樹林的掩護來到兵器庫的後門。等到巡邏的士兵們都已經走到前門去的時候,她飛快從樹林裏脫身出來,周身白光缭繞,輕如飛燕地朝頂層閣樓飛去。

落地後,她朝下看了看,推開窗戶來到放置着各種冷兵器的寬敞屋子裏。

原本葉挽秋以為自己得一層一層地朝下找才能找到軒轅箭存放的地方,卻沒想到剛進去就看到了那張擱置在牆架上的深青金紋弓箭,旁邊的箭囊裏只有一支箭矢還在,和她手裏那支一模一樣。

太陽已經快要正式升起,剛剛還算得上明晰的天光在此刻陡然黯淡了不少下去。葉挽秋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那些沉默鋒利的尖槍銅劍中央,時不時還得伸手去試探前面到底有沒有別的障礙物,心裏簡直無比想念現代社會的手電筒。

好不容易摸到軒轅弓前将那支箭矢放回箭囊裏,卻聽到樓下有密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似乎馬上就要來到頂層。

她吓一跳,連忙朝那扇半開的窗戶跑去,卻在經過那排擺着彎刀的木架時,不小心被那些刀具在裙擺上割開了一條口子。

這該死的古代長裙設計……

葉挽秋還沒抱怨完,忽然感到有什麽東西扯了一下自己的頭發,緊接着是一聲木料落地的聲音,然後她的滿頭黑發就這麽散了下來。

“我靠!”

她驚恐地回頭想重新翻窗進去撿那支木簪子,外面的人卻在這時突然打開門,向裏走了進來。

葉挽秋連忙蹲在窗外,用手隔着衣袖打一下自己的額頭,悄無聲息地從閣樓邊緣朝下跳去。

淡金的晨光仿佛初生的花朵,從天邊漸漸吐露出來。裹着霧霭的涼風托起她的衣袍,從空中如飛鳥般墜落。

作者有話要說:  我卡了四五天終于想好存稿最新章該怎麽寫了,正好今天更新了,要求字數也達到了,讓我再屯屯存稿。

明天不更,後天看情況,啾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