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觸覺
沒有人知道那支本來已經不見的軒轅箭是怎麽又好好擺在箭囊裏的,但是當他們來到兵器庫頂層閣樓的時候卻也實在看到,它就在那裏,放佛從來沒有被人動過似的。
“這……”一旁的家丁看着面前的箭囊完全愣住,半晌才說到,“回禀老爺,奴才幾個剛剛确實看到軒轅箭少了一支,這……現在……”
李靖看了看那兩支完好的箭矢,又轉頭看了看一進來就蹲在窗臺下的哪吒,微微擰起眉毛問:“你在看什麽?”
哪吒将手裏的東西不動聲色地收進衣袖,重新起身,轉向那面色威嚴身披軟甲的男人,神色如常地回答:“沒什麽。”
“既然沒丢,那就把這裏上上下下再重新點察一遍。”
“是。”
離開兵器庫後,哪吒站在已經徹底天亮的空地裏靜默一會兒,目光擦過那些在晨曦裏逐漸透亮起來的樹蔭和花叢,轉身朝平時侍女和家仆們經常會聚集着的庭院南角走去。
一路碰到他就急急停住行禮的仆人不少,但是沒見到葉挽秋。他叫住旁邊一個正端着修剪好的花盆準備送去別處的侍女:“新來的侍女在哪兒?”
侍女被他一叫,差點沒端住手裏的東西,穩住身形後,朝拐角擡了擡手肘說:“回三公子,挽秋在老榕樹那邊,和其他幾個丫鬟在刺繡。”
哪吒嗯一聲,順着她的話繞過拐角,朝那棵幾乎遮了半邊的蒼翠大樹下看去,果然看到葉挽秋正在教幾個團團圍坐着的女孩們怎麽用柔韌性強的竹片來制作成一個簡易的手繃,好固定住繡布刺繡。
見到他過來,大家都紛紛放下手裏的活兒,恭敬行禮:“見過三公子。”
南角裏一共五六個男男女女的家仆和侍女,只有葉挽秋是擡頭看着哪吒的。
她的眼睛有種和這裏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清澈透明,甚至當哪吒的視線和她對上時,她不但不畏縮,反而會牽開一個柔和的淺笑,看得哪吒有點愣,旋即皺起眉頭,眼神怪異地睨着對方。
所有人都知道,陳塘關總兵府的三少爺是個生來有異且常人不能近身的仙降靈童。周圍的人對他都是恭懼參半,認為這是天佑陳塘關的吉兆,卻又畏懼于他身上會無差別灼傷凡人和妖魔的神力。
他自出生起就能記事和言語,不用人教就已能知禮,辨善惡。可是在人間六載,除了母親殷夫人以外,根本沒有人對他笑過,葉挽秋是第一個。
“三公子有事嗎?”她問,語氣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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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哪吒斂了神色,朝葉挽秋簡短說完,轉身就走。
葉挽秋有點詫異地看着他的背影,低聲和旁邊的侍女們說了句“我一會兒回來”,連忙跟上去。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到一處無人的僻靜綠林裏,他忽然停下來,看着她說:“轉過去。”
她愣一下,照他的話做了,又轉頭:“怎麽了?”
“你的發簪呢?”哪吒眉尾微揚。
葉挽秋被他問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被細布繩簡單捆紮着的長發,原本都已經蹦到嘴邊的謊言,卻又在察覺到他臉上的細微神色後被否決,只能說:“掉了吧,不知道去哪兒了。”
“掉了?”哪吒重複一遍,從袖口裏拿出那支樣子極為普通的木簪,眼神清銳,“這是你的吧。”
本以為葉挽秋看到這支簪子的時候會立刻變得慌張,卻沒想到,她只抿了抿嘴唇問:“如果我說不是,三公子會相信嗎?”
哪吒臉色僵硬一下,完全沒想到對方居然會這麽說,緊接着就聽到她很幹脆地承認到:“是我的。”
“你去了兵器庫頂層,你怎麽上去的?”
葉挽秋遲疑不到半秒,緩緩呼出口氣,眼睛都不眨地就開始瞎扯:“是軒轅箭帶我上去的。”
哪吒聽完她的回答後有一瞬間的茫然,臉上也難得地浮現出些許和他外表年紀相貼合的柔軟稚氣,看起來有種懵懂的可愛。但很快,他又皺起眉尖,懷疑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那你又是怎麽得到軒轅箭的?”
“不是我得到的,是它來找我的,還差點射中我。”葉挽秋回答。發現哪吒因為自己這句話而面色微變後,她忽然就起了想逗逗對方的心思,于是一本正經地接着說到:“說起來,這軒轅箭還真是個神器。明明都飛出去了,居然還能自己帶人飛回來。三公子您說是不是?”
她的話讓男孩琥珀色的眸子裏泛起些許淺淺的不自在,卻沒有接話,似乎是在思考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葉挽秋看着哪吒這副認真的樣子,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忽然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好像他們都活在一個圈裏,總是在彼此追逐着。
最終,哪吒用混天绫将木簪抛回她手中,揚起的臉上不見多少情緒色彩,只有一泓蟬翼般薄潤的微光剛好映落在他深黑的瞳仁上,語氣冷淡地對她說:“你走吧。”
葉挽秋在原地停留一會兒,行禮告退。
從這裏回到西庭院需要經過兵器庫。哪吒走到兵器庫空地的對面時,忽然停下來朝那座高大森嚴的塔樓望去。那天他在閣樓頂層拉開軒轅弓的時候,根本沒想過那支箭會飛到哪裏去,自然也沒刻意去選過方位。
可為什麽那支箭就偏偏找到了葉挽秋?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他,讓他開始不自覺地關注這個新來的侍女。她刺繡做得極好,連城裏最好的繡鋪也比不上,殷夫人對她很滿意,決定讓她長留在總兵府。
可哪吒總覺得葉挽秋給他一種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和他在陳塘關以及朝歌見過的許多人對比起來,她身上那份難以言說的微妙讓他覺得她更像是來自于別族。
比如因為和他同源,所以不會受到他身上神力影響的神和仙。
想到這裏,哪吒好像有點明白了。就是葉挽秋對自己那種太過自然的态度,讓他覺得她有些怪怪的。他有時候都懷疑葉挽秋到底知不知道,作為一個普通人,接近他到底有多危險,很可能一個不小心就會喪命。
但事實是,當哪吒有次用一種不太在意的語氣提醒對方這件事的時候,她也用一種平和到毫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回答他,她知道。
配上她的言行,即使被理解為“知道但是不在意”也不為過。
真是個古怪的人,難道她不怕死麽?
也許是因為知道自己不喜歡被跟着,所以葉挽秋出現在他面前的時間都并不算多。但要是自己有什麽事想找到她的時候,她又立刻會在。
而和其他人的徹夜而眠不同,哪吒需要的睡覺時間相對要少許多,因此常常會半夜離開總兵府去往其他地方。
他一個人坐在翠屏山的山頂,看過幾百次旭日初升,也看過幾百次夜垂陳塘。對他而言這已經是一種習慣,不管是孤僻還是離群,都是從他出生起就一直存在的狀态,無所謂好不好,反正也無可改變。
所以對于家仆和侍女們需要輪流到各個主子寝房外值夜的規矩,哪吒也從來不讓人到自己這裏來,除非殷夫人不放心他一個人,有時會安排人在外守着。
葉挽秋不是第一到他西庭院住處的廊橋上值夜的侍女,但卻是第一個睡得這麽沉的,好像在自己家裏似的,連哪吒靠近她都沒發現。
如果是換做其他人,夜裏凍醒的時候忽然看到自己坐在旁邊,估計會吓得翻身滾到石階底下。可當她睡意朦胧地半夜醒過來,看到哪吒和她隔着段距離地坐在廊橋木凳另一頭時,只揉了揉眼睛将被子裹得更緊,問:“你也被凍醒了?”
哪吒歪頭看着她,臉色在一片蒙散月光和陰影裏顯得晦暗不清,難辨神色:“你看清我是誰了麽?”
“看清了啊。”她一頭霧水地回答,聲音帶着種還沒睡醒的軟糯,“你不還是哪吒嗎,就是小了點。”
哪吒一愣,“你睡醒了嗎?”
“回三公子的話,還真沒有。”葉挽秋依舊是那身白日裏穿着的婢女衣衫,單薄棉被嚴嚴實實地裹披在身上,盤腿坐着,用手支着臉,眼睛将閉未閉,“所以您也趕緊回去睡吧,小孩子可都是夜裏長個,小心熬夜太多将來發育遲緩長不高。”
哪吒,“……”
他剛想說什麽,發現對方已經就着這個高難度的姿勢差不多睡着了,卻沒一會兒又被一陣冷風吹醒,朝被子裏不住地縮,像只蓬松的蘑菇:“真冷。我以前怎麽沒覺得這兒這麽冷。”
“你以前來過陳塘關麽?”他捕捉到對方話裏的信息,問。
對方迷迷糊糊地回答:“不算吧。你說是就是。”
哪吒抿下嘴唇,走進屋子裏拿出一件厚實的披風隔空抛到葉挽秋身上:“蓋着。”
葉挽秋被這團帶着清淡蓮香的衣物砸中,摸索一會兒抓在手裏,有些愣地看着對方:“多謝三公子。”她低頭看了看那件披風,沉默一會兒,又笑出來。
“你笑什麽?”他問。
“這披風跟你一樣小小的,真可愛。”
“……”
“像我家以前對門的小孩子用的。”
“……”
“我走的時候他還不到五歲,一見人就傻笑,還會流口水。”
哪吒啧一聲,漂亮的眼睛瞪着對方:“再說就還給我。”
葉挽秋連忙将披風塞進被子裏:“不還!小歸小也還是能擋點風啊。”
說完,她麻溜地躺回寬木凳上蜷成一個繭:“三公子晚安。”
從那天起後,葉挽秋來西庭院值夜的次數就越來越多。哪吒有些不解:“你就這麽喜歡睡廊庭?”
明明在矮房裏可以不用受風吹。
可葉挽秋的回答卻是:“空氣清新,延年益壽。”
要知道在矮房裏和那麽多個人類擠在一起睡還關着窗,那些味道能濃厚淤積到把葉挽秋半夜熏醒,嗆得眼淚直流到天明。還不如在廊庭睡着,天氣熱的時候睡起來剛剛好,天氣冷就……
她最近正在盤算着攢做一些繡品去城南大街上,換一些可以做過冬用的厚實棉被的材料。
一門心思計劃着還需要多少繡樣可以換來足夠自己想要的東西的葉挽秋,完全沒注意到哪吒聽了自己的話後表情有多怪異。
他發現葉挽秋有時候很好懂,但有時候又完全無法被理解。就像面前那些浮在水面上的花,還隔了層天色未明時的灰影。等到靠近的時候,卻發現那花不過是一抹投影而已,真正的真實在哪裏,怎麽都看不到。
一只彩雀掠過水面,将湖面的倒影紛紛揉皺。哪吒跟着它的身影擡頭,看到它很快消失在即将從東方噴薄而出的暖金曦光裏。
正在冥神凝思的太乙真人察覺到他的分神,略略掀開眼睫,拂塵一掃,伸手撚着雪白胡須,看着面前的男孩:“哪吒,你這幾日都心神不定,可是在想些什麽?”
哪吒收回視線,坐正在師尊面前,卻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空氣清新真能延年益壽嗎師父?”
太乙真人撚胡須的動作頓一下,然後回答:“會啊。神仙多接近靈氣就會更容易精進,接近魔氣就會更容易誤入歧途。不過凡人就簡單了,他們本就來源于自然,多去自然之地走走即可。”
說完,他站起來:“好了,今日的晨訓到此為止。你記得要将我交給你的法術勤加練習。”
“徒兒遵命。”哪吒擡手行禮道。
只一眨眼的功夫,太乙真人就化為一縷缭繞的白煙消失在了原地。頭頂晨光豐沛灑下的時候,滿院蓮池中央已經只剩了哪吒一人。
他回到總兵府,此時只有早起的家仆們在陸陸續續地活動,整個陳塘關都還很安靜。知道除了葉挽秋和母親以外,自己這西庭院基本不會有人來,哪吒索性就在這裏練習太乙真人前兩日授予他的移形術。
熟悉這些法術從來對他來說都不是什麽難事,以往練得差不多的時候,他這會兒也該去見殷夫人了。但是今日,哪吒在練完後卻只是坐在屋檐頂,望着空無一人的庭院裏有些發呆。
混天绫繞着他的手臂來到他面前,柔軟如雲霧的綢尖輕輕掃在他眉心間。哪吒伸手拍開它:“別鬧。”
紅綢不依不饒地纏着他的脖頸逗他,哪吒被它弄得有些煩躁,幹脆一把抓起它拴在一旁的雕飾上,閉上眼睛縱身朝下跳去。
這是他慣用的方式。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放任自己以一種看起來跟自殺沒什麽區別的方式從高處往下跳,狂風卷過全身的瞬間,好像能把他那些煩悶的情緒也一并帶走。
反正他總能平安無事,用什麽方式他不太在乎。
但是這一幕落在剛端着早點走過來的葉挽秋眼裏就完全變了樣。
她眼睜睜地看着哪吒從三層高的屋頂摔下來,苋紅的衣袍灌滿晨風,如紅雀張開的翅膀,擦過天邊初生的陽光,卻不是騰空,而是直直地朝下摔去。
這個場景刺激到她的記憶,讓她想起那日在冥府時,她和哪吒分開的樣子。身繞紅綢的少年也是這樣,和她隔着段無法逾越的距離共同下墜。
她手裏的東西一下子全部掉下來摔了個粉碎。
聽到聲音後,哪吒漫不經心地轉頭,透過被風吹得紛亂的黑發,看到葉挽秋幾乎是不要命地朝他跑過來。
下一秒,他感覺自己落進了一個還帶着好聞糕點香氣的溫熱懷抱裏。這種感覺對他來說完全是陌生的,因為哪怕是他的母親也沒有擁抱過他,沒有任何人敢。所以當葉挽秋不管不顧地顫抖着抱緊他的時候,哪吒在有一段時間裏完全是愣住的,根本反應不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視線之內的無數燦爛光輝和她漆黑的頭發纏繞在一起,讓哪吒有種看到了午夜陽光的錯覺。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聞氣味,屬于人類懷抱的溫柔暖熱,全都變成了一種鮮活到接近滾燙的真實包圍着他。
緊接着,回籠的理智和本能的抗拒立刻如同針刺般尖銳地複蘇過來,這種感覺太過突兀,像是一瞬間就沖破冰封決堤崩洩的洪水,甚至帶着難以忽略的疼痛。
所有碰到自己的人類都會痛苦不堪然後死去。
這個認知迫使哪吒條件反射地将葉挽秋推開,站起來,卻遲鈍地發現自己的手和對方幾乎同樣顫抖。
兩人一起朝對方吼,一個驚怒,一個哭喊:“你在幹什麽?!”
看到葉挽秋跪坐在地上一邊克制不住地顫抖一邊哭,他以為她和之前那個不小心碰到自己的侍女一樣,是被那些烈焰焚身般的巨大痛苦給折磨成這樣的。正想擡手施法護住對方心脈幫她鎮痛的時候,卻被她猛然一把重新抱住,透明不斷的淚水全都滴在哪吒臉上和衣服上。
于是剛剛才凝聚起來的金紅光芒,在哪吒手中立刻如煙花般潰散下去。
他從沒有哭過,也不曾體會過那些被稱之為眼淚的東西觸摸起來是什麽感覺,只曾想象過也許是和涼水澆在手上是差不多的。
但是現在哪吒發現自己以前的想錯了。
眼淚一點也不涼,反而很燙。
明明是無害的水珠,落在皮膚上卻比火焰還要灼人。
葉挽秋掐住呆呆站在原地不說話的哪吒朝他喊:“你在幹什麽?!為什麽要這麽跳下來?!”
他茫然到近乎無辜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完全聽不見她在朝自己喊些什麽,視線裏最清晰的反而是那些從她眼裏不斷湧落而出的眼淚。
這時,終于解開自己身上複雜結扣的混天绫靈活地從屋檐上游竄而下。薄薄的一層緋紅金紋紗帛,無聲飄落覆蓋在兩人身上,将頭頂剛亮起來的天空映得如同夕陽般金紅交織。
哪吒擡起手,像六年前他剛從那團蓮花裹生成的肉胎裏出生時,伸出手想要觸碰周圍的人那樣,小心翼翼地抹去她臉上的淚水。他愣愣地看着指尖上那些晶瑩剔透的水珠,握碎在手裏卻只留一道淺淺的水漬,再尋不見。
“你……”他怔愣地看着對方,“你不痛嗎?”
他的話讓葉挽秋回過神,松開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只能感受到淚珠滴在掌心的輕微觸感。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我……我沒感覺。”她說,看起來跟哪吒差不多的茫然。但很快,她又微微皺起眉頭,思考着會不會是因為自己其實并非人類所以才不會……
還沒等她想完,葉挽秋忽然感到臉上一陣淡淡的溫熱。她眨眨眼,餘下的淚水也順着臉龐碎裂在哪吒手上。
他如今的體溫居然是和正常人一樣的,而不是像三千年後那樣永遠如玉般沁冷。
她伸手捉住對方的手,發現他小小的白淨手掌心裏,居然已經起了一層薄繭。
還沒等她說些什麽,耳邊又是一陣青銅器皿哐當墜地的聲音。
葉挽秋轉頭,看到怎麽都等不到哪吒所以幹脆親自過來看看的殷夫人和幾個随身侍女正站在不遠處看着他們,臉上的表情全都驚訝到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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